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蕴挽着袖子在医馆里忙碌,烧开的热水咕噜噜地响,医馆内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进医馆的人都用艾草熏过的帕子蒙住口鼻,谈蕴也不例外,时间一长,便闷出一头一脸的汗。
外头忽然传来吵嚷声,一群人拥挤着便冲了进来。谈蕴按住跃跃欲试的药罐盖子,波澜不惊地看向门外。
“何事?”谈蕴看向人群中神色最嚣张的人。
“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怎可拿人命关天的大事玩闹?”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恶狠狠地将一张纸掷到地上,“你才读过几卷医书、拜过师承?若只为沽名钓誉,便不必来滨州灾民汇聚之地祸害人!”
“这药方并无问题。”谈蕴面无表情地说。
“这药方来历不明,怎么能用?既无名医担保,又无古籍可寻。”男人气焰嚣张道,“你一个女子,懂什么医理?莫要在此抛头露面,画蛇添足!”
“我是女子,便不懂医理了?”
谈蕴眼角都不曾斜一下,“只要这张药方能救人,那它究竟是出于男子之手,又或是出于女子之手,都不重要。你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因为这张方子能解决瘟疫,而你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却束手无策,所以恼羞成怒了呢?”
“你——”
谈蕴抬起一盆为病人擦身留下的脏水,毫不客气地向他泼去。人群登时作鸟兽散,男人又不敢离病人太近,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还以为你会叫我出面帮忙呢。”
楚识夏靠在她身后的门板上,拨弄着大氅上细软的狐狸毛,慢条斯理地说。
“泼皮而已,无须在意。论资排辈、攀比师门传承,只是医者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但若是为此延误病患生机,恕我敬谢不敏。”谈蕴淡淡地说。
“这场瘟疫多久能结束?”楚识夏又问。
“疫病是大灾,常有痊愈之后复又感染者,加上滨州气候潮湿、饿殍遍野,最少也要两年。”谈蕴摇摇头,无奈地说,“这还是最好的情况。倘若滨州混乱,大批流民逃窜,便会蔓延至其他州郡,更加不好控制。”
谈蕴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楚识夏道:“楚大小姐急着回帝都?”
东宫之位空悬,帝都局势瞬息万变,白子澈想早点返回帝都也是人之常情。否则平叛赈灾固然是大功一件,但丢了储君之位,也是得不偿失。
“倒也不是。”
——
刺史请楚识夏吃饭。
为了响应楚识夏的号召,滨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开始节衣缩食,啃麦饼、喝米汤、嚼菜叶子,馋得午夜梦回直流口水。刺史摸不透楚识夏的底子,又不敢拂了她的面子,饭桌上便只有菜叶子和稀粥,素得不见一点荤腥。
楚识夏深谙溜须拍马这一套,连夸带捧,赞颂刺史清廉正直、爱民如子。楚识夏直把刺史哄得身心舒畅,连催朝廷赈灾银两的事都忘了。
楚识夏吃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临走前还顺了桌上两个香酥的麦饼。刺史对上幕僚皱巴巴的苦瓜脸,这才反应过来。
“大人,这两年州内一笔烂账,这钦差天天在这里晃悠,要是再填不平这笔账目,若是她哪天心血来潮要查,恐怕凶多吉少啊!”幕僚苦口婆心道。
“我能不知道吗?可是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填?天赐良机,只要朝廷拨款一到,立马就能把那笔亏空补上。”刺史愤愤地一拍桌子,“这几天她威逼利诱的让我从州内拨款赈灾应付,我又不敢不应,家私都贴进去不少了!”
幕僚出谋划策:“若是咬定自己没钱?”
“你没见扬州那些被抄家的吗?”刺史的声音拔得更高了。
“可属下听闻,许多寿已经被押送抵达帝都。”幕僚低声道,“若是钦差知道曹节之死……”
刺史打了个寒战。
——
楚识夏牵着马,撑着伞,走在寒风凛冽的长街上。已经开始入冬,滨州湿冷入骨,偶有细雨飘落,刮在人的脸上也如刀割一般疼。滨州城县均设隔离区,以绝断瘟疫向外蔓延。
滨州城的隔离区,在城西。
楚识夏蹲在街角,和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对视半晌。
她掏出一块手绢垫在地上,把那几块饼掰碎了放在手绢上。几个孩子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抓起碎饼就吞。
“官府没有施粥么?”楚识夏问。
“施粥只在最繁华的地方,只放不那么衣衫褴褛的人去领。”有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狼吞虎咽,看着楚识夏道,“我们是仗着个子矮溜进来的。城外死了好多难民。”
“那你们原来在哪?”楚识夏又问。
“牛角街。”孩子低落道,“他们说,不让我们来这里领粥,是怕我们冲撞钦差。还有人说,所谓隔离感染瘟疫的人,其实就是让他们在那个圈子里等死。”
“当官的都一样!”另一个孩子狠狠地啐了一声,“以后我要把他们统统砍头!”
楚识夏不以为忤,只是略感悲哀地笑笑。她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递给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说:“你帮我做一件事,做好了,我救你家人性命。”
那孩子呆了一瞬,接过腰牌,用力点头。
“城南大街滨州驿馆,把这个令牌交给看门的羽林卫,带他们到牛角街找我。”楚识夏道,“千万要小心,要不动声色,有许多人暗中盯着那个地方。”
“你……你也是大官吗?”
“无名之辈而已。”
——
牛角街。
谈蕴被楚识夏牵着手,跨过一滩气味可疑的水坑。牛角街深扎在城西割裂开来的隔离区内部,从外界看去没有丝毫异样。楚识夏不惊动任何人带着谈蕴深入此处,费了很大的功夫。
牛角街本是三教九流混迹之地,来来去去的人有不下五六个假名,本就落魄灰败。连月的暴雨早就冲垮了脆弱的屋顶,道路两侧用竹竿支起棚子,炭火艰难攒出来的一点热气,被风一吹便荡然无存。
“这、这怎么能行?”谈蕴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此病最忌讳受寒、潮湿,如此种种,即便是有药也治不好。且病人聚集在一处,刚好转的人又会被传染。”
“因为那位刺史大人,表面上对我言听计从,实际上没少琢磨怎么弄死我。”
楚识夏淡然道:“隔离病患,只待病人慢慢等死的消息已经传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庆州吴光已反,此种谣言最易滋生暴乱。等到人心惶惶,流民暴动,滨州变成第二个庆州,我万死难辞其咎。”
谈蕴眼睁睁地看着身旁一个病人不住地咳嗽,直咳出带血的痰液来,两眼瞪直,僵硬地在床上戳了半晌,便无力地栽倒下去。牛角街的医者已经麻木,机械地指挥同僚将人拖走。
“我能做什么,”谈蕴抓住楚识夏的手,眼角猩红,“我要做什么才能救他们?”
“我与你同在此处,”楚识夏道,“你可以治病救人,可以做一切你要做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在此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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