沉舟从石阶上缓步走下,身上的阳光一点点被收走,阴冷的风直扑面门而来。沉舟脸上扣着银色鬼面具,身上罩着黑色披风,走在鬼市里也没有人看他一眼。
鬼市处于地下,原本是帝都的地下水渠网络,渐渐被贫苦无所依的百姓改造成居所,再后来便是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转移至此。巨额的金银在天子光辉照耀不到的地方流通,鬼市的居民却依旧贫穷,坚实的青砖将风雨和阳光一同遮蔽。
沉舟走过混乱曲折的小巷,几个肤色苍白的孩子趴在水渠边捞螺蛳。他停在一间空空如也的小棚子外,棚子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铺着笔墨纸砚。沉舟伸手拈了一下之上未干的墨迹,转身走向捞螺蛳的小孩。
“你找谁?”小孩不怕生,活泼泼地问他。
“秀才。”沉舟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抛给小孩。
“他不在。”
“去哪了,”沉舟心平气和地问,“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小孩捏着碎银,非常熟练的咬了一口,满意地收入囊中,“你要找他,可以留个地址,他回来了我告诉你。”
“是吗?”沉舟大步走向孩子们中间,抓住转身欲逃的一个小孩,扯落他的帽子,露出一张与矮小身形不符的成年男人面庞。
“恐怕他不会愿意见我。”
沉舟抓着他的手把他提了起来,侏儒奋力地挣扎,惊恐尖叫起来。一群孩子见这桩两头吃的买卖败露,连忙作鸟兽散。沉舟不顾侏儒的踢打,把他严严实实地捆起来扔进棚子里。
“你是怎么发现的?”侏儒动弹不得地倒在地上,尖声咒骂沉舟。
“这桌子太矮了,”沉舟伸出剑柄敲了敲桌面,“分明是给孩子用的。那群孩子看见银子眼睛都发光,只有你头也不回地抓螺蛳。你不会觉得自己很高明吧?”
“九幽司的刺客,大白天也杀人?”侏儒骂累了,终于开始害怕,“谁要我的命,我出双倍价钱,你把他杀了。我也有钱!”
“有个人,在你这里买了篇文章。”沉舟意简言赅道。
侏儒眼珠子一转,拿起乔来,“找我买文章的人多了去了,就是状元、探花也不少。你说哪个?”
“我刚进鬼市你就连滚带爬地躲起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谁来的?”沉舟拔出几寸剑锋,贴在他的脖子上,“我知道人身上有很多地方,可以一直放干全身的血而不会令其中途死亡,你要不要试试?”
“是那个殿试的题目是不是?”侏儒立刻坦白,蠕动着离开剑锋两寸,谄媚道,“我记得,是个大家公子的仆人来买的,好生气派!虽然我没有留下文稿,但我记得那篇文章的每个字。”
“错一个字符,我挑你一根手筋。”沉舟挑断他手脚上的绳索,淡淡地说,“写吧。”
侏儒立刻开始磨墨,点头哈腰道:“好嘞,我办事您放心。那位公子就是被您的雇主抓进去的吧?我就是做点小本生意,我把文章给您,您可别回头来取我的小命啊!”
“你老老实实的,我不杀你。”沉舟用剑柄敲敲他的脖子,说,“但你要是在文章上做手脚,我就把你的血放干了吊在十八楼上。”
侏儒打了个哆嗦,赔笑道:“不敢不敢。”
——
沉舟把侏儒和文章一起带回了秋叶山居,侏儒被堵住了嘴,一路上呜呜咽咽地咒骂沉舟说话不算话。沉舟充耳不闻,干脆利落地把他扔给程垣。
“文章是他写的?”程垣震惊不已。
侏儒蹭在程垣的盔甲上,把堵嘴的抹布吐掉,破口大骂道:“看不起谁呢?你长那么高,你会写文章么?若不是我生来矮小,金銮殿上夺魁的人说不准有我一号!”
程垣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手忙脚乱地又把他的嘴堵上。侏儒扭来扭去地躲避,对着沉舟的背影骂道:“我不是把文章给你了吗,你抓我来干什么!你们九幽司不是一诺千金吗?”
“等我确认文章一字不差,自然会放了你。”沉舟理直气壮,“不然事情有误,我去哪里抓你?”
“你!”侏儒气结。
沉舟扭头离开了,侏儒气得哇哇大叫。沉舟在院子里找了一遍,没见到楚识夏的踪影,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用冷水冲了个澡,扯动嘴角时忽然尝到一丝血腥味。
沉舟伸手一抹,发现是嘴唇开裂了。春日温暖干燥,嘴唇干裂出血的事常有。
他不甚在意地回到卧房,却发现桌上放着一盒切好的水果。沉舟的院子没有人伺候,更没有人敢自作主张地进他的卧房——除了楚识夏。水果旁边放着一盒油脂,是阕北人冬日受冷,手脚嘴唇开裂时用来擦拭的。
果子削皮切块,下面用冰水湃着,保持水果的新鲜多汁。沉舟叼起一块果子,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口,心情雀跃地给自己擦头发。
——
宣政殿。
程垣步履匆匆地进门,群臣、皇帝、白焕和白子澈都在场。程垣跪倒在地,将一只匣子奉过头顶。皇帝身边的内侍接过匣子打开,礼部官员也取出沈明被封存的试卷。
看过两份文章之后,礼部官员扑通一声跪地,又惊又怕道:“回陛下,两份文章一字不差……甚至连字符断句都一模一样!”
殿试的试卷一直封存在太学殿,除了封闭改卷的考官之外,只有考生本人知道他们写了什么。如果不是沈明发疯把自己的文章贴得到处都是,那就只能是文章的真正作者身在太学殿之外。
皇帝脸色阴沉地接过卷子,扫了两眼,道:“替沈明作弊的人呢?”
程垣面不改色心不跳道:“那人是个混迹市井的骗子,畏罪潜逃了。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那人未必知道这篇文章所为何用,不知者不罪,还请陛下息怒。”
御史张圭排众而出,义正言辞地开口:“如今最重要的是,殿试考题是如何泄露出去的。科举筛选的是帝朝人才,臣子是国之重器,科举考试不容有分毫作假。此人居心叵测,科考舞弊是祸国之举,还请陛下严查。”
宣政殿上的庄党一言不发,看张圭的眼神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自从江南归来,张圭的名望水涨船高,虽然官职没有再往上升,却时时被称赞“铁骨”。天牢里一帮排队等着被砍头的,没日没夜地诅咒张圭早点死。
白子澈八风不动地和白焕并肩站在一起,心想,现在咒张圭早点死的人又多一批了。
“那就让大理寺来查此案吧。”皇帝轻飘飘地说。
白焕眼皮一跳。
——
裴府。
“陛下不会让齐王殿下来查这个案子的。”
楚识夏指尖一顿,白子落在棋盘一角。楚识夏穿着宽松的袍子,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发丝间垂落发带的穗子,眉心贴着红色的花钿。她懒洋洋地撑着额角,落子漫不经心。
裴璋坐在她对面,桌上摆着棋盘和两杯桃花茶。裴璋亦是宽袍大袖,懒散地没摆世家公子的架子,手里捏着把折扇。
春风醺然,桃花灼灼。
“科考舞弊案,看上去是个名利双收、轻松简单的差事,可是首辅门生无数,一旦牵连起来,得罪的人不计其数。”裴璋说,“可陛下有这么爱惜齐王殿下么?”
“不重要。”
楚识夏耸耸肩,道:“但现在东宫之位空悬,三皇子根本不用考虑,秦王齐王年纪、名望相当。齐王受损,秦王必然再次得势。陛下也许并不十分属意齐王,但他绝对不喜欢秦王。”
“那这桩案子必然落到大理寺手上,让摄政王和首辅黑吃黑,就看摄政王胃口有多大。”裴璋语带笑意,叹道,“可若大理寺草草了事,又当如何?”
“大理寺必然草草了事,杀一个沈明,轻而易举。”
楚识夏笃定道,“他若彻查到底,将首辅一党连根拔起,在陛下眼里便是两党相争,排除异己。否则摄政王为何要大费周章,借长公主这把刀杀人?但兜兜转转,这把刀又落回摄政王手里。”
“看上去,这是一盘死棋。”裴璋微微颔首,“竹篮打水一场空了。”m.xqikuaiwx.cOm
楚识夏却笑,拈起白子落在黑子盘踞之间,整盘局势立刻扭转。裴璋惊讶地看着这决定胜负的一子,黑子气数断绝,白子绝处逢生。
“变数,正在此处。”
风起于青萍之末。
于无声处,波涛汹涌。
——
沈宅。
沈家上下如丧考妣,从早到晚,哭声就没有停过。哭的是家中长子遭受牢狱之灾,也是沈家前途被牵连拖累,再难有出头之日。
沈侍郎已经连着几天告病没有上朝,被哭得心烦意乱。他刚推开窗户准备骂人,就见小厮匆匆来报:“老爷,齐王殿下来访。”
齐王?沈侍郎对白子澈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个温顺沉默的少年,凭着一手丹青博得皇帝注意,又借楚家大小姐的东风平定了江南,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运气很好。沈侍郎犹豫片刻,他已经许久没有得见庄首辅的面了,白子澈想雪中送炭拉拢沈家也说不定。
“让殿下稍等片刻,我整理衣冠后便来。”沈侍郎嘱咐道。
沈侍郎姗姗来迟,走到正厅,便看见一个穿着素衣锦袍的少年。白子澈说话轻声细语,缓慢清晰令人能听清每一个字,笑起来眉眼弯弯,更是让人生不起敌意。
“沈侍郎。”白子澈客气地和他见礼。
“殿下过谦了,不知殿下前来,所为何事?”沈侍郎谨慎地问。
白子澈微微皱眉,叹息一声,似是不忍道:“今日羽林卫已经搜查出替令郎捉刀写文章的证据,那篇文章与令郎封存在太学殿的文章一字不差。舞弊一事,已经坐实。”
沈侍郎如遭雷劈,险些站不稳。
白子澈忧心忡忡地扶了他一把,关切道:“沈侍郎,你还有一家老小要顾,千万要珍重自身啊!”
沈侍郎沉浸在这个巨大的噩耗中,脑子差点转不过弯来,过了半晌才警惕地看向白子澈:“臣与殿下素昧平生,殿下为何要特意前来告知臣?”
“沈侍郎,你觉得,令郎和沈家如今可有生路?”白子澈循循善诱道,“你已经有几天被首辅拒之门外了?”
沈侍郎嘴唇发白,不住地轻微震颤着。
“科考舞弊案,陛下已经交给大理寺来办。大理寺卿是摄政王的人,摄政王虽然与庄首辅争斗已久,却不敢当着陛下的面亲手将其铲除。”白子澈以假乱真地惋惜道,“令郎,注定要成为弃子了。”
沈侍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着白子澈的袍角哀求道:“殿下今日来,定然不是为了落井下石。我儿弄虚作假,死不足惜,可我一家人的性命、前程,不可葬送于此啊!求殿下慈悲,若沈家这次大难不死,定为殿下鞍前马后!”
白子澈连忙将其扶起来,劝慰道:“能救你们的,不是我。子澈人微言轻,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
沈侍郎呆呆地看着他。
“大理寺卿为何要杀了令郎了事?因为摄政王不想让陛下觉得两党相争,他一家独大。首辅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知道沈家必定为弃子,所以他不会见你。”
白子澈拍着沈侍郎的手,掌心的温暖让他生出一种错觉。
白子澈耐人寻味道:“沈侍郎也不必太过怨恨,首辅能脱身则脱身,自保也是人之常情。”
言外之意像是一道惊雷劈在沈侍郎的灵台上——如果首辅无法置身事外,而是与沈家共存亡,那他就不得不出手救下沈家了。
——
楚识夏回到秋叶山居,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沉舟,最后福至心灵地爬上秋叶山居最高的建筑顶部。沉舟果然坐在屋脊上,看着满天闪烁的星辰,表情有点呆呆的。
沉舟出入必然戴着银色鬼面具,耳后被磨破了一点,微微发红。楚识夏伸手蹭了一下,沉舟陡然一缩,不大自在地看着她。
“怎么不擦药?”楚识夏有点不满道。
“过几天就好了,擦什么药。”沉舟拉着她的手坐下,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颗是北辰,那边是……云中的方向。”
“你想家吗?”沉舟毫无预兆地问。
“想的。”楚识夏坦然承认。
“我也想。”沉舟瓮声瓮气地说。
楚识夏好笑地看他一眼,注意到他唇上莹润的色泽,亮晶晶的。楚识夏心生狭促,登徒子似的抚摸着他的唇角,挑眉问:“这是在跟我撒娇么?嘴唇还痛不痛?”
沉舟从脸颊红到耳尖,小声说:“那个油脂香香的。”
“里面加了桂花精油,”楚识夏不解风情道,“我特意让侍女去买的。”
沉舟更小声地问:“那你要尝尝吗?”
「风起于青萍之末。宋玉《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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