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的目光中有种看好戏的戏谑。
“我坐这里不合适吧,”楚识夏回过神来,含笑道,“下面有我的位置吗?”
叶夫人一愣,当然不可能说没有,命侍女领着楚识夏到闺阁千金小姐们中间坐着。
席面上的炭火烧得很暖,年轻娇艳的女孩们穿的都是极轻薄的裙子,花样百出,踮起脚尖行走时轻盈得仿佛蝴蝶。相熟的女孩子们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天,时不时偷偷打量自己不认识的人。
楚识夏一走进来,席面上顿时安静了片刻。
楚识夏谁也不认识,自顾自地坐到空位上。她全然不在意旁人挤兑或探究的目光,兀自沉思着摄政王的目的——他当然不可能闲的没事干和楚识夏话家常。这一出挑拨离间虽然明显,但确实有用,至少楚识夏有一瞬间压抑不住心里翻涌的戾气。
冷静下来之后,楚识夏很快就想明白了。
她在演武上出了好大一场风头,陈家子弟入主羽林卫的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子顺理成章地驱逐了三皇子身边的陈家人。
摄政王误以为楚识夏是太子身边的人。
这误会倒是来得恰逢其时。
楚识夏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水,心想,这祖孙俩最好斗得你死我活。
席面上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女孩子们不自觉地整理裙摆和发丝,凹出最好看的角度对着外头。十六七岁的女孩正是好年纪,各有各的妍丽,楚识夏险些看花了眼。
她抬眼望去,大雪中站着三个人。
——
白焕首当其冲,在月白色的锦袍外罩着件深蓝色的大氅,身形高挑、脊背笔直,颇有芝兰玉树之姿。他手上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神情温和地对身边人讲着什么,唇角流露出自然的笑意。
白子澈落后半步站在白子澈身边,微微颔首,谦逊但不显卑微。他穿着件青灰色的袍子,盐粒般的雪花落了他一身,睫毛上都是凝结的冰晶,姿容清秀峻拔。
三皇子则面露不耐之色,听见白焕跟白子澈说话,不高兴得一张脸皱巴巴的,时不时出声打断,被白焕曲起手指敲额头。
三个人被女宾席面上的动静吸引,不约而同地看过来,目光落在人群后的楚识夏身上。
楚识夏举起茶杯冲他们示意。
三皇子跟打了鸡血似的,抬脚就要冲过来,被白焕一把拎着领子逮住。
“出来之前答应过我什么?”白焕不无警告地问。
三皇子看见楚识夏就想起那十五杖,屁股上刚刚长回来的肉隐隐作痛,恨得牙根痒痒。但白焕的声音一出,他纵然有火也没办法发,只能忍气吞声。
“绝不飞扬跋扈,惹是生非。”三皇子憋屈道。
“知道就好。”白焕不咸不淡道,“那边是女宾席位,你过去作甚?不知礼数。”
楚识夏火上浇油地冲他们笑了一下。
三皇子刚刚压下去的火“噌”的又蹿了上来。
“年后,讲武堂就要开了。”白子澈适时插话道,“三哥的伴读可选好了?”
“关你什么事?”三皇子怒气冲冲道。
“不想出门就滚回东宫。”白焕冷道。
三皇子果断闭嘴,忍耐道:“都是皇兄选的。”
“子澈深居简出,和军武世家的子弟们不熟悉。演武那天,可有看得上眼的?”白焕以兄长关怀的姿态问。
“尚未选好,我看着都比我强些。”白子澈微微笑道,“我看被选进羽林卫的那个孙盐很不错,但尚未做决断。”
选伴读是有讲究的。如果仅仅是为了陪皇子读书好使唤,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归根结底,这是皇子们培养心腹势力、笼络世家朝臣的好机会。
白子澈如此坦诚,又只说了孙盐一个人的名字,全无城府心机的模样,想来是在画院里呆得傻了,不知道其中关窍。白焕心中微微叹气,又有一丝庆幸。
就算皇帝现在多白子澈偏爱一些,又如何呢?
“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处。”白焕笑着说,“慢慢选吧。”
白子澈在三皇子誓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下,沉着地微笑点头称是。
——
宴席开始,却没有几个人的心思花在吃上。
楚识夏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踏踏实实地坐在位置上吃饭,夹了好几筷子炙羊肉,引得身旁的人频频侧目。楚识夏安之若素,被看得烦了便笑眯眯地看回去,笑得人家头皮发麻,不敢多看她一眼。
叶家的小姐们在席间张罗着,谈笑风生,时不时带楚识夏一句,不至于冷落了她,对人情世故很是通达。
楚识夏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听。
“这秋海棠种在我家院子里几十年了,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奇景。”叶家二小姐温温柔柔地说,“偏生就是三天前的夜里,下人巡夜的时候,眼看着这一院子的秋海棠全开了,以为是自己做梦呢。”wWw.xqikuaiwx.Com
“海棠花反季而开,这是什么兆头?”有人好奇地问。
“什么兆头不兆头的,家父不信鬼神之说。”叶二小姐笑着说,“只当是个奇景,邀诸位姐妹来看个新鲜罢了。”
楚识夏嘴角浮现一丝微妙的笑意。
秋海棠种在叶家的院子里,墙高院深的,别说是冬季开花,就算结出个仙女来,只要叶家不想让人知道,就不会传得大街小巷都是。
叶家玩的什么花样?楚识夏心生疑窦,太子相看个未婚妻人选,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就算皇帝再不讲道理,也不至于不让儿子娶媳妇吧?
“好雪好光景,瑞雪兆丰年,不说这个了。”叶二小姐抬手唤来侍女捧上笔墨纸砚,“我早就技痒难耐,不如借天公美意,以此秋海棠为题,一抒诗兴如何?”
侍女懂事地说:“男宾席那边也正有此意。”
这是重头戏要开始了。
楚识夏知道这种弯弯绕绕,若是两家男女情投意合,郎有情妾有意,借着这种场合以诗歌相和,暗表心有灵犀,进而定下婚约也是顺理成章、一桩佳话。
只是不知道白焕看上了谁,要如此周折迂回地求娶。
楚识夏读过前朝文学大家的诗词歌赋,也拜读过当代文豪的笔墨,勉强熏陶出几分品味,写诗却是敬谢不敏。
她本是等着看热闹,谁料叶二小姐眼波流转,捏着兔毫笔递到她眼前,笑盈盈地看着她。
“我就不必了,”楚识夏婉拒道,“我不通文墨的。”
“只是玩闹而已,”叶二小姐柔和又令人无法拒绝道,“楚大小姐莫不是不屑与我等以文会友?”
楚识夏只道这叶家一个比一个心眼子多,马蜂窝似的。她微微叹气道,“岂敢。那墨雪就献丑了。”
席面上每个小姐面前都摆了笔墨纸砚,纷纷苦思如何展现自己的才情。外头的雪一层层堆叠,纷纷扬扬像是永远也下不完,席中炭火发出轻微的爆响。
楚识夏就着羊肉的香味,提笔凝神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便自信地下笔。
坐在楚识夏身旁的女孩倍感压力,偷偷去瞄她的纸张。只见楚识夏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地——画了一幅画,星星点点的墨迹充作一簇簇花团,高墙下人影纷纷。
画技不能说是高超,只能说一般,甚至透着点潦草。
女孩忍不住笑出了声。
楚识夏泰然自若地将画扔到侍女捧着的盘子上,连个名字都没落。
叶二小姐一番算盘落了空,心中略有微词,却不好说什么。她只道楚识夏粗鄙无文,却仗着楚家军功在帝都横行无忌,还要在叶家为宾客,心中很是看不上。本想借此让楚识夏出个丑,一抒心中恶意,却一拳打空。
“男宾那边,四殿下也画了一幅画呢。”嘴快的侍女说。
“我与四殿下如何能比,”楚识夏笑道,“略为诸位尽兴罢了。”
女孩们的诗作陆陆续续写好,侍女誊抄一份送到男宾席上,叶二小姐则亲自为众人朗诵了一番。帝都的高门贵女自小熟读诗书,便是愚笨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就算是那几位出身平平的民间女子,也颇有几分才学。
“朱门皆叹胭脂泪,金枝不怜冻死骨。”
此言甚利,此气甚凶。
肃杀之意力透纸背,令人闻而生寒。
饶是楚识夏听了,也不由得抬头。
“霍小姐不负才女之名,倒是把我们这些富贵闲人都骂进去了。”叶二小姐脸色僵硬片刻,笑着打岔想把话题带过去。
楚识夏顺着众人的五彩缤纷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独自坐在人群之外,静默地喝茶,面对叶二小姐递的台阶也不假辞色。她并非绝色,容颜甚至称得上寡淡,却有一股别样的凛冽美感。
帝都中并没有大富大贵的霍姓人家,楚识夏听都没听过这位才女的声名。
“是江南的霍家吗?”
“如此心高气傲,还能是哪个霍家?”
“看她目下无尘的样子,纵然她父亲享誉江南,不也是个下野的闲散人吗?”
楚识夏猛地想起来了。
江南霍家,一代三笔头,无一居高位。霍家人若是参加科考,这一年的春闱便不会是别的姓氏。但霍家人又偏偏没什么官运,这一代三个考上进士的人都在上任不久后挂冠离去。
纵然才名远扬,却无一人居庙堂之高。霍家在野之人,或多或少都在民间有些名声。
楚识夏小时候被按着抄过霍家家主霍建安的青词,抄得头晕眼花、昏头转向,一度对姓霍的深恶痛绝。
“叶二小姐谬赞了。”那少女冷冰冰地说,“文卿乡野之人,还看不习惯这帝都满眼的繁华。只道叶家张灯结彩办诗会,路边乞儿脚底一层层冻疮,不解也不愿解而已。”
叶二小姐再漂亮的笑脸也挂不下去了。
“秋海棠也看了,宴席也吃了,多谢叶小姐款待。”霍文卿起身道,“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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