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谢绾妤的手已然麻木。
她早早换好素缟,前去请说书人来为爹爹写冥文。
前世,是谢书窈去请的说书人,许氏还有意将此事公然于众,令全城百姓皆辱骂她是个不忠不孝之人。
待到走到瓦舍时,柳公子的第一场故事已经开始了。
谢绾妤只远远地看了一眼柳敬亭,不敢再多看。
这是她前世失手杀掉的无辜者,如今,她不能再将他卷入其中。
说书人柳敬亭还在讲着五姓贵族范阳卢氏遗女的故事,而那竟也是柳敬亭最后一次说书。
十一月一日,京城早早便迎来初寒落英。
满城雨雪霏霏,依旧难掩满城繁华。
街上仍旧人头攒动,只三两人,行色匆匆,将那才落了斑迹的碎雪,又落下了些许印记。
目光寻着那些个人儿,才稍许片刻,不知谁家的娘子产下的女郎,又被那三两人抱着往回赶。
“京城,怕是又要变天了……”
台上的说书人故事方才开始,只见庭前,谢绾妤一身素衣,鬓间还戴着别了白布的青簪。
说书人恍惚间有些错愕,一时间竟也分不清是梦,还是他胡思乱想。
只是,心头又是有些疼痛。
谢绾妤原本姣姣的面色此刻与从前却是判若二人,只是呆呆站在那,死死抓住倾禾的手,姑姑苏锦舟伏在倾禾耳边嘱咐些什么,才走到说书人台下。
“柳公子,谢府多年的规矩,还得劳烦柳公子移步谢府。”
锦舟姑姑的一句话,柳敬亭便知晓这不是梦。那一刻,他在担忧谢绾妤,他余光匆匆瞥向谢绾妤,不过须臾,目光便收回,急急放置手中的书,提笔几字,交予苏童便遣散了来客,随了姑姑跟在谢绾妤身后一道回谢府。
同书中的天一般,雨雪霏霏。
途中,谢绾妤只言未说,姑姑也一句话也未曾开口,柳敬亭也未曾开口询问。
爹爹的死,谢绾妤一夜之间,便遭城中官家臣子的唾弃。
人人骂她是不孝女,人人戳着她的脊梁骂她——连她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前世如此,今生亦是如此。
谢绾妤现在只待万岁爷旨意下来,便嫁予燕王。一来,可报复王棠梨,二来,可借助燕王妃的身份,得到锦衣卫的援助,如此,她才能将杀害爹爹的真凶查明,才能避免其他人又一次妄死。
可是,路过姜府的时候,谢绾妤还是不自觉地脚步骤停,这时候,柳敬亭便一直看着谢绾妤的背影。
“姑姑,姜……”
谢绾妤想问姜云起回来与否,可忽然又想起了爹爹,想起了爹爹的侧室,便又不再说话。
柳敬亭悬着的一颗心,也便在此刻安稳落下。
只是低着头,看着谢绾妤那又一次萧条的身影,柳敬亭的眼角忽而便有些湿润,不知是这凛风所致,还是这凛风所致……
于是乎,他的头便埋地更低了些,盯着雪地,看着谢绾妤踩下的那一个又一个雪坑。
他想循着谢绾妤的雪坑踩下去,但他知道,他不能坏了规矩。
可是,有时候,柳敬亭又在想,若是坏了规矩,谢小姐会如何?
是惶恐,亦或是惊喜?
官府小姐,料想应该相差无几?
不,她必然是不同于常人。
便是在这反复的思索中抵达谢府。
谢绾妤进灵堂时,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柳敬亭,轻启的朱唇似是要说些什么,灵堂里头便传来哀嚎。
“老爷啊,老爷啊,你缘何如此命苦……”
谢绾妤阖眼,深深舒了一口气,进了灵堂。
“柳公子,小姐尚是年幼,又从未见过这些,还望柳公子多多提点!”
柳敬亭点点头,朝姑姑行了礼,道,“姑姑言重了,此皆是柳生需做之事。”
姑姑作状请候柳敬亭,才进灵堂,便看见谢绾妤跪在灵堂前,那哭丧叫骂的女子,竟指着谢绾妤破口开骂。
那是谢老爷的侧室许氏,最是受谢老爷宠爱,可许氏最是不喜谢绾妤。
“谢绾妤,你这妖孽,害死了你的亲爹爹,你竟还有脸面跪在此处?”
说着说着又开始哭哭啼啼。
“老爷啊,怎地就生了这么不孝女啊!”
谢绾妤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老爷从前那般疼爱于你,现如今,你害得他客死他乡,害得他成了孤魂野鬼,害得他死不得安宁……你竟一丝一毫的悲痛也未曾流露……”
“谢府怎地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妖孽?”
“老爷啊,妾室也随你去罢了……”
谢绾妤阖眼,眼角一滴泪珠匆匆划过,滴落在她的肩头,“许夫人,你无需寻死,不过便是要我嫁予燕王,只待圣旨一下,我谢绾妤便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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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醉酒太深;又或是,那日之事太过欢快,倒叫应淮序迟迟未醒。
待到应淮序醒来之际,已是过了两日。
清晨,日色尚好,酒气已然散尽。
缓缓睁眼之间,犹觉梦境尚好。
故人的模样依稀还徘徊在记忆之中,身体的酸楚仍旧存留,昨夜的春宵一刻仿佛还在眼前。
“若笙……”
他轻念着那位故人之名,犹似故人尚在。
恍然间,他才发觉,自己身在烟雨楼。看着散落一地的衣物,应淮序知道自己昨夜必然是酒后乱性,错将那些个胭脂俗粉看成了那为故人,也便借酒发挥,宠幸了那女子。
脑海中,依稀还记得她吻向自己的画面,只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忆不起那位女子的模样,模糊的轮廓却叫他越发好奇。
他转了转紧绷的脖子,任听那脖子咯吱咯吱地响,只觉得有些舒适。
掀起的被褥却将他吓了一跳。
被褥下的那一抹红色,彻底让应淮序乱了分寸,失了神。
“此种地方,竟还有处子之身?”
应淮序凑近,一再地确认那块血渍。
他原是只当睡了一位青楼女子,可那还有青楼女子尚是完璧之身?他捏起被褥的衣角,细细一闻,那浅淡的梅花香,绝不属于此处。
门外的敲门声,将分了神情的应淮序拉回现实。
“千岁,皇宫传来急报。”
应淮序捡起地上的衣物,“进。”
“千岁,这?”
言川才进,映入眼帘地便是那满地狼藉——糟乱的被褥,散落在地的烛台,遗落在台上的发簪……还有女子腰间的丝绦!
应淮序将松散的衣带系好,“宫中何事?”
言川楞了稍许,道,“千岁,谢老爷昨夜与世长辞了,传言是谢家嫡女所害。”
“谢绾妤?”
应淮序欲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梅花步摇,言川眼疾手快地弯腰捡起,用袖口擦拭步摇上的灰尘,再递上。
应淮序接过步摇,将其放置腰间,“便是父王要下旨的那位?”
“正是。”
应淮序凝视着被褥下的那摊血,轻佻嘴角笑道,“有些意思!”
“不过,千岁,据奴才所知,昨日,谢小姐去了永泉寺,说是要剃发为尼。
剃发为尼?
应淮序佻笑,捏住言川腰间的剑柄,转身割下被褥下的那块被血渍浸染的床单,扔给言川,“找块地方,烧了。顺便,将昨夜的那个女子带到府上。”
言川手慌脚乱地接过那块布料,浅蓝的床单上依稀的血迹,叫言川有些震惊。
自那位故人离去后,他再没有见过千岁动情,更无需说宠幸过什么女子,何况还是青楼中洁白之身的女子。奇快妏敩
言川将那蓝色布料塞进袖口,急急忙忙地关了门去,行至门外两三步,才想起还有事未说完,他敲着脑袋,又悻悻折回身,“千岁爷。”
“奴才还忘了一件事,昨日,太原王氏王棠梨彻夜未归,许是同谢老爷之死有联系。”
朝堂官员人人皆知,自五姓贵氏卢氏被人谋害满门后,一夜之间,谢老爷便不再与王氏有任何交集。
这其中是何缘由,无从知晓。
“越来越有些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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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姜云起从边塞赶回。
身旁的温尚辞是姜府派来迎接姜云起的小厮,方才瞧见姜云起是与世子爷一同出宫的,温尚辞便知晓,公子定是知道了谢府的事,只是上了轿撵,却不见公子有所为,尚辞甚是不解。
据公子性情而言,此时必然是会同谢公子一道前去谢府,何况谢府又发生此等事,公子又岂会不关心谢小姐?
公子同谢小姐互生情愫早就是众所周知,谢小姐此刻也必然是无助之时,公子却如此,这是何缘故。
温尚辞定住神,直勾勾地看着姜云起,硬是想不出公子如此漠然视之的缘由,索性,温尚辞便直接问了起,“公子,您不去看看谢小姐?”
轿撵内,姜云起佯装漠不关心的样子阖目修养。
温尚辞不知公子究竟是听见了还是装作未听见,也不便再开口,靠着窗沿想着路途也并非一时半会儿便可到的,不如学着公子,一道阖眼修养修养。
良久,待到姜云起睁眼之时,温尚辞早已熟睡过去。
姜云起掀开帘子,看着窗外漫天的雪花,他还是控制不住想起谢绾妤,想起昔日他许下的生生世世的诺言。
他努力地遏制住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他想着那些宫人说的话——“再过些时日,万岁爷便会下旨了,若是咱们王爷与谢家三小姐喜结连理,这不就是得到谢家的支持,如此一来,万岁爷必然会重视王爷的。”
“可传闻谢家三小姐不是与姜府少将军早早便互生情愫了吗?”
“你可是不知,姜府少将军在边境的三月有余,谢家三小姐可都是与王爷在一起,日久生情岂不是早晚的事?”
……
片刻,姜云起从怀中取出一支梅花步摇簪,反反复复地摩挲。
绾妤,你当真已心系他人?
忽而,姜云起将步摇收起,而后卸下厚重的头盔,起身道,“温尚辞,你先回府。”
惊醒的温尚辞接过姜云起扔来的头盔,还来不及反应,姜云起便已经出了轿撵,“刘叔,卸下一匹马。”
温尚辞抱着头盔出了轿撵,“公子,你去何处?老夫人和老爷还在家中等候您呢……公子……公子……”
任凭温尚辞如何叫唤,姜云起只管骑马扬长而去。
姜云起只想着马儿再快些,这样便能早些到崔府,也便能早些知道绾妤是否真的有了婚约。
“驾……”
不过就是三个月未曾归来,我与绾妤之间岂会遭受如此大的变故?何况只是听得宫人道听途说,算不得真,算不得真……
“吁……”
可真到了崔府,姜云起却不敢上前,他坐在马背上,来来回回转了良久,呼出的雾气迷绕在他的眼前,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否。
雪花漫天飞舞,又是一人的青丝上点缀着斑斑雪花。
他不敢亲口询问谢绾妤真假与否,却也不敢借他人之口知晓事情原貌。
月光洒在梅枝间,携着雪花落在柔洁的雪地,只一两处犹豫,一片柔洁处满是马蹄印记,独独那梅梢上存留一丝清柔。
“绾妤,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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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绾妤听说姜云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
柳敬亭正与谢绾妤解说今日该要如何送谢老爷离开时,谢书窈端来茶水,“柳先生,请用茶”,柳公子微微点头接过茶水。
谢书窈又将茶水递给谢绾妤,“绾妤,饮些茶水。”只是,谢绾妤的茶水才过手心,谢书窈便又来了一句,“姜府少将军尚在府外徘徊。”
谢绾妤听到“姜府”时便愣住了,而“少将军”这三个字更让她惊慌失措,手中的茶盏不慎掉落,纤细白嫩的手瞬间便泛红,破碎的茶盏划破了她的裙袂。
“小心。”
“小心。”
柳敬亭和谢书窈几乎是一同询问。
谢绾妤将被烫红的手收回,克制着情绪,摇摇头,道,“无碍,无碍。”
可她的每一个字都略带颤抖,柳敬亭觉察出异样,却又无计可施。
他知道,姜云起回来了,谢绾妤所有的一切便都只属于姜云起了。
柳敬亭从腰间掏出一块手帕,蹲下身子欲替谢绾妤擦拭。
“柳公子。”谢绾妤站起身,“柳公子先在此休息片刻,绾妤稍后便回。”
谢绾妤还是忍不住,她想去看看姜云起,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柳敬亭尴尬地捡起一片碎片,道,“三小姐只管去,柳某在此候着。”
谢绾妤不顾手上的伤势,速速前去谢府门前。
她提着裙袂,沿着长廊奔赴于他,衣袖顺着青丝漂浮着,湖水似是泛起层层涟漪,纵使不慎跌倒,她顾不及自己狼狈与否,只想尽早见到那个在门外等候她的公子。
“姑,姑娘,雨雪天,冰雪尚未褪去,还是小心些为好。”
扶起她的公子,她只道了一声多谢后,便再无后来。
直到她看到门外的姜云起,她忍不住心疼。
他的披肩上早已是积上些许雪,寒风凛冽,他只得来回踱步以缓解严寒。谢绾妤靠在那颗梅花树下,缓缓蹲下,将自己圈起,伏在双臂下哭泣,看着在门前迟迟不曾进来的姜云起,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云起哥哥,绾妤没有办法再陪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云起哥哥,绾妤前世已经害死了爹爹了,害死了倾禾,这一世,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无辜地死去了。
可是,云起哥哥,绾妤不想你恨我。
……
谢绾妤擦干脸上的泪水,抹去眼角未掉干的泪珠,整顿好后,缓缓走至门口。
“绾妤!”
姜云起看着如此消瘦的谢绾妤,满满的心痛,所有的质疑他早已忘却,只记得他要紧紧抱住他的绾妤。
“绾妤,我回来了。”
谢绾妤的眼眶瞬间便又红润,原来,那些压制下的所有情绪,只他一个拥抱,只他一句话,便再无处可藏。
“姜公子。”
谢绾妤极尽全力地推开他都无济于事,独独那一句“姜公子”,姜云起便知道,他的绾妤真的要嫁予别人了,他的绾妤当真要与他划清界限了。
“绾妤,你不要我了?”
于是乎,他将谢绾妤抱得更紧了些,纵然绾妤极力挣脱,他亦不肯松手,他知道,这一松手,便是余生。
可他始终是要松手的,看到谢绾妤的泛红的手,看到谢绾妤那消瘦的模样,看到谢绾妤满目疮痍,他怎会忍心禁锢住她。
他只能看着谢绾妤一退再退,最后只剩下一句,“姜公子,绾妤,就此——别过!”
那日,京城的雪好似更大了些,好似比以往更凉薄些……
他看着她的离去时萧条的背影,她背对着她泣不成声,却又都无可奈何!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谢绾妤应淮序更新,第3章 一别两宽,永不相见!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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