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谦逊,努力,对家人也好。
妈妈让他向舅舅学习,长大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不知道怎么才算有用,他看着电视机里火箭升空的画面,在作业本上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我长大以后要做个宇航员】
舅舅忙着考研究生,很少回来,不过他每次回家都会带好多东西,有给外公外婆的保健品,给妈妈的护肤品,还给他带了城里小孩才有的玩具。
他拿着玩具在村里到处晃悠,把别的小朋友馋得直流口水,纷纷认他做大哥。
放暑假时,舅舅带他去首都玩了一圈。
那是他第一次进城,被满地的摩天高楼和宽阔的马路震撼得挪不开眼,游乐场,观光餐厅,这些只在电视里看过的地方,舅舅带他去了个遍。
他还见了舅舅的女朋友。
她长得很漂亮,涂着黑色指甲油,刚见面时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说他和舅舅长得不太像。
他心说这不是废话吗,他又不是舅舅生的,当然不像。
次日她带了个小女孩过来,叫做小芊,长得小小一只,特别可爱,据说比他小三岁。
小芊叫他哥哥时,他居然害羞了。
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像个瓷娃娃一样,和村里的小花仿佛不是一个物种。
那时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自卑。
如果他没有生在农村,是不是也能住在漂亮的小区里,穿着名牌衣服,吃着精致的晚餐,和小芊这样的女孩子做朋友。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暑假结束,快开学了,他不得不离开城市,回到贫穷的山沟里。
回程途中,他一直闷闷不乐,舅舅问他:“喜不喜欢小芊?”
他默默点了点头。
“等你长大后娶她好不好?”
“她这么漂亮,应该不会喜欢我吧。”
舅舅将手放在他的头顶,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说道:“只要你愿意,一定可以的。”
他以为舅舅会像老师一样说些大道理,比如持之以恒,刻苦努力什么的,结果他只说了短短两个字,愿意。
难道只要他愿意,小芊就会嫁给他?
太扯了吧。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回家后很快就把这番话忘了,每天和小伙伴们在田野里乱跑,去溪水里摸鱼,连同那点可怜的自卑,也在瓜果香里随风而逝了。
后来外公因为痛风瘫痪了,外婆也得了老年痴呆,妈妈想拿出家里的存款给两位老人请护工,爸爸不同意,两人大吵了一架,闹得差点离婚。
他很害怕,如果父母离婚,外公外婆也没了,那他岂不是会变成没人疼的野孩子。m.xqikuaiwx.cOm
阴云笼罩下,还是舅舅花钱请了护工。
每到月初,他都会打来一笔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哪来的,在妈妈的追问下,才知道他学习之余在校外打工,每天刷盘子到深夜。
妈妈心疼得掉眼泪,但也没其他办法。
家里有两个老人需要照顾,而她大着肚子,帮不上忙,家里的重担全部落在舅舅身上。
舅舅在电话里安慰她,等他硕士毕业就好了,他的专业很吃香,一定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到时等他在城里站稳脚跟,再把他们接来享福。
第二年家里添了个小弟弟,为了赚奶粉钱,爸爸不顾妈妈反对选择南下打工。
不久外婆的病情加重了,一没看住就离家出走,走进深山老林里,每次都要发动大半个村子的人去找她,几次之后,护工不干了。
一个瘫痪,一个痴呆,这样的家庭就算花再多钱也找不到愿意端屎端尿的护工。
妈妈无奈之下只好自己照顾。
她把余沉送回奶奶家,自己带着弟弟搬回了娘家,远在外地的爸爸得知此事,体谅她的不容易,连夜买了站票赶了回来。
然而不等爸爸到家便出事了。
那个夜晚寒潮来袭,睡梦中的外婆被冻醒了,她本能地点起炉火,加了些木炭……
爸爸推开门,看见的是四具尸体。
外婆安详地躺在床上,外公挣扎着匍匐在地上,妈妈趴在冰冷的墙脚,差点就能够到窗户,年幼的弟弟被襁褓包裹,小脸苍白,透着死一般的灰。
灾厄使这个家庭分崩离析,他那个大男子主义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
余沉还记得舅舅跪在棺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他风尘仆仆,满脸憔悴,整个人仿佛碎了。
如今想来,他真会演。
给家人出殡之后,舅舅回到了城里,父亲带着他在村里种地,偶尔出去打零工。
有天父亲急匆匆收拾行李,说要去镇上的火车站,余沉问他去做什么,他红着眼吼道。
“我要宫决偿命!”
后面还说了一大堆东西,大意是事故发生当晚,村头的傻子看到宫决背着包进村,往家里去,不久屋子传来女人的声音。
傻子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正常人都能听出里面有蹊跷,宫决是第二天接到通知后才赶回来奔丧的,怎么会提前一晚回到村里,如果宫决真的回来过,为什么见死不救,那个女人是不是他母亲,她当时是在向外面的人求救吗?
余沉带着这些疑问,目送父亲出了门。
在他心里,舅舅一直是斯文的,儒雅的,不可能做出这么冷血的事,再说了,傻子的话能信吗,谁知道是不是他瞎编的。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家等着父亲回来,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父亲像人间蒸发一样没了音讯,奶奶急得要报警,这时有人冲进院子告诉她。
“快!你儿子掉河里了。”
奶奶丢下扫帚就跟着他走了,来到西边的秀水河,父亲直挺挺躺在岸边,没了生气。
在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余沉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蹿天灵盖,他不敢相信父亲就这么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大家都以为他是喝多了才掉进河里的,因为身上有酒气,只有余沉不信。
自从母亲死后,他爸就戒酒了。
葬礼那天,宫决回到村里,他蹲在余沉面前,问他父亲临走前有没有什么异样。
余沉摇了摇头:“爸爸每天都心情不好,我也不知道。”
宫决轻轻帮他擦掉眼泪,抱了抱他。
村头的那个傻子前两天不见了,余沉知道一旦他说漏嘴,下一个死的便是自己,他扯着面前恶魔的衣角,眼泪汪汪地说道:“舅舅,我现在是孤儿了。”
宫决怜惜他,很快便把他带去了城里。
他在对方的安排下进了一所寄宿制私立学校,宫决为了让他和过去告别,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做余沉,希望他的余生能够沉下心做人。
但他还是喜欢自己以前的名字,赵旦,赵是父亲的姓,旦字象征着即将到来的黎明。
……
这段回忆有点长,在他的叙述下,直播间的观众,包括池芊都听入神了。
在他提起自己的真名时,池芊忽然感觉有些耳熟,她的记忆中确实有个名叫赵旦的小哥哥,两人一起坐了同一座摩天轮,骑了同一匹旋转木马,还开了同一辆卡丁车。
他的小名叫旦旦。
池芊总喜欢叫他柴鸡蛋。
至于她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分别时,附近恰好有人卖石膏彩绘,宫决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手把手教他们上色。
旦旦画的是叮当猫,池芊画的是海绵宝宝,两人还分别在底座写上了自己的小名。
临走前他们互换了礼物。
池芊带着这只叮当猫回到家,将它摆在了自己的玩具柜里,后来她的玩具越来越多,这只叮当猫却雷打不动地占据着显眼的位置。
也许在原主心里,旦旦哥哥给她带来了美好的一天,是个值得铭记的好朋友。
可惜原来的小芊已经死了,现在的她没有和他骑过木马,没有和他分享过景区里的儿童餐,也没有叫过他旦旦哥哥,属于他们的过去,早在她发生车祸时随她一起埋葬了。
她想起玩具柜里的叮当猫,不禁红了眼眶:“我还留着当年你送我的礼物。”
余沉惨淡一笑:“不喜欢就扔了吧,没必要留着我的东西,太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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