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牡国上下,都可能会有大司命的踪迹。更别说那些深藏角落、无所不在的监控机制与眼线政策。
祂会出现在这儿,想必是什么都知道了。将英与守仲都太过大意,竟一时忘了牡国便是用这一套巩固祂那霸道的王权。
“你想跟我谈什么?”大司命客气得诡异。“无论是对我利用了你的爱马,去做控制戍州马军的傀儡,还是夺去了戍州马军的手足,让他们去当三流的攻城步兵……种种的不满,我都会洗耳恭听。”
将英很冷静。“也好。”他冷笑:“省得我再跟祢说一次。”
“也对。”大司命也笑。“因为把你的意志逼出来的那人,已经没法再说一次了。”
将英一震,透过镜子,看着那只如头盔般大的方盒。此时盒底露出了湿漉的汁液,潺潺流了满桌。
“毕竟是没有上漆的薄木,血水马上就透出来了。”大司命问:“想看看他吗?那个躁进热血的小伙子。他死前的表情相当生动。”
将英调整心志,努力不被动摇。
他面不改色。“你让戍州马军失去马脚,是错误至极的战略。”他一定得挽回他的马军。
“是吗?”大司命却理所当然地说:“如果我说,我本来就是要这样的错误。你觉得呢?我牡军不乏优秀人才,何苦要为了安顿敌国投诚的马军,而改变既定战略?”
将英咬牙。难不成这恶鬼打从一开始就想在利用戍州马军歼灭禁国的同时,企图削弱马军的实力?!
他勇敢地直视祂的红眼睛,用嘲笑反击祂:“没想到,祢也会心口不一。”
大司命挑眉。
“祢下了这么多手段,禁锢我,牵制马军,不就是因为祢忌惮这股实力?”他呵一声,挑衅道:“你也知道,戍州马军的头,就只有我一人,唯有我可以驾驭他们,没有其他将领可以摆布,所以你既然得不到,就想要消灭。原来堂堂大司命也有达不成目的而恼羞成怒的时候。”
不料,大司命爽快地承认。
“你说的,都是实话。”祂放下梳子,从容自若地从盒中挑着其它物事,显然情绪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是非常仰慕你麾下的马军,就单支骑兵的战力而言,那确实是我军任何一旅的队伍都无法匹敌的。但是,如果我所仰慕的这股力量最后成了你反咬我的利齿,我宁可一开始就不愿拥有。”wWw.xqikuaiwx.Com
然后,祂挑到了一把锋利的小剪子。将英瞠眼,严阵以待。
“但侯爷……比起你这个假仁者,你简直就没有资格评说我心口不一。”祂把玩着锋刃。“明明想利用末世图,毁灭禁国乃至全世界,现在失足了,却开始在意起同袍与原乡的安危……我说,你是想用这假仁假义赎罪、博取同情,还是说你肯承认自己从本质上其实跟你一直憎恨的少司命没有差别──都是无能的慈悲者?”
对这讥讽,将英并没有随之起舞。或许他自己也承认这存在于他性格中自相矛盾的缺陷,何需因他人言说而动怒?
他现在只在乎,儿怀、马军与戍州百姓,在大司命的掌心中,能有多大的存活与自主空间?
“随意祢要如何贬低我这个失败者。”他注视那尖刃的冷芒,忽然殷切地期盼着,它能猛而快地朝他的咽喉刺来。“假若祢眼底容不下我这颗马军的头,祢可以杀了我。”
对,杀了他。
自此,纸就再也包不住火,大司命连握住马军、利用他们为祂效命的片刻机会都不可能拥有。
他相信,若他死了,儿怀绝对不再甘于屈服,他会为了替他报仇,而取代他,竖起戍州新马军的旗帜,不再受制于牡国,回归禁土,对抗大司命。
儿怀是为了保全他才自愿沦落为叛国贼,当他不必再背负都拔侯或是东主子的包袱时,他又何需面对这道德上的挣扎?
他这个主人什么都不能给他,只能还他一个禁国人的身分。
大司命却是佯装一愣,犯傻。
“咦?”祂问:“谁说要杀你了?”
祂动了动小剪子,掐起他的一撮头发。“我只是想替侯爷剪去枯涩的发罢了。”
将英皱眉,看不透那双红瞳眸的心思。
大司命也透过镜子,微笑地与他对视。
“既然戍州马军只听都拔侯一人的话,那我替都拔侯换上一副全新的头颅,不就更为理想吗?”祂呵呵地笑:“何必枉费一条人命?我也不想老是杀生哪。”
祂认真地替他修去了一尾枯发,喀嚓一声,裁切的声音甚是响亮──
将英猛然一震,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脑海里被霸道地剥夺了。
对了──他们刚刚在谈论什么,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思绪、脉络竟前后连不着边?
他斜着眼,看向后方另一名端坐在书案后的侍人。他开始握上裁刀的把手,操作起那台诡异的机具了。
只见他在基座上裁切的东西,是一片宛若竹简般的长薄物事。
“瞧,都被草原的大风吹涩了,是不是?”大司命好心地将剪下的发尾拿给将英看。“可惜了侯爷一头秀发啊……”
将英还是直盯那名侍人的动静。侍人的手边存放一部厚实的簿册,侍人会从册中抽取那奇异的物事,并对着明亮的窗光检视。他发现那物事是半透明的,在太阳底下甚至会发出微微的七彩波光,霓靡幻美得让他瞧得恍了神。
“啊啊,别动,侯爷。这儿还有。”大司命又掐了一撮发,剪下去。
那侍人也跟随大司命的节奏,裁切了他方才取出的物事。那东西一被切断,彷彿是失了母血供养的脐带,竟瞬间萎顿、枯黑,成了一片干焦的煤片。
将英再是一颤。好像……又丢失了什么?
此时吸引他目光的,是那只搁在小桌上的薄木方盒。那盒装了什么东西?为何会透出血红的汁水呢?快拿走吧,可真是碍眼……
“对了,我们刚刚谈到哪儿了?”大司命这时问起:“侯爷,你记得吗?”
为了回想,将英用尽了气力,面目铁青,却抓不着一丝片屑。
他的思绪找不到一处焦点,眼神落不到一个实处,只能漫不着边际地四处飘飞,结果,还是被侍人继续取出的七彩透明薄片给引去了注目。
大司命顺着他空茫的视线望去,笑道:“很美,是吧?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想回答,但一时找不到词汇。他不懂,怎么连应答的词汇都从他的脑子中流失了?
“那是你的,『念』。”祂说:“明白的说,是你的心、你的智,或是更浅显的说法──是你的……”祂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脑壳。“记忆。”
他费力地挤着话语:“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啊,是了……忘了向你介绍。”大司命像引见友人给将英认识一般,说出了这名侍人的来历:“这是我国特有的『裁念师』,能为大牡人民裁去有害的记忆与念头,只剩余对国家、社稷有意义的正向思考。还请侯爷多多指教。”
他的记忆──那些深根于心的“念”,怎么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被裁切掉?人的思维又不是物品,为何他们可以做到像囊中取物般的容易?
大牡──大司命,把人的意志当成什么了?!
“你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吗?侯爷。”大司命将将英的愤怒与惊慌看成了他对这款新兴术法的疑问,便殷殷地解释起来:“即使你身边有一名对你呵护至极的侍魇师在保护你,可是或许连他都不知道,你们每一个人在踏进牡国之后,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我国的侍魇师编造成册,收纳为档案,瞧,就是这种眩目的小薄片。像商号的帐簿一样,想查什么,伸手一翻就知道,多么方便,日后根本不需劳驾侍魇师一间间地『查房』,一劳永逸。所以,老实说……”祂露出暧昧的笑容:“你的私事,甚至是你从不与人言说的感情,我都一清二楚,不好意思。”
看到祂的笑,将英有一种被弄脏的羞耻感。
大司命又开始翻找起他的枯发,边说:“你现在可能在想,为何你与我国对峙了四百年,却从来没有察觉到这门艺术的存在?──请容我这样称呼这高妙的术法。”祂对着他的眼睛,确保他的聆听。“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当事者记得自己曾被这样对待过,他们又要如何让外人知晓这门艺术?而你呢?侯爷,出了这房门之后,你那超凡的意志,能不能让你劫后余生,将你的遭遇说给你忠诚的仆人听呢?我很期待……”
将英不服输,他牵着嘴角,想让大司命知道──他不在乎。
“如果我说……我可以呢?”
大司命笑得眉眼弯弯。“那我们试试看吧。”
祂给了后方的裁念师一个眼色。
裁念师动手,喀嚓,一刀。
将英的身子一晃。又失去了。
大司命跟着说:“侯爷,你那两个儿子生得真俊,完全得你真传,若长大了,想必也是堂堂的草原男儿。只可惜死得这般凄惨。”
祂在说什么?他哪来的儿子?他没有儿子。
喀嚓,裁念师的第二刀。
大司命再说:“啊,我真想认识你的好妻子,侯爷,她是个坚强的女性,爱你至深,为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常常口是心非,不教你有所牵挂。其实她多么希望你留下来陪着她。”
妻子?是了,有一个女人,总是站在毡庐前,痴痴地望着他走远,挥手撵她进庐,她偏不走,就是要等到他的背影被尽头吞没为止才肯罢休,因为要再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可是,他再也想不起这女人的长相,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等他。再过一会儿,他竟然连这件事本身都不再有印象了……
大司命继续戏谑地玩弄着他,喀嚓的裁切声规律而呆板地绵延下去。最后,戍州、禁国,东主子、蚀、末世图,大司命、牡国、仇恨,意志、生死……好多东西,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雾气,轻轻一撢,便灰飞烟灭,不着痕迹。
他连为何反抗,都差一点忘记了。
直到大司命说:“那名侍魇师为何要苦学侍魇术呢?他毕竟没有天生的资质,终究比不上我国的术师水平,可惜了他向上的精神。”
将英一抖,脑海里终于出现一道鲜明的景貌。
“啊,我知道了。”大司命促狭地笑道。“原来,都是为了侯爷啊。
那景貌,是他与儿怀的记忆。儿怀十五来岁,长相在稚气与成熟之间挪移。在这挪移的缝隙中,他的喜怒哀乐常常因此泄漏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然后他记得,他会训斥他,不该表露情绪,要学会保护自己,儿怀的表情才渐渐地单调了起来,处世漠然,不再轻易以真情示人。
然而矛盾的是,他所记忆最深的儿怀,却是这时的他?
我要学侍魇术,主子。
还是少年的他,一本正经地跪坐在他面前,征得他同意。
师傅说我天资不好,但我会努力学习,请主子答应。
他问为什么。
少年儿怀的笑容,竟在他的脑海中凿得这么深。
当然,是为了让主子睡上一夜的好觉。一夜也好!
他甚至曾这么对他要求过──他很少要求他的。
请主子准许,只准我为您的身子涂抹树脂与乳香木。
他的肉身为了防腐,细心涂抹树脂与乳香木是一件费力费时的差事,万万马虎不得。
其他人为您上膏,我一点也不放心。请务必让我来!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154章 裁念(4)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