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筋一转他拐上雪燕路,从万和桥往南沿着河边踅摸。蔡河西岸靠近官员住宅区,相对文雅许多。
一路打听,便有老者指点说前边古井巷里有家丰润堂,却是幽雅闲静的好去处,还说常有官员光顾这家,唯是马车进不去。
于是陆九在巷口停车,李丹带了毛仔弟沿着仅有八尺宽的巷道往里面走。那丰润堂在门口点了个羊皮灯笼放在地上,昏暗的巷子里老远便看见。
还未到门前,就见里面走出两个道袍之人,李丹却认得其中之一。连忙笑着上前躬身行礼:“丹拜见朱相,友涛(朱瞻墡字)公今日怎么这样清闲?”
朱瞻墡一瞧乐了:“哟,李探花,你今日也有闲?”
“唉,才不是!侄儿这一大早忙得脚打后脑勺,跑了一身汗!这不,正想来梳洗下,不然这等狼狈实在不好见人。”
朱瞻墡晓得他是兼着职方司的,不好问他都在忙什么,点头说:“你先忙,我得帮朋友寻个牙人卖园子去,回头得空咱们家里聊。”
他因兄长朱瞻基来信要他千万重视这个年轻人,且此人对侄儿朱祁镇多有相助之恩,所以和他如叔侄般对谈,并无丝毫相臣的架子,倒是让旁边那人看得非常惊讶。
李丹本来也就想打个招呼寒暄而已,不料听他说“卖园子”三个字立刻上心。“卖什么,园子?世叔请留步,可否让丹知道这园子多大、在什么位置?”
“怎么,你有心要置产么?”朱瞻墡这时才想起来,这小子可是个大金主!
据说那东日升马车就是他造的,还有那万福煤饼铸铁炉、家家户户现在都在用的煤饼、正在流行的铅笔等等。
“这园子不远就在金城桥边。”他说完拍了下额头赶紧介绍身边那人:“这位沈贞吉,南斋先生,江南长洲人士。
嘿嘿,他在金城桥边建了座‘斑园’可是大大有名!如今他想复归故里,所以打算将这园子卖掉。
可……,如今已经挂牌半年之久,还没有成功出手,他被困京师着急得很,所以来求老夫相助。”
“那您……已经为沈兄找好下家了么?”李丹问。
“这不,刚才说是有人要看房,沈兄便来寻我,我得赶紧去,不能让人家等得太久了。”
李丹看眼那沈贞吉,心里明白他这是书生拉不下面皮与人讨价还价,所以找了个援手。心中好笑,不过李丹还是拱手道:
“世叔且去忙,不过不要立即答应对方,待小侄略事梳洗,赶过去一看究竟,然后再做理论,何如?”
朱瞻墡心里很想帮沈家这个忙,加之李丹拥有的财力他是很信服的便点头:“好,就如此办理,我们先去,三郎随后速来!”
说完拉着那南斋先生便走。沈贞吉不知所以,问:“友涛兄,这人是谁,与你很熟悉么?”
“很熟,熟得不能再熟了。”朱瞻墡呲牙:“他若是感兴趣,你这园子十有八九是可以出手啦!”
“为何?”
朱瞻基便低低的声音对他介绍一番,沈贞吉大惊:“这就是那茶馆里说书的所讲‘单骑入上饶’的李三郎?他怎的这样年轻?”
“人家本事大呗!武能平叛,文考探花,陛下如今最宠的臣子,马上要赴辽督军大战克尔各。
你不知道,前几日陛下微服去他家面授机宜,至夜方回,内阁里有人暗地称他‘外相’。所以我说,他要是看上你的园子,那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wWw.xqikuaiwx.Com
“可……他不会分文不给、强占了去吧?”
“开玩笑,人家治军纪律严明,三大军纪八项注意,连百姓的草绳都不许乱动,何况你一座园子……?”来到马车前,朱瞻墡拍拍车厢:
“瞧见没?我从他那里买的,人家有的是钱钞,连这次打克尔各人发行军债都是他家商社包销。哪里就差你一座园子的钱了?”
沈贞吉脸上露出笑容:“若是顺利出手,在下一定用心画幅得意的献给友涛兄。”
朱瞻墡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因为有了这一出,李丹也就没在混堂里面耽搁太久。
匆匆出来换上了店里给准备的新衣裳(换下来的衣物会洗干净后为客人送到家中),掌柜和老板娘殷勤地直送到巷口,然后惊异地看着李丹上车,才知道自己接待的原来就是今科李探花。
“哎呀,怎的就将这文曲星放走了?”掌柜跌脚道:“哪怕求几个字也是好的!”
斑园其实离金城桥不过三百步,位置很好,虽然不临街但是闹中取静。
往东三百余步有口宋井(这附近古井多,所以曾名古井村,丰润堂所在的古井巷即由此而来),井后有座山坡。
据说前朝攻略商城时东湖内大量野鹤死亡,有文人聚尸葬此,故称鹤岭。过了鹤岭郁郁葱葱的山坡,就是大延寿寺的后墙了。
坐在据此不远的斑园内,听着梵刹钟声,该是别有番幽静在心吧?李丹先没进去,下车以后绕着园子边墙先走了一遭。
看看环境,了解地形,做到心中有数。这才转回来看门前情形。
门前道路和场地意外开阔,容纳十几辆马车都没有问题。陆九凑过来耳语一番,李丹惊奇地往南看看,心有所悟。
原来前边三府,分别住着大理寺左少卿范正修、都察院左都御史常浚和刑部左侍郎范锡同。
嘿,三法司聚齐,怪不得这园子卖不出去!李丹服气了,估计当初盖园子的时候主人想到后来形成这样的格局吧?
“你们觉得这园子咱们买不买?”李丹望着墙内的生机盎然问道。
“凭啥不买?”毛仔弟冷笑:“那些不敢买的都是心里有鬼,咱们公子光明磊落,就是把皇宫摆在这里也没什么不敢买的!”
“最后那句废话多余!”李丹瞪他:“你可越来越骄横了!”吓得阿毛赶紧缩了脖子。“老陆怎么看?”李丹问。
“读书人都说天宇怎么怎么着反受其害,我觉得阿毛的前半句没毛病!”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李丹转过身:“不过咱们兄弟们不少,阿毛再往周边走走,看看有没有空屋、空地,能容得下那么多人不?
老陆注意观察行人。我进去会会这家的主人。”说完李丹迈步上前。
正门是三对六扇攒边门。这种门正中一对略宽大,供主人与贵客出入。门上有两个发绿的铜手环,看上去就知道主人家平时少有往来。
李丹伸手正要叩门,大门“吱呀”声开了,露出个少年郎的脸惊讶地打量他,然后拱手问:“对面可是李探花么?”
“正是在下。”李丹见这少年一脸的崇拜睁大眼睛,不由地笑了:“请问小哥,你是哪位呀?”
“你真是李大人?”那少年忽然退后一步深揖行礼:“草民长洲沈周,拜见李大人!”
“沈周?”李丹眉头微皱:“沈启南?”
“咦,大人怎知草民的字?”
李丹心想岂止我知道,几百年后你声闻天下,若不知道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文化人好不好!“你字画双绝,我偶有耳闻,早想有机会当面切磋了。”李丹说。
“哦?大人也喜欢这些么?”
“从师学习过几年,不过你师法大痴先生(黄公望)与梅花道人(吴镇),我可是野路子自己悟的更多,只怕没法比呀!”
见李丹说话和气,又与自己有同好,沈周脸上笑容多了,而且逐渐健谈起来。
他领着李丹来到一片竹林前,绕过便看到几间简陋的草房,朱瞻墡正和沈贞吉两个坐在院子里高谈阔论。
见他们来了,二人从竹椅中起身,互相看了一眼。李丹注意到这个动作,问:“怎么,可是小侄来晚,怠慢了二位?”
“不曾、不曾。”沈贞吉急忙摆手。
朱瞻墡哈哈大笑,指着沈周说:“他这个侄儿一向恬淡,对来访的官儿总是不冷不热。方才贞吉兄担心让他去迎你会不会言语冲突,我说不会,结果果然!
看你俩一路聊得这样亲热就知道我赢了!”李丹便求让沈周带自己转转这园子,沈贞吉放下心来欣然同意。
两人沿着园子西路往东转,一路走一路聊,聊的都是本朝文化人士,谁的书法好、谁的画技精,又谈到钱敏的藏书和那位书痴状元窦青。
李丹仗着自己两世的见识和理解,对沈周介绍西洋画法与中华之不同。
“西洋画与工程建设密不可分,西人欲知事物计算的方法故而务求绘图时精密、准确。
而我中国则寄情于画、达意于画,所以追求的是意境之深远,画者心情在笔下的抒发、挥洒,两者大有不同。
譬如同样画《深山寓居图》,中华之作大概是巍峨峰下、万树丛中露出的茅屋草顶,及主人寄放在屋檐下的木履。
若西洋人作此画,不一定见山,而是树荫笼罩下、岩石罅隙中的茅屋、槛窗、冉冉升起的炊烟,阳光透过远峰之间照射进来,射入窗内,隐约可见主人的半张脸和脸上的胡须……。”
“原来竟有这样的差异?”沈周惊讶:“难道兄长亲眼见过西洋画么?”
李丹站住脚,望望他,忽然笑道:“我现在便可令贤弟领略西洋技法之妙,可愿一试?”
“好啊!但是……。”沈周举目四望:“这里只有荷塘、竹林和木桥,又无纸笔,兄要如何作画呢?”
“稍等。”李丹从顺带里掏出小本子和铅笔,比划了几下面前风景的比例关系,然后就那么站着画起来。
沈周悄悄走到他背后看,不觉呆住了。寥寥数笔的功夫眼前的景物已跃然纸上,夕阳似正越过背后的假山铺洒下来,把塘里的水照射得点点霞光。
李丹停住笔,将这张纸取下递给他:“如何?”
“兄长你、你是怎么画得如此逼真的?”沈周看得眼都直了。
“简单,比例和光线。前者决定物体的大小和位置关系,后者决定明暗,由此表达出不同物质的质感。
同样的光照在水塘、山石、树木上,反射回来让眼睛看到的色彩、深浅是不同的。哪些要软、哪些要硬,哪些明、哪些暗,这就需要靠格物去仔细了解和发现。”
李丹边走边继续介绍:“同一个时间里、同样的光线下,近处的桌子和远处的桌子明亮度是不一样的,能够看清的细节、纹理也不一样。
所以西洋画研究这些可以把具体的物体拟画得非常逼真,在这点上他们胜过我中国的画家,但在意境表达、格局气度上,西洋画却往往难以表现。
他们太注重眼前事物,因此也就有了些局限性。
所以我中国画法与西洋画法之间各有千秋,各自表现,各有不同的技法和绘画工具,如能相互借鉴引进对方的优点,那一定是件妙不可言之事!”
“听兄长这样说,你难道是和西洋技师学过绘画?”沈周迫不及待地问。
“我当年曾派人远赴广州,从那边请来了一批泰西人,其中有两个泰西僧人精于绘画,一个善画人物、一个善绘风景。”
“可否介绍于小弟认识?”
“嗯?”李丹停住脚步:“我听朱世叔说,你们这是准备要卖掉园子回南的,对吗?”
“咳!”沈周苦笑:“我家有地有商铺,吃喝不愁,只是三代以来无人出仕。
父亲与伯父想着还是该尝试、尝试,故而给走门路为伯父捐了国子监生,但他三考皆不中,颇有些心灰意冷,最终还是和父亲商议要回去修先唐乐谱。
至于我嘛,本来就无心于仕途,情愿寄身山水之间,对科举实在没有兴趣,所以伯父说想回,我便决定与他一道回去。不过……,”
他忽然犹豫起来:“听你介绍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也许我可以多留些日子,向两位泰西人请教西洋技法?”
李丹哈哈大笑,心想完了,也许几百年以后这小子的画更值钱啦!“完全可以,他们都会说汉话。”
李丹点头道:“我已经征得陛下同意,在包河东紫荆路南的空地上帮他们购买了一块空地盖座拜堂。
由十二名泰西人联名作保贷款五百两,其中一百五十两在京郊附近购买一个两百多亩的农庄,让他们能够自给自足并有余力偿还贷款。
所以如果你想找罗德和巴蒙特,他们就住在那里,我可以给你写个介绍信。”李丹说着就在本子上刷刷写了起来,边写还边说:
“罗德善于画人体素描也会油画,风景画还是巴蒙特厉害,而且这家伙去过非常多的地方,是个旅行家。他的见识足够说上几天几夜的!”写完之后取下纸递给沈周。
沈周看了瞠目结舌:“这、这是泰西语?”
“其中一种,这叫拉丁语,在他们的传教士和贵族中非常流行。”
“这写的什么?”
“告诉他们我介绍你去和他俩见面,了解西洋画绘画技法的有关事宜,然后是我的签名。”李丹指着说:“丹这个字在他们那边发音是丹尼尔,所以他们提到丹尼尔那就是指我。”
“你居然会他们的字,也会说吗?”
“当然!”李丹点头:
“你不知道吗?我还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不仅会拉丁语、厄古语,还会英格兰语、少量的日耳曼语、伊比利亚(西班牙王国尚未形成)语和法兰克语,精通倭语和一部分朝鲜语。”
沈周沉默了,两人又走了一段,穿过花厅旁的院墙回到前边,他才叫住李丹,站在那里叉手道:“周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从此不敢小觑天下人也!”
“贤弟过谦了。”李丹扶起他,和和气气地说:“我并未觉得贤弟过傲,文人有风骨是件好事,只要不过头便好,过头就是自以为是。”
他说完拍拍沈周肩膀:“走吧,两位前辈还在等我们。你追求字画的境界,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世上有人经商、有人从政,还有习武的、供奉他人的。有种人,我称之为文化人,他们传播知识、承继传统,将道德播撒于海内外。
贤弟的家庭既然富足、不愁吃穿,做个文化人没什么不好。
修书、研究音律、研习字画,但重要的不是个人提升,而是将这些传递给子孙未来。你们将这件事做好了,也是有功于国、有功于民的!”
“我们习字画,也能有功于国、有功于民?”沈周若有所思地想想,微微点头。
整个园子看过,李丹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本意就是给全家找个足够大的地方居住,这个地方要能够将余干的家小都接过来,不拥挤且还有一定富裕空间,同时可以满足接待客人、办公的需要。
这个园子的总面积足有扬州个园两个那么大,足够了!
缺点是主人过于寄情自然山水,所以景致园林远多于住宅,居住部分不足且过于简陋,需要后期贴补很多重新修缮。估计这是卖不出去的另一个原因。
不过进屋一转李丹眼睛就亮了,墙上到处是字画,屋里的鱼缸不放鱼和水,里面也插满卷轴。
其中既有沈贞吉、沈恒吉兄弟大作,也有沈周的作品,还有些可能是到访名士们的赠品和习作。
沈家当初买这块地花了三百多两银子,建园、布局、造景前后花费两千四百两。
现在他们开价三千两,但是买主却都觉得是买了块农庄,就这茅屋土舍的,哪里值三千?
李丹听了没二话,说:“大伯你归南肯定还得要路费,我拢共给你三千二百两。
另外,令侄方才说有意在京多盘桓数日继续见学,我搬过来后原住的小院可以无偿供他居住,伙食亦由我商社资助。但有个条件:
这屋里每张画、每幅字从现在起都是我商社的资产。
贤叔侄可以商量下,如同意,我现在就付三百两的会票做定金。如何?”
不但沈家叔侄惊呆了,连朱瞻墡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双方立即铺纸磨墨立下字据,朱胖子这个内阁大学士做证人,然后李丹从怀里数出三百两交割完毕。
沈家叔侄竟没想到这样雷厉风行,看着李丹背影还觉得是在梦里。却不知李丹在车里狂喜:子孙们呐,咱家今日可发财啦!
“唉呀,这才叫大手笔,大手笔呀!”朱瞻墡摇晃着胖脑袋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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