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旭轻车熟路的去了陆丹青的寝卧。
躺在床上的陆丹青形如枯槁,和曾经那个一心只想报效祖国的文儒书生相去甚远。
“你来了。”见陆丹青一潭死水般的眼眸这才有微光闪烁,“手里的事都忙完了?”
“嗯。”崔旭如常放下带来的吃食和药物,补充道,“忙完了才过来的。”
“那就好……”陆丹青浅浅的叹息一声,原本就轻的声音更是微弱,“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林姑娘。
她还是戴着狐狸面具,还是在茶楼里,向我挥手,跟我说‘好久不见’。
好真实的梦啊……
我能听到说书先生在说花重锦的英雄事迹,还能闻到她怀里那捧含笑花的香味,又凉又甜,像夏日里酥山的味道……
崔旭,如今,是个什么时节了?”
崔旭抓着他冰凉的手,道:“春日了。”
“总觉得过了好久,原来才过了一年。”陆丹青絮絮叨叨的说着,
“我这一生秉持陆家家风,一直是君子作风,唯独……唯独只有两次食言。
一次,说好的要把帕子洗干净还给她,但我反悔偷偷收了起来。
还有一次,是这一次,没能遵她遗诏,辅佐新皇。
我自以为一生坦坦荡荡,为国为民,虽无大作为,但问心无愧。
可现在想来,我的无所作为,才是最大的罪过。
崔旭……她最喜欢的那条运河,我可能真的看不到了……”
陆丹青没能撑过那个春天,他死在了那个百花盛开的季节。
他的父亲因为负了前朝太子花归郁郁而终,而今他和他的父亲走了相似的路。
而那条运河的建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前有金曜寺的倾力相助,后有夏国陈家不菲注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耗时比预计慢了好几年,但对于修建运河,百姓到底喜大于怨。
她死后的第二十一年,运河落成,举国同欢。
同年,她的骨灰洒入运河,了却她的最后一桩遗愿。
当年那个三岁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有着和她相似的面容,也拥有了女帝的风范。
她也知道她曾经孺慕的父皇其实是她的皇姑。
但这重要吗?
河水潇潇,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傅星离,眸中闪烁不明光芒,抿唇不语,转身离开。
二十一年前,傅星离说要扶她当女帝,她只道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没想到是真的,他对这个位置完全没有想法。
他就像在赎罪一样,为了这个国家宵衣旰食,焚膏继晷。
她不否认,他学识渊博,是她最敬佩的老师。
但她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杀了她最爱的父皇,是她最恨的人。
她回想起很多年前,她发现镇国公府对父皇不敬后,父皇对她说的话:
——只要臣子忠于皇帝,保护夏国,其他的,反倒不那么重要。
花无邪看着天际那烈阳浅浅叹息,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
那条运河,从江南经过京都,一路向北,抵达丹阙。
丹阙的土地是夏国最贫瘠之地,这片土地的百姓过得最为艰难,只能以物易物,和外地人做交易。
早听说夏国会挖一条河过来,直通南北,丹阙的百姓早早就在家中祭拜,希望运河能顺利建成。
经人指点,他们才知道这个提案最先是一个叫林雨散的姑娘提出来的,她在民间有个绰号,叫“鹿梦”,
不仅如此,他们现在便利的生活,也是这位姑娘给的。
最早供奉”鹿梦娘娘”的,就是丹阙的百姓。
远处,一个扎着冲天炮的小男孩提着小水桶,兴冲冲的向他阿爹跑去:
“阿爹!我刚才听二斗说咱们以前不是夏国人,是夏国人夺走了我们的家,这是真的吗?”
在劳作的大汉一巴掌拍在小男孩的后脑勺:“傻娃子,你家不就在这里!你刚才半天不回来,又上鹿梦娘娘那里偷贡品了?”
小男孩一脸笑嘻嘻,嘴角的饼渣子掉下来:“鹿梦娘娘人美心善,才不会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而且那可是江南来的鲜花饼子,稀罕又好吃!可别浪费给蚂蚁吃掉了。”
“我看你这娃子就是欠收拾!”
小男孩知道阿爹又在吓唬他,又转移话题,道:“阿爹,刚才我打水回来时,看到一个奇怪的人。他朝俺们村里的方向跪着哩!跪了好久,我从去打水一直到打完水回来,就没见他起来过。”
“脑瓜子有病吧。”大汉手里活计不停,“你不听话,长大以后就是脑瓜子有病的。”
“但他穿得老好看了,我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衣服。”
“那就是有钱人家脑瓜子有病的人呗!”大汉道。
“我还问了他,他在干什么,他说他犯了错。我说做错了事,可以跟鹿梦娘娘说,她会帮忙的。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大汉道:“你管有钱人的烦恼做什么,他们烦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少管闲事。”
“噢。”
……
负尽深恩八十载,一城春风一生霜。
……
她死后的第八十三年。
熏香缭绕的静室中央,白发苍苍的老者静默的手持画笔,在偌大的宣纸上描摹着什么。
他形如枯槁,发如银雪,握笔的手也控制不住的颤抖,给人一种暮气沉沉、行将就木的感觉。
但他的笔锋,却细腻而有力。
他的眼眸已经浑浊,在那浑浊中,却依旧透露着漆黑死沉的神色。
门外,小孩稚嫩的声音响起:“傅老师!您在吗?”
他却恍若慰未闻,落在宣纸上的沉寂目光不曾移动分毫。
八十三年,他如今一百零一岁。
八年前花无邪去世后,亲眼见证过那年变故的最后一人也消失在世上。
只剩下他这个罪魁祸首还活着。
世人只知道有林下神仙鹿梦娘娘,凡人身名林雨散,是个带着狐狸面具、像下凡仙女一样美丽而神秘的女子,
无人知她和花重锦为双生子。
年至五十,而知天命,也是那一年,傅星离彻底意识到,梦境是真的,
他两度杀死小狐狸。
——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的活着,代我守着这片土地,代我去爱这土地上的人。
这是他两世犯下的罪,他几度濒临死亡,却不敢死,在鬼门关前挣扎着活了下来。
活到现在,他爱的人,恨他的人,全都化作一捧黄土,
只有他像个傀儡一样守着这片土地,孤独的赎罪,忏悔那段无人记得的过错。
这是她给他留下的,长生咒。
他将笔搁置在笔架上,行动缓慢的坐在身后的木椅上,看着那画像出了神。
画像上是一名六岁的小女孩,戴着狐狸面具,捧着花束,在浅金色的阳光下奔跑,鹅黄色衣裙如鲜花上蹁跹的蝶。
风推开静室的窗,卷入春日的芬芳。
恍惚间,她像从画里跑了出来,兴冲冲的奔向他,脆生生道:“诶!你怎么才醒啊!”
八十三年来,那张随着心一同死去的面容,恍然动容。wWw.xqikuaiwx.Com
……
蜡炬温尚余,烛泪已成灰。
……
花半雪在门外喊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傅老师的回音。
这间静室是宫里最特殊的地方,就算是父皇也没有随意进入的权利。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她被封为皇太女的吉时,傅老师辅佐数代君王,这样重要的场合喊不动,也不能全赖她坏了规矩吧?
门没锁,花半雪很容易就推开了简陋的木门,
随着沉重的“嘎吱”一声,春风涌入颓败的静室,吹起她鬓角的发。
那室内,挂满画像。
少数是她的先祖花重锦的画像,
多是带着狐狸面具的姑娘,
她从女孩成长为少女,或坐或站,或戏水或捉鱼,或摘花或奔跑,或嬉笑或佯怒……
每一个鲜活的时刻都被完美的捕捉下来,定格在画卷中,就仿佛是在画卷中长大。
正中央最大那副阳光下手捧鲜花的小女孩,笑靥如花,真实得像是要从画卷中跑出来。
为什么会是先祖和鹿梦娘娘的画?
花半雪心中疑惑得紧,便小心翼翼绕过画卷,去找傅老师。
“傅老师?”
却见傅老师保持着看向画卷的姿势,浑身冰冷而僵硬。
那失去光芒的浑浊眼眸中,却好似还残留着什么样的感情。
从左相开始,辅佐四代帝王的傅星离,平静的死在他一百零一岁的那年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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