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才看到她，换上笑脸，又换了个姿势，胳膊枕在扶手上：“你来了。”
这是废话。
他又说：“说说今天去找守义，都有什么发现？”
“跟昨天差不多，郭推官跟我都认为是刘二握了凶手的把柄，像王爷说的，是杀人灭口，”殿里只有她的声音，“可要找凶手，还要些时间。”
“不急，案子你慢慢办。”
她才劝慰过郭推官的话，又被他拿来安慰她。
“嗯。”
又安静下来。
他今日出乎意料的反常，跟他刚才见的人有关，那人究竟是什么人。沈青垂眸思考着，出了神。
烛火燃烧，发出噼啪声。
“鹿邑发了水。”他突然说。
不止鹿邑，洛阳、临颍、衡水、冀州、崇明、昆山、台州等多县河口决堤。
“什么？”她心里一震，指甲嵌入肉中，不知所觉。
外祖一家全在鹿邑。
“情况如何？”她听自己颤着声音问。
宁王眼神黯下来：“平地成湖，田庐漂溺无算。”
他早有准备，尽力去减少损失，可终究只能无力地看着死者蔽川，哀鸿遍地。终究不忍：“今天才传来的消息，已有几日了。”
“王爷，我得回去一趟。”
“你帮不上忙的。”这样的灾难面前，个人之力如此渺小。
“我知道，可我得回去呀，我得回去看看他们。”
“这里到鹿邑，少说也要个把月，等你赶回去，一切早就已尘埃落定，”他又说，“放心，我派了人打听，不用几天就能传来消息。”
他有帮她的能力。
稍稍定下来，她说：“多谢王爷。”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此刻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万物皆在旋转。
“案子可以先放放，交给守义去办好了，你且耐心等上一等，消息到了会叫你知道。”他态度软下来。
灯半昏，月半明。
夜，已阑珊了。
汗打湿了衣衫，小腿都在发抖，有浸在寒冰中的感觉，一时热，一时又冷。她设想到更坏的结果，听自己颤抖的声音在说：“大水过后，必有大疫。”
“沈青，这便是我要你做的事。”他说。
“我是大夫，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沈青点着头，“王爷，若是可以，还请你上书朝廷，尽早准备，药物、大夫、街道清淤这些都得着手准备起来。”
“好。”他说。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无言。
不管往日如何，此刻他们都在为一件事担着心。
几日后，鹿邑的消息传过来：
顾氏无忧。
四个字，让她红了眼，一颗心终于放下。
随即她想起宁王说的，平地成湖，田庐漂溺无算。
十个字，她的心再次提起来。
当日宁王的话一句句在脑里响起。
他说，沈青，这便是我要你做的事。
他说，会上书朝廷尽早准备。
先前她心慌了，神也乱了，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现下全想明白了，不由感到愤怒：“宁王殿下，你是不是早预料到会有洪水？”m.xqikuaiwx.cOm
既然料到了，为何不说，任凭那么多人死去。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淡了，涌现悲伤，最后是愤怒。而他的脸上始终是冷漠：“不管你如何怨我，我做了能做的，捐钱、修筑堤坝、提前通知，”眼底化出嘲讽，“结果你也看到了，力所不及。”
他在悲痛，极隐秘的悲痛。是啊，他是王爷，可也只是个王爷，像被豢养的鸟儿，又有谁会听他的。
沈青无力地垂下眸子，所有埋怨烟消云散。
素商以为她还在气头，忍不住为宁王鸣不平：“沈姑娘，王爷跟你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们是早就算出会有洪水，也提前知会了朝廷，可眼下内忧外患，朝廷无力顾及。还请你明白，造成这样情况的，并不是王爷。”
他在怪沈青对王爷发火，提醒她没有生气的立场。
苍灵也说：“是啊，沈姑娘，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伤心，可确实跟王爷无关，你别生王爷的气。”
她不说话，眉目都落在暗影里，辨不出情绪。
“当初机缘巧合救下你，本来没想要你报恩的，只是后来听说你是兖州名医，王爷才想，你是能帮上忙的，并不是要你帮我们，而是希望你能为百姓出一份力。”玄英也在劝她。
她脑袋里却只有一句话：内忧外患，朝廷无力顾及。
万千百姓的性命，在上位者口中成了无力顾及。他们早就知道，却没做任何事去阻止，只是因为无力顾及。
她想到赵景韫，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还是跟她一样被瞒在鼓里。
“沈姑娘？”玄英轻唤她。
“我想给外祖父写封信。”沈青交握着手，低声说。
“好，你写好了给我，我差人给你送。”宁王说。
沈青低垂的头点了点。
方才劝她的人都在看她，宁王也在看她。
“王爷所托，沈青必当生死以之。”沈青抬起头，眸中满是坚定。
冒险擅离封地，女装去见通判，不管有几分是为此事，至少，他没有置之不理。
她突然这么说，刚才还在劝她的几人，都有些吃惊。
他也从高座上往下看，很久，他才点了点头。
从存心殿出来，迎面碰上郭推官，他走得及，没停住，将她撞得后退了一步。忙扶住她：“抱歉抱歉，沈姑娘，我正想找你呢。”
她想起自己说要帮他破案，这几日乱了心，全把这事抛在脑后。“本来说要帮你的，是我食了言，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就是找你说这事儿，王知府死了，”郭推官苦着脸，“昨天夜里的事儿，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吊死在书房里。”
死了知府，必然会惊动朝廷，事情更复杂了。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他还有时间。
见她不说话，郭推官又说：“沈姑娘，你要不跟我去看看？”
“要不要跟王爷说一声？”宁王说得对，眼下是解决抗洪的问题，她去帮不上忙，还要浪费人力照顾她。待洪水退去，朝廷会派大夫问诊，那时她去才帮得上忙。
“你等我一下。”郭推官疾步进了殿。
很快又从殿里出来，对沈青招手：“走吧，去现场看看。”
一个府内，不到半月一连死了三个人，大白天的都仿佛笼罩了一层阴影，人心惶惶的，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一个个的，全不似之前那般闲散。
王知府住在正房西侧，边上一个耳房改做书房，王知府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门口守着几个衙役，游廊下、墙角后、树下都是窥视的目光。
入门便见正中房梁上挂的一根上吊绳，王知府的尸体已经放下来了，在空地上，用块儿白布盖着。
“现场都没动过，专门等你来看。”郭推官停在尸体旁，指着上吊绳，“吊死的，舌头伸出老长，你还是别看了。”
吊死的人想也不会很好看。沈青点头：“仵作验过了？”
“验过了，是上吊而亡，时间大概是昨晚子时前后。”
也就是说不是被人勒死的。
巡视房内，东侧靠墙放了张一人高的书架，设了几盆绿植，背面窗下置了张书桌，砚台、毛笔，还有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凑近了看，上面写着：
孙平、刘二乃我所杀，事已至此，无可争辩，唯有一死谢罪。
沈青回头看身后的郭推官，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遗书，一封自白遗书。”
沈青挑了眉，问他：“畏罪自杀？”
“谁知道呢，前两日我刚派人到他老家长寿县去查，他就畏罪自尽了。”郭推官摊开手，无奈地说。
“孙平的死也不是意外？”沈青盯着桌上的遗书，问。
“看样子是的。”郭推官也顺着沈青的目光去看那封遗书，上面“孙平”二字吸引着他们移不开眼。
沈青眉头微蹙：“可我们都认定孙平是意外而亡，他为什么要说出来，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是都要死了，也没必要隐瞒了。”郭推官侧着头说。
沈青将目光移到郭推官身上：“你怀疑他？”
“是，他对这案子关心过了头，我原以为他是想拿我的错处，可他竟然来找我，说希望我把案子交给他处理，这怎么可能，我就把他堵了回去。你看，才两天，他就这样了。”
沈青凝眉沉思着。
“谁发现的尸体？”她问。
“是管家和几个丫鬟仆人。”郭推官手指向门外，示意她一同出去。
原来方才窥视的那几个都是目击人。
郭推官伸手叫他们过来：“你们再把事情说一遍。”
除管家外，有两个小丫鬟，外加四个男仆。
管家率先开了口：“我来找老爷商量家中铺子的事儿，敲了半天门也敲不开，想到老爷是出事了，我就叫他们去找人把门撞开，门一开，就见老爷在梁上吊着。”
门是从里面关上的。
其中一个丫鬟道：“我们是来伺候老爷洗漱的，才到就见管家在敲门，他说是老爷出了事，叫我们去叫人，回来门撞开，就看见老爷上了吊，已经死了。”
另一个丫鬟补充：“就是这样，接着管家就叫家丁把老爷放下来，他们去报官，我们俩去禀告夫人。”
“他们俩去报的官，我们俩在这跟管家一起守着，”一个壮士的黝黑家丁说，“夫人先赶过来，哭晕了被送回了房，接着你们就来了。”
沈青凝眉：“就是说，从发现尸体，到郭推官赶过来，你们和管家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
“是，我们一直守在房里，郭老爷到了才让我们出去。”马脸家丁说。
沈青又问：“这房里的东西你们可动过了？”
“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敢碰，”马脸家丁忙摇头，“前几次郭老爷来的时候说了，现场的东西谁都不能动。”
“是啊，我们什么也没碰。”其他家丁、丫鬟也说。
沈青侧头看了郭推官一眼，他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多亏了我，现场才保存得这样好。
“管家，你找王知府为何不到卧房去找，反而要来书房？”郭推官背起手，板起脸，摆起他推官的谱。
沈青知道，他这是在攻心。
以前，她见过老爷办案，都是这样，但凡牵涉其中的人，见了一律不给好脸色，好像你站在他面前，就已成了他眼中的嫌犯。
管家跟在王知府身边，也是见惯了世面的，全然不惮于这年轻推官的“淫威”，泰然道：“昨天夜里，老爷说了要歇在书房，我这才来书房找人。”
“谁能证明？”郭推官沉声又问。
“这俩丫鬟，”管家指了指身后两个小丫鬟说，“还有夫人，都是知道的。”
郭推官以眼神示意一旁站着的衙役，说：“去问问，”又扭头问那两个小丫鬟，“管家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老爷说近日公务繁忙，他还要忙很久，今日就在书房睡，让我跟夫人说一声，不要等他了，又让我去叫管家过来，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一个小丫鬟说。
“哦？”郭推官拉长了音，在几人面前踱着步，“最后见到王知府的人是谁？”
“是我，老爷让我去整理近年家中店铺的盈利，我今早也是来找老爷谈这事儿的。”管家又站出来。
“你们聊了多久，出来大概是什么时候？”郭推官停下步子，扭头凝视他。
管家回想着：“大约有一刻钟，出来的时候......大约也有一更天了。”
距离死亡时间还早。郭推官又问：“你走后，王知府没再见过什么人？”
“我走的时候，老爷已经准备关门了。”管家回道。
马脸家丁又出声：“昨晚我当值，管家走后老爷就关了门，再没出来过。”
郭推官默了会儿，最后问道：“你离开的时候，王知府的心情如何？”
这话是在问管家。
“老爷当晚情绪不太好，其实这几天来，老爷心情都不佳，就连平时用膳，都比平时用得少很多。”管家如此说。
问话的衙役回来，说：“是真的。”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医女见闻录更新，第36章 刘二之死（四）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