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白于月色明朗的夜晚出城,顺走了楚识夏买回来的好酒,挥挥手示意两个徒弟不必送。他来得随意,走得也洒脱,次日开饭时,玉珠还习惯性地摆了他的碗筷。
楚识夏知道,约莫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
与此同时,内阁裴次辅上书《军制改革十奏疏》,轰动朝野。
“……其九,各地开设讲武堂,祖上有军功者可入其读书练武,参与武试;其十,清算丈量各地军屯田亩,若发现侵占田亩、假报军户者严惩不贷。”
邓勉一口气读完了十条奏疏,不由得咂舌,“裴次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楚识夏在棋盘上和沉舟摆棋子玩。沉舟执黑,她执白,胡乱摆了一棋盘,满满当当的。
“你不是回太学读书了吗,怎么又来了?”楚识夏漫不经心的,一点也没把这石破天惊的十条奏疏放在心上。
“裴先生今天告假了。”
邓勉一屁股坐到沉舟旁边,说:“裴先生今天去裴次辅家里吃饭,出门的时候让石头给砸了。听说原本是要砸裴次辅的,裴先生真是无妄之灾。裴次辅摸老虎屁股,遭殃的却是他。”
楚识夏心知肚明,裴璋这一脑袋血流得不亏。那十奏疏必然出自裴璋之手,裴次辅只是个传声筒。
“他这不是摸老虎屁股。”楚识夏掂着手心里的棋子,幸灾乐祸道,“这是骑在老虎头上,噼里啪啦地甩了老虎屁股几十个巴掌,不打肿不罢休。”
邓勉越想越离奇,真情实感地问:“你说裴次辅是不是疯了?”
楚识夏嘴上应付他:“年纪大了是这样的。”
邓勉又在秋叶山居赖了一会儿,就被楚识夏三言两语搪塞走了。
“你好像在疏远他。”沉舟慢吞吞地说。
“没办法,邓勉本性不坏,奈何他姓邓。”楚识夏耸耸肩。
经血莲一事,楚识夏明白大理寺卿是个连儿子都能利用的人,偏巧邓勉又有种缺心眼的天真。纵然邓勉无心,却也切切实实地差点害死沉舟。
楚识夏不会犯第二次同样的错。
“我的底线是,不动他的小命。”
楚识夏伸手去接屋檐下淋漓的冷雨,如是说。
——
羽林卫。
程垣自高升以来,便兢兢业业操练卫所中的兵士,不敢有一日松懈。他知道底下不少人说他是仰仗楚识夏,才格外得皇帝青眼。但这些闲言碎语比起他前些年卑躬屈膝受的辱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
这日雨下得很大,程垣便多留了一会儿,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房门轻轻被人叩响。
“阿垣,我来给你送伞。”婉约清丽的女子站在门口,浅笑道。
“这么大的雨,姐姐你跑过来做什么?”程垣嘴上抱怨,心里却开心得不得了,“着凉了怎么办?”
“程小将军果然是个大人了,都开始教训阿姐了。”程家姐姐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着说,“旁人都有人来接,唯独你没有,姐姐怕你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
程垣匆忙了解了公事,搭了件披风到姐姐肩上,跟她打着伞往外走。
羽林卫十几个卫所都在一处,密密匝匝的房屋中间留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背后是巍峨的宫城,面前是热闹的长街。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油纸伞上。
程垣忽然看到与宫城完全相反的方向站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
程垣面色一白。
那是个宦官。
宦官也看见了他,微笑着对他一拜,径直走向他们。程垣握紧了姐姐的手,发现她掌心一片冰凉。程垣扭头一望,姐姐面色惨白,浑身僵硬。奇快妏敩
宦官直直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宫城的方向去了。
——
铁匠巷。
“那日从太学回去,三殿下没有找您的麻烦吧?”
这间破败院子被修缮得七七八八,屋顶却仍然在漏水。堂屋里烧着一炉茶,陶瓷水盆放在屋子正中间接渗漏的雨水。天光明亮,雨声飒然。
楚识夏往炭火里塞了两个红薯,熟练地用树枝掏弄。沉舟像是睡着了,抱着剑靠在她背后,有时又会忽然睁开眼睛,从随身的香囊里掏出一块糖放在嘴里。
白子澈看了一眼挨得极近的两个人,慢慢地说:“他倒是想,可惜没机会。陛下让我住到未央宫的偏殿,出入必有心腹宦官跟着。”
“殿下还是离那些宦官远一些为妙。”
楚识夏道:“王贤福仗着伺候陛下多年的情分,扰乱陛下视听,为非作歹了好些年。宫中大大小小的宦官皆要称他一声‘老祖宗’,都是他的耳目。”
“我知道。”白子澈点头。
“陛下此举虽然暂时保护了殿下,但时间一长,陈家难免视殿下为眼中钉、肉中刺。”楚识夏掰开烤得熟透的红薯,拍拍睡眼惺忪的沉舟,递给他一半,又递给白子澈一半。
“我会多加小心,有皇后在,只要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陈家都不至于置我于死地。”白子澈胸有成竹,咬了一口滚烫香甜的红薯,看向沉舟的眼神有些惊讶,“我以为他只是在假寐。”
沉舟看着便是枕戈待旦的冷血动物,即便睡着了也不会露出如此柔软无害的样子,睡梦中也时刻准备着拔剑杀人。
楚识夏笑而不语。
自从那一夜楚识夏心神不宁,跑到沉舟房间里,发现他深陷梦魇,便着意带他在身边尝试好吃的好玩的。只有在阳光下站得久一些,才能逼出骨子里根植的寒冷。
沉舟已经好几天没做噩梦了,睡在楚识夏卧房外间里,呼吸匀净,一梦天明。
沉舟不置一词,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白子澈手里的另一半红薯。
白子澈试探地问:“你没吃饱吗?”
“嗯。”沉舟用力点头。
楚识夏无奈道:“沉舟,不可以这样。”
白子澈大方地把红薯递过去,“无妨,给他吧。炭火里不是还有吗?”
楚识夏却不好解释,沉舟哪里是没吃饱,分明是小孩子脾气发作,不肯和旁人分而食之。
“谢谢四殿下。”
沉舟人模人样地道谢,飞快地接过红薯,背过身去,生怕楚识夏抢回去给白子澈。他倔强地只肯留一个背影给楚识夏。
楚识夏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后脑上轻轻地掴了一巴掌。
“我听说,裴璋被石头砸了?”白子澈笑够了,说起正事。
“恐怕背地里不止如此。”楚识夏唏嘘道,“历来明面上办不了的事,背地里都少不了别的手段。私相授受、权色交易、刺客暗杀,凡涉利益,必有纷争。”
“所以,殿下千万不要在此事中露面。”楚识夏郑重道,“这是对殿下的保护。”
白子澈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那天陛下去太学,表面上是考校皇子功课,实际上是……”
“实际上,是掩人耳目,让我与裴璋探讨策论。”楚识夏肯定了他的猜测,“也就是裴次辅那封《军制改革十奏疏》的草稿。”
开讲武堂、举行武试纳寒门子弟、清算丈量军屯田亩、重录军户皇册、严查吃空饷等等十条策论,皆是那日太学中,楚识夏与裴璋定夺之论。
“裴璋这个人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白子澈感叹,又说,“即便如此,你也要小心。”
楚识夏还没应声,沉舟吃完了红薯,又摸出两颗松子糖含在嘴里。牙齿咬得硬糖“咯嘣”一声响,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楚识夏震惊地转身,掐着他的双颊。
“张嘴。”楚识夏道,“牙是不是咬坏了?”
沉舟乖乖地张嘴,不显山不露水地瞥了白子澈一眼。
白子澈莫名其妙地觉得沉舟也许是有点不高兴,可沉舟那张脸没有一点表情,看不出任何不高兴的样子来。
——
外头的风雨渐渐小了,楚识夏同白子澈告别,撑伞与沉舟一同离去。
路上大大小小的水洼盈着明亮的月色,被并肩的两人踩得支离破碎。
“你今天又在闹什么脾气,”楚识夏问,“四殿下怎么你了?你跟讨厌三皇子一样讨厌他?”
楚识夏还记得沉舟对三皇子突如其来又根深蒂固的厌恶。
“我没有。”沉舟嘴硬。
“你没有,那你抢人家吃的,肚子都吃圆了。”楚识夏戳穿他的小心思,“不让我跟人家说话,吃个糖把牙都要咬碎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细雨微凉。
楚识夏挽着沉舟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熨在他的胳膊上。沉舟撑着伞,伸手搂着她的腰,带她绕过水坑。
“我这样是不是很讨厌?”沉舟小小声地问,“可是我不喜欢你做东西给别人吃,不喜欢你关心别人,对别人笑。”
不喜欢。
楚识夏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沉舟第二次表达自己的喜恶。
她回过神来,耐心地向他解释:“我关心四殿下,是因为我们是同盟,他的安危与我息息相关。他若是出了什么事,那我必然满盘皆输。”
“这和我关心你,是不一样的。”楚识夏说。
沉舟很快学会了举一反三,追问道:“那你为什么关心我?”
为什么决心赴死,也要用未亡人的名头保护我?
楚识夏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对我来说当然是最重要的,最特别的。你和四殿下,我当然还是选你。”
沉舟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心里空荡荡的,却又胆怯地不敢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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