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御道,提刀疾行,身边只带了十余亲卫。
沿途,他还在不断招呼零散兵马向南支援,填入宣阳门前那道不住吞噬女真儿郎们血肉的漩涡中。
这位都元帅的心里也清楚得很,无论再怎么拼命搜罗残军,这宫城中满打满算不过一千多人,且多是些不堪战的仪仗亲军,怎么可能挡得住完颜宗弼手里那几万上过战阵的老兵悍卒?
当务之急,真的只有先回到宫内,挟持住挞懒与吴乞买,而后以精锐合扎猛安强行突围方才有一线生机!可他刚刚行至丹阳门,便听到巨大的喊杀声又自东面传来,显然是有不知哪一方兵马,已杀入了宫城之内,正在与此地侍卫亲军展开交战!
“东面……东面如何破了?”
震惊之余,完颜宗翰急切地问周遭护卫道。可这些侍卫一直守在他身旁,又怎么可能知道东面战事。被猛地一问也是面面相觑,根本没个主意。他们举盾持刀,将这位都元帅护持在核心,整个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
正踟蹰间,只听得沉重的步履声响起,却是一队败退的甲士绕了过来,似是要退入丹阳门中。人群里,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响起,:“粘罕元帅如何来了这里?兀术的乱军已经杀入东宫,某刚从那边退过来,走……快走!”
完颜宗翰仔细一看,分辨出那张兜鍪之下满是鲜血的脸——来人居然是国论左勃极烈完颜宗干!
这位宗室重臣,脚上有疾,虽然披着甲,可着实上不得阵厮杀,此时正被几员亲信搀扶着,似是想要逃离此处。
完颜宗翰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见春日阳光之下,宫城之外已是黑烟四起,显然是有乱军在放火……到处都是喊杀,到处都是惨叫,此时此地,他还能掌握的也许不过就眼前这十几人马而已!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大金都元帅只觉被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汴京雪原那场绝望的突围。
如此光景,他如何还不知,在这场同年轻后辈心力与心气的比拼中,他到底是棋差半招,最终满盘皆输!
看着眼前的完颜宗干,他苦笑了一下,收刀入鞘:“走?某还能往哪走?兀术此番发难狠辣果决,还不知筹备了多少十日!”
“——丹阳门后,合剌还有一两百人马,以及些许做禁卫的合扎猛安,咱们退入殿中,拿住挞懒,至少与兀术有得可谈!”
可完颜宗干好似没有听懂似地,本能地回了一句。
只是他话音未落,便有羽箭流矢直接命中身旁一员护卫,那些箭矢显然是漫无目的高抛射入的,暂且没有准头,可也让他们知道,乱军已经离得极近了……
“都已经做到这步了,便是他兀术要弑君篡位,我们又能怎样?”完颜宗翰说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那忍着痛没叫出来的护卫,“……斡本不要忘了,他也是阿骨打老皇帝的子嗣,论名分血统,也并不比合剌差到哪里去……”
可完颜宗干却犹自不死心似地瞪着眼,指着丹阳门后沉默的大殿道:“这时候了,某等哪里还有别的办法?垂死挣扎,也好过什么也不做,让那狼崽子轻易夺了权!”
他说着,不再去管这位举棋不定的都元帅,转头便带着自己几员亲卫,退入丹阳门中。
“元帅……咱们如何是好?”几员亲卫见状,茫然地问道。
“争的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江山,便是大权在握,又能怎样?”完颜宗翰迟疑片刻,最后看了一眼四面腾起的黑烟,叹了口气:“不管了,回宫!闭门!”
可还未等他迈开步子,就听得南面发出巨大的惊呼,进而便是连串闷雷样的声音。脚下的每一块砖石都仿佛震动起来——如今这大金,怕是只有一支兵马还能有如此威势!
他抬眼看了一下,只看到完颜宗干这时也回过头来,与他目光对视:
“……铁浮屠!粘罕,兀术那天杀的叛贼,竟让铁浮屠兵攻宫城!”这位国论左勃极烈,瞪大了眼,似乎还不肯相信这一事实。
可完颜宗翰此时已闭上眼,面向正当空的日头,知道今日大势已去:“兀术、兀术!你到底是下了多狠绝的心思,要拿咱们全族剩下的一切,赌这场国运呐!”
……
甲骑踏地,滚滚而来!
宣阳门下,此时已被冲突得血肉模糊。
那些铁浮屠骑军,依靠着沛莫能御的冲击动能强行冲开了宫门的守御,铁甲重骑将大半守军踏做肉泥,剩下残军自然一哄而散。
而自宣阳门至丹阳门,不过三百五十步距离,那些破阵重骑,根本没有停留,只向两翼略微展开,将守军驱散一些,后队接着便朝着这下一处宫门围拢过来。
他们根本没有给门后守军组织防御的时间,当先重骑提起马速,狠狠地撞上来,纵然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却将那还未来得及锁闭的宫门直接撞开,后面的骑军则如黑色潮水一样,呼啸着闯入!
铁蹄踏上了前辽宫殿的御阶,它们掠过最前几个空荡荡的大殿,最终在元和殿前重新汇聚起来。而他们身后,铁浮屠走马踏阵,将女真宗室亲贵子弟们组成的防线轻易碾了个粉碎。
完颜宗翰领着最后一点侍卫以及宗室亲贵们挡在元和殿的台阶上,他的手依然紧攥着自己的刀,仿佛那样,他便依然掌握着整个朝局。
冲入过来的铁浮屠围拢这最后的宫殿,却没有进一步强攻的意思。他们收起自己的枪锋,随后骑队分开,缓缓让开一条路。
一员重将骑在马上,缓缓而至,他沉默一下,掀开自己的面甲,果然是完颜宗弼!这员年轻的左副元帅,此时面色阴沉,冷冰冰地打量着台阶之上的粘罕与当朝亲贵们,却一点也没有大局已定的喜悦。
他今日果决行险一战,虽是以杀伐手段压服了北归的保守派,可也让这大金朝局彻底破裂开来。最后那点相忍为国的温情被冰冷冷的刀锋所取代,他再无选择,只能走上与顾渊决一死战的不归之路!
显然,台阶之上,完颜宗翰也清楚地明白着这一点!
双方沉默着对峙片刻,终于,还在台阶之下的兀术先叹了口气,缓缓开口:“皇帝陛下可还安好?挞懒又在何处?”
“都在后面这元和殿中。”完颜宗翰苦笑一下,亦是朗声应道,“……说起来,这前辽旧物,当年真该一把火烧了,还留着做什么行宫,当真不吉利!”
“那粘罕……可愿赌服输?”
“某认!”
完颜宗翰笑了笑,干脆地说。
完颜宗弼在阶下,亦是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列身其后不甚熟练地握着柄刀的斡本,又看了看手里握着弓,弦上还扣着一支箭的合剌,冷笑一下,而后策动同样浑身覆甲的战马,单人独骑,拾阶而上!
春日正午的阳光洒在元和殿前,血腥的风声好似也为之止息下来。有那么一刻仿佛所有的喊杀都已远去,在场只能听见甲叶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看见那一人一马,独自走向如今大金朝堂的制高之处!
无论是阶上的女真权贵,还是追随兀术参与这场兵变的甲士战卒,当此时刻,都着魔一般望着那位四太子,望着他一阶一阶,去靠近、去把持这个日渐式微的军事帝国最高的权力。
而他策马上殿的背影,在某个瞬间却又同南面那位权臣的身影合而为一!
完颜宗翰同样看着这一切,他一直等到兀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方才闭上眼睛,听着那铁蹄踏地的声音一点点接近,等待自己最后的结局。
可直到兀术与自己擦过,他也没等到想象之中那冰冷的刀锋。
这时,这位大金都元帅方才睁眼,回过头去,冲着已马踏元和殿的那只年轻猛虎朗声道:“兀术……原本你我二人方略,没有高低之说,不过都是赌!”他想了想,先是嗤嗤地阴笑两声,继而仰天大笑着:“只是今日……今日见你杀伐决断已远胜于某……这大金,交到你的手里,某也甘心!”
他顿了一下,声音又跟着低沉下来,似是在追忆,又似是在感慨:“若是斡离不还在!若是时间能永远停在六年之前汴京城下,你还能来某帐中吃酒……那样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说罢,这位为女真军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都元帅,忽然拔出腰间匕首,而后闪电般地刺入自己脖颈之中。
鲜血激射而出,这位当世枭雄的身子瞬间失却了全部力量,重重倒下。
自始至终,这场政争的胜利者完颜宗弼却都只静静坐在那匹披甲的战马上,低头沉默不语。
过了良久,完颜宗弼终于攥紧刀柄,垂首呢喃重复着自己二哥曾经念过的那句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而再抬头时,他已泪盈满眶。
……
天会十年三月初六。
金左副元帅完颜宗弼在一众少壮亲贵的支持下,以衣带密诏“奉旨讨奸”,兵攻燕京。
燕京副留守郭安国领常胜军阵前倒戈,完颜宗翰猝不及防之下兵败被擒,自刎于元和殿前……
在顾渊间军司的支持和怂恿之下,完颜宗弼在这场无分对错的夺权中显示出了惊人的果决;而他的对面,那头在阿骨打时代攻辽伐宋、为女真帝国崛起立下赫赫战功的猛虎,终是被时间消磨了曾经的獠牙利爪。他直到最后一日甚至还以为,自己与少壮派亲贵的争斗,尚不至是一场有死无生的对赌,甚至还想着只是暂且监禁完颜宗弼,保留些宗室体面……
而他在前辽宫殿前的黯然落幕,似乎也预示着这个帝国最后的结局。
完颜宗翰殒命,大金末世双璧,便只剩最后的柱石。
在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完颜宗弼拼了命地汇聚所有能够汇聚的力量,想在冉冉升起的顾宋帝国前拼命地托举起这个坠落中的国家。他的身影,在那短暂的历史一瞬,显得孤独又绝望。
——摘自《两宋惊涛·第七章》(赵九歌著临安文学出版社2125年版)
……
注:勃极烈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建立的倚重亲贵官员统治国家的制度,勃极烈辅佐皇帝,同时皇帝的权力会受到各个高级核心官员的牵制。都勃极烈,即皇帝;谙班勃极烈为皇储;国论勃极烈相当于国相。在金的汉化过程中,勃极烈逐渐由三省制所取代,逐步失去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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