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沟是长生岛上唯一的村落,与对岸的羊官堡隔江相对。因常年苦寒,土地贫瘠,却还要负担粮税,只得靠着采矿、林木以及渔货换取每年的差额,所以村里多是些穷苦山民。
万历年间,李如松奉诏入朝抗倭,孙家沟村长孙秋水领着全村老少筹措军粮入朝,打退了来劫粮的倭兵,因功在长生岛就近谋了个世袭的羊倌堡守备的差事。
后孙秋水年老,职位就世袭到长子孙应头上。
长生岛地处辽南临海,离最近的复州城相距百里,故而以往时常有土匪前来孙家沟打秋风,官兵往往鞭长莫及,孙秋水得功归来后在孙家沟筑起了土堡,以便村民避难。
正值明末小冰河期,天气愈发寒冷。孙秋水虽是地主又兼着粮长,却也只能勉力维持孙家沟不多的产业。
整日间忙着上下打点关系,带领全村经营着把长生岛的矿石,山货卖到复州县城换回一年所需粮种的生意。
比起江南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士绅地主,孙秋水的财产远不及他们万分之一。
毕竟就算把长生岛土地全兼并了,就那么点人,也刮不出多少油来。
久而久之,老孙也就顺其自然了,虽不富裕,却也同全村上下相处融洽,每天乐呵呵的,成了复州卫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如今孙秋水年过六旬,依然每日精打细算着处理生意。
“理儿有消息没有,这都快两个月了,怎地音讯全无。”
“老爷,二少爷虽是第一次去辽阳倒腾,却已经过手了多年的复州生意,应是路上风雪大了些,走得慢了,算着日期想必近几日就能回来。”
“老七,我担心啊,全村的粮种就指望他辽阳这一趟了。”
大堂里,孙秋水与管家孙七打着算盘核对着账册,时局日益艰难,两人正琢磨着天启元年的捐税该怎么打点税监。
自从萨尔浒之战①后,辽东局势日益糜烂,日子愈发难过了。
“复州昨日刚来的消息,让我们加紧准备运往京师的供木。下月十五会有海船来运。”孙七拿出一份复州城官府的文书,递给了孙秋水。
“怎地又要供木,上月不是刚送去一批么。若是月月要供木,那耽误了下月的农时该如何是好。”孙秋水叹了一口气。“陛下怎地要这么多破木头,这也没听说要修什么宫殿啊。”
“等老二回来,先去复州借些银钱,再去盖州金州收一批木头吧。若是耽误了农时去砍树,今年粮税就没法交代了。”孙秋水说着长叹一声,孙七也无奈地摇头。
正当两人愁眉不展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孙二七匆匆踏进了厅堂。
“二七,怎地如此急躁,可是出什么事了?”孙七微微蹙眉,问道。
“老爷,大管家,赵福打了六只毛狗,成色全是上品,已经入了库房了。”
“倒也不错,赵福今次收成确实比以往要高一些,回来的时间也早些。“
孙秋水微微颔首,随即又说道:“但也莫要如此急躁,不过六张皮子而已,你又不是第一次看了,还是要稳重些。。。”
“老爷!还有大事。”孙二七直接抢过了孙秋水的说教,随即将赵福绑到陈楚的事讲了清楚。
“还有此事?”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
按着明末军功首级领赏制度,建奴首级五十两白银一颗。
虽说孙秋水已不是武职,但上下打点后记挂在长子孙应名下,也能有二三十两的进账。
如此就能从容地去采买木材当做供木,也就不用耽误农时和借高利贷了。
随后而来的赵福与齐大贵前后提溜着陈楚来到了中庭。
“孙老爷,看这里。”
赵福一把抓起陈楚的脑袋说道:“这厮留着髡发,衣着不似汉人,八成就是建州来的奸细,现被我等捉了,交于孙老爷定夺。”
陈楚无奈地看着众人,虽有千言,奈何嘴里塞着破布说不了话。
孙秋水上下打量了一番陈楚,示意赵福去了陈楚嘴里的破布。而后齐大贵押解着陈楚来到厅堂,把他按倒在地跪着接受问话。
待众人坐定,孙秋水示意了一眼孙七,孙七心领神会。开口道:“赵福,此人若真是建奴细作,你就是大功一件,可想过要何恩赏呀?”孙七微笑地看着赵福。
赵福向两人躬身行礼,随后说道:“某受孙老爷,孙家沟父老大恩收留在此,不敢独占功劳。能捉了这厮乃是上天眷顾老爷多年来领着全村人讨生活不易。某不敢污了老爷的功德,只愿孙老爷能让戚大义这娃子能往复州城进学。”
“好。”孙秋水听罢,微笑着看着赵福。
“大义这小娃虽不是我孙家沟人,却也从小聪明懂事,是个读书的苗子。确实应当读书进学,这事我来想办法。这人若是真建奴细作,待去复州换了人头赏,也能让全村人把今年过去了。”
一旁的孙七点点头表示同意。
“什么?难道你们不问我,就直接把我定性了吗?”
陈楚跪在地上看着众人,倍感焦急,不禁大声说道:“我不是建奴,我是汉人!”众人纷纷转向地上跪着地陈楚,赵福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抽了一下陈楚脑袋。
“贼厮!没问你话,让你多嘴!”
“我。。在下姓陈名楚,字三户,乃是海外归明的汉人!”
陈楚不顾疼痛继续说道:“因归国后被建奴掳了去,他们要我当他们的包衣,我不从,他们就把我关了起来。前几日大雪,我寻着机会剁了守卫,抢了他的衣服和刀逃了出来。”
“放你娘的屁!你怎地有本事能单枪匹马从建奴的牢房里杀出来,是赵子龙不成?”
赵福起脚作势欲踢,孙秋水摆手阻止了他。
“就一个打瞌睡的守卫,我是偷袭得手的。又在荒原流浪了几日,遇到狼群袭击,后来就遇到了你们。”
陈楚说完,跪坐着转身在地上朝赵福鞠了一躬
“若不是你,我就被狼咬死了,小弟在此谢过。”
“哼,少套近乎!”
孙秋水眉头微蹙,与孙七对视了一眼。
“伯彦,你怎么看?”孙七看向了在一旁静观的孙二七。
孙二七心领神会。
“老爷,大管家,小生认为此人言语漏洞百出。”
孙二七思索了一阵,继续说道:“前番王师败绩萨尔浒,直到熊经略去职,奴贼气势愈发猖狂,多次袭扰辽东各处。长生岛在复州西陲,平日无人问津,正是细作潜伏的好去处。且我朝同海外贸易多在广州,福建等南方各省。所谓远归汉人又来我辽南作甚?定是投了建奴的奸细!”
孙秋水微微颔首。
“伯彦说的有理,待我修书一封,让应儿领人将此贼带回复州。赵福,你且将这厮带入地窖关好。”说罢便拿起桌上茶杯抿了起来。
赵福见状,不由得陈楚继续解释,再次将破布塞进了他的嘴巴,同孙二七,齐大贵一道将陈楚扭送了出去。
“老七,你觉得这人是建奴细作么?”孙秋水见众人走远,来到中庭来回踱步。
“老爷,若无此人,孙家沟今年就要借债度日了,一旦借债。。。”
“罢了罢了,我知晓了”孙秋水长叹一口气。
“届时请老罗头好好雕个檀木头给他,厚葬了吧。”
“老爷,这事啊,就是我孙七认定他就是建奴,您万不要过于忧虑了。老爷您是受了我与犬子的蒙蔽,并非失信于吴老将军。”
孙七不顾年老的腰背,朝孙秋水躬身下拜。
“你这是作甚。”孙秋水急忙扶起孙七。
“咱都是快死的人了,到时候下去见了吴将军和老帅,我自请军法就是了。”孙七说道。
“真是胡言!你有甚错,都是我没甚用处,弄不来钱财,只得干出这事。”
正当两人伤感之时,戚大义从一旁大叫着跑了出来,后面一个青衣少女两手各拿着一把梳子在后面追着。
“大义别跑了,姐姐给你梳头。”
“老爷救命啊!玉姐姐又要给我梳头了!”
戚大义顺势跑到了孙秋水身后抱头蹲防。少女没法子只得先站在两人跟前行了一礼。
“玉昭,你怎地又在欺负大义。十二岁的人了,真是不成体统!”
孙秋水一脸愠怒,把戚大义抱了起来。
“爹!七叔!我咋就欺负了大义了,大义跟着赵福他们出去野混,弄了一身的泥,连头发里都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正准备梳头呢!”
孙玉昭笑嘻嘻地看着被孙秋水抱在怀中的戚大义,孙秋水脸色一黑,一旁孙七闭目微笑。
“你当你老子真瞎啦!大义头上才几根毛,就你那梳法还不是给大义梳成建奴头了。”
“对啊对啊!玉姐姐一直给我梳小姑娘的辫子,太丑了!”戚大义大声说。
“你现在居然说丑,之前不是说漂亮么!”
孙玉昭叉着腰,气鼓鼓地说道。奇快妏敩
“之前是之前,二七哥说这叫示敌以弱,待。。待机而。。待机而动!”。
戚大义做了一个鬼脸,孙玉昭一脸黑线,大步走上前强行把戚大义从孙秋水怀里抢了出来。
“那姐姐今天教你什么叫半渡而击!”
说着把戚大义扛在肩头,带回了后院。
孙秋水一阵无语,继而又长叹了一声。
“老七啊,我这个傻闺女你说这以后可咋整。整日瞎胡闹,诗书礼仪处处不懂,琴棋书画样样不会,摸鱼爬树倒是有模有样!”
孙七看着孙秋水一脸的无奈,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说道:“你问我作甚,你下的崽子养成了猴,自己想办法。我还要去库房一趟,走了!”
“管!管!管!谁管的住!我是没本事,阿秀走的又早,就该早点找媒婆嫁了最好,你说你咋就不和我订娃娃亲呢,订了后我就什么事都省了!”。
孙秋水没好气地说着,孙七却越走越远。
“儿孙自有儿孙福。秋水兄你还是多想想那颗人头的事吧。”
孙七悠长的声音渐行渐远。
孙秋水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厅内只剩他自己一人,屋外也没人理他,只得自己理了理衣袖,回房写信去了。
几天后,孙家沟外的树林中,一队刚集结,五十多人的土匪正在商议事情。这些虽是落草土匪,却清一色穿着明军制服。
这就要从辽东这几年的破事说起了,此时的辽东,土地兼并严重,糜烂的卫所制使得军户们都成为了上级的农奴。
年复一年无止境的压榨使得军户连年逃亡,继而又使得辽东的局势愈发恶化,朝廷又只得点更多自耕农成为军户,如此恶性循环之下,万籁俱寂。
一些军户逃亡建州做了女真人的包衣阿哈,虽也是受尽欺辱,但也算是能有口饭吃。
还有一些军户直接杀了上官,席卷了本部军械库,落草为寇,当了胡子流窜全辽,专职抢劫村庄百姓。
努尔哈赤起兵反明后,听从八子皇太极的建议,笼络利诱这些落草的乱军土匪,在明朝控制的辽东区域制造混乱,自己再作为“解救者”降临,这使得不断有辽人投靠后金。
在多方综合因素相加之下,居然让前任辽东经略熊廷弼判断“辽人不可用”。故而请调了外地的军兵镇守辽东,并施以严厉法度约束各级,这种削足为履的做法一时间倒也使得辽东局势得到稳定。
而后熊廷弼卷入党争去职,接替的袁应泰却不顾众多将领反对,一改老熊的策略,宽法宽刑,收编各处乱军扩大边防,名义上看着声势浩大,实则处处漏洞。治军颇有后世常凯申之风。
那五十人的土匪原是卫所的军户,杀了上官后原地落草,各人带着明军制式火铳兵器到处劫掠。辽东各个堡垒的明朝守军在袁应泰上任后几乎再也没有主动出城过,故而野外长时间一片乱匪糜烂。
“那个女真贝勒不是说会有人在长生岛接应我们么,怎地等了这多时日了,连个鸟毛都没有。”
领头的匪首大口喝了一口浊酒,往地上啐了一口老痰,骂道:“娘的,这帮建州鞑子别不是耍老子。”
“大哥,前几日兄弟们到处打听消息,在江面上逮了一个舌头,那家伙贼不老实,让兄弟们一刀给剁了,却发现了一封书信,咱虽然不识字,但看着却不像普通书信,就带来给大哥过目。”
一个毛脸土匪掏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递给匪首。
“特娘的!老子字也识的不多!”
匪首撕开信封,瞪着牛眼艰难地看完了信,骂道:“这建州鞑子真是没甚用处,竟然让一帮泥腿子捉了去。”
“大哥,那现在咋整啊?”旁边一个胖匪说道。
匪首沉思了良久,随即召集了众人。
“咱若是去把那建州鞑子救了,到时见了贝勒爷,弟兄们也能升官发财不是。”
“可是大哥,你说那后金大汗真的能打下辽东么?”
一边的瘦子土匪表示怀疑。
“是啊大哥,若是袁经略真剿了鞑子,那可咋整。”
群匪们开始议论纷纷,那匪首见状,又猛灌了一口浊酒。
“屁,袁应泰能剿个鸟的鞑子,他自己不被鞑子噶脑袋就不错了。你们可还记得原来隔壁村的牛蛋子,这小犊子先跟了蒙古鞑子放羊,又和蒙古鞑子一起投靠了官军,袁应泰想都不想直接赏了他在辽阳当百户。这个杀才,原本就是个卫所里刷茅房的,真就给他翻了身。我看整个辽东就他袁应泰自己觉得自己能剿得了建奴!”
匪首恨恨地说着,随即转了转眼珠,思考了一会。
“如此,咱先回家里把众兄弟都集合起来,拿上家伙事儿,此番来复州就算不能直接把那些泥腿子全抢了,也得捞一笔填填肚子,且顺带着暂且两边都不得罪。”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陈楚钟林更新,第003章 建奴细作?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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