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我问你。”先生这时却开口。“你知道,”他顿一下。“『蚀』吗?”
这一问,像一记轰雷,打响在她耳边。
“不知道。”她选择装傻。
他笑着叹气,似乎是笑自己想多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会知道这种东西?
“这与杀案会有关联吗?”她赶紧再问:“这个蚀……又是什么?”
“你的问题,真的变多了,树生。”他看她。“以前你似乎不敢这么问我问题。”
“我……”她倔着说:“我总得懂点事吧!我不是小孩了!”
他笑了。“孩子都爱这么说自己。”
“先生……”她噘嘴,闷气。
他最后还是说给她听。“在我看来,『蚀』就像这个国家的影子。若说,这个国家是充满生命的光源,那这个『蚀』,就是充满死亡的黑影。”
“他们是……一群人吗?”奇快妏敩
“应该是。”
“应该?”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想查,也查不到深处,至今仍无人承认这是一个有具体规模的帮众。但那股庞大的力量还是能够暗中运行。”
“所谓的运行是?”
他沉重地说:“杀生。”
树生屏息。
“他们不现踪迹,所以官府也无法为之造册归案,外人唯一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只在于他们每岁杀人的人数,皆符合少司命赐予众官长命血的总岁数。”
“那意思是说……”树生不敢置信。“像我父亲,他被赐了两百年的长命血,蚀那年就必须杀死两百人吗……”
“没错。”
“那两百人都是……”
“无辜的平民百姓。”
她紧紧握着拳。
“后来人们推敲,他们这么做,是想要达到所谓的生死平衡。因此也可以说,他们是为反少司命的长生而存。”
他望着窗外,看到山的另一端出现了府楼的灯火。
他又幽幽地说:“甚至有人大胆推测,他们的终点,就是弒君。”
她顿时无法呼吸。
末世图。
她想到了。
所以,那些人才利用她母亲,去诱惑父亲的失意与愤世,画出那幅令人发指的末世图?
他们不但害他们家破人亡,让她如今一人孤零零地活着,现在却又教她发现他们妄想弒君──杀了那么温柔的慈悲之神?!
这个蚀,不只毁了她的家,还想毁了这个国。这个国,是多少人的家啊!
简直,不可原谅!
她的仇根,扎得更深了──
“但我不懂,若这四起杀案也是他们所为,他们为何改变了目标?”后来,朝仁又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这百年来,虽不知原因,不过确实未曾听过官员被如此牺牲。这案例过于诡异了。”
他抚抚额发。“当然,或许是我多虑,可能与蚀根本毫无关联。”并自嘲地说:“说不定,是一向视长命血为毒瘤的华族一手策划的,也未可知……”
说完,车厢内忽然安静异常,只有轮轴辗过路面的声音。
朝仁不解地看向树生,不懂方才那么热烈地发问的她,现在怎无声得一如夜里寂静的山?
“树生?”他唤她。
黑暗中,无人应声。
此时,驾车驶进了禁城灯火所及之处,一抹光亮晃进了车里,刺了朝仁的眼,却也亮了树生的脸。
那一瞬,朝仁以为自己错看了。
马车继续前进,黑影又罩了进来。
最后车停在一栋府楼前,门役提着瓶灯领他们下车。朝仁藉着瓶灯的光,再看一次树生的脸。
“先生。”只见她一如往常。“到了,要下车了。”
他直视她的眼。
树生摸了摸脸。“怎么了?先生,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没什么。”他别开眼。“下车吧,小心。”
现在的树生,确实是一个单单纯纯的孩子。
他混淆了,怀疑是光影的迭起错乱了他的视觉。
是了,一个孩子,怎会有那样漠然的表情。那种表情,好像是遇见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明明知道他的命悬于旦夕,却只是冷眼旁观。不但冷眼旁观,甚至是怀着寒意的窃笑……
笑着:“去死。”
他打了一个寒颤。
他看着正在道上殷殷翘首等他下车的树生。脸上的表情,很是纯净,疑惑就是疑惑,苦恼就是苦恼,高兴就是高兴……
怎可能会有那种表情?
不可能,一定是光影把他的眼打花了。
众人拱手道揖后,便一一入座。树生紧跟着少司命与先生,落座北侧,另三人落于南座。
恰巧,树生的对首,便是中州大司马尹都堂,也就是尹治的曾祖爷。他看到树生时,给了她一声闷长的哼气,从此,没再正眼瞧过她一次。
少司命这样介绍树生:“朝仁的学生,跟着他一块学习禁族的事务。”却没透露她的名字给其余二人知晓。
今夜吃的是“江水席”。这座筵席的用桌中央辟有一道约半箸宽的水道,连结桌具东缘的一座布满青苔的嶙峋假山,假山又绵延到厅外天井,与大片园林造景相融一体。厅亦无窗无门,园林中的凉气与清芳贯流厅内,让食客在这春暑交替之日用餐,也能食欲通畅。
水道中,清澈的凉水如溪涧般淙淙流过,每过半盏茶时间,便会从上游处刷下一簇簇洁白如玉的“米胎”。所谓米胎,是将米团用网目筛出如面般的条状,稍用热汤涮过,即可入口弹牙。冬日可配热骨汤食之,夏日则可用寒水冷却,佐酸麻酱或清爽凉菜作凉面享之。讲究的,便像此刻,让食客每人发配到一只竹编的小捞网,在葱郁而清净的“山”与“溪”中一享捞猎之乐。
树生看准了一簇米胎,马上下网,捞得一条不漏。她蘸了掺有花椒末的醋酱吃,胃口与玩兴都开了,拿了捞网又要去捞米胎。
少司命笑着提醒:“还是要吃点菜。”
朝仁直接将盛了凉白菰、嫩芦尖的小钵推到她面前,低声说:“吃完。”一如平日见她挑食时会有的为师语气。
尹都堂见她受宠如此,脸上更不是滋味,径自闷闷地捞着米胎吃。
你不是来玩的。
她正要再捞,念头一闪,让她一僵。
注意你对面那个叫普央的家伙。
她缓缓地收手,悄悄地觑着她斜座那名胖壮男子。
这男子圆饼脸,身子鼓胖,块头高壮,肤色黝黑,一副外地劳动晒日惯了的工役模样。而他气质憨厚,举手投足有些拘礼,似新官上任,首次与少司命、尹都堂等人同座共飨,忌惮分寸,故表现得不大自在,甚至偶有笨拙、磕碰的举止。
她不懂他有何奇处,但她继续留意。
树生突然安分下来,朝仁本留意到了,却被告姓部司给拉去谈话。相对于普央,他的工部长官则是个能言善道、长袖善舞的人。
他执起耳杯,笑容满面。“今回筑楼,还有赖华三爷大力相助。”
朝仁无动于衷,无言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似在说:我何来的大力相助?
告部司不尴尬,并猜透了朝仁的眼神,继续说:“筑楼工事不小,不免惊扰山林,还望华三爷多多与禁族疏通,委屈诸位,忍让一番。当然,工部可在此保证,绝不会发生工役扰民的歹事。”
朝仁拿了网子,捞了一簇米胎。他从容地拌酱,边说:“其实,这类歹事也不可能发生。”
“哦,三爷对我部真是信心十……”
他斜眼看向少司命,笑着打断:“因为陛下曾颁圣旨,明令我族杀人,不犯禁律。”再看着那告部司。“若真有扰民一事,也不劳贵部排解了。”
告部司干笑几声,不知如何以对。
朝仁斜着嘴角。“开玩笑的。”他请人斟茶,才执杯。“我不喝酒,以茶佐替。”
两人对饮,这才带过场面。
树生一旁看着想,先生大概很厌烦与这类人应酬吧,皮笑肉不笑的。
“刚好桌缘有假山,可亲自为三爷示范示范。”告部司突发奇想,端起桌上的一碗水豆腐,来到假山一头。他指指假山与水道,笑称:“诸位姑且将此山视作长令丘,而水道则是贯穿饶州、使之秀丽丰饶的芦江吧。”
说着,他使了筷子,将切成块状的豆腐一一摆在假山的山脚前。每块豆腐间隔不大,约一只瓷调羹的宽度。
“这些豆腐,就是我部预定兴建驻楼的位置。”摆好豆腐,告部司笑盈盈地说:“当然,确切的方位,都已与陛下以实际所堪之舆报备过,今席只是知会三爷一声。”
朝仁挑眉。“这么密?好似一条长城。”
“是,这是为止大牡越我长令丘而设的最新防务,密实点较好。”
“把我族的长令丘也隔在外头了。”他瞥着少司命。“陛下,祢也怕我族进犯?”
少司命微笑。“没有的事。”
“就我来看……”他拿起筷子,将第三、第六、第九块的豆腐夹进了树生和他自己的盘里。“驻楼不需这么多。”
“呃,这……”告部司眨眨眼,想着该如何对应。
“吃吧。”他哄树生。“沾酸麻酱不错。”
“朝仁。”少司命开口。“这些工事都已划定,不得再改。”
“那陛下今日要我来吃这顿饭为何?”他瞪少司命。“你们私下决定就成了。”
“告知你一声较好。”祂说:“也希望你转告禁主,请他与族人多担待些工事行进的不便。若地方府官无知而有所冒犯,还望多多见谅。”
朝仁不说话,吃着米胎。
“寡人可以保证,不动长令丘上的一石一木。”
他见树生没动筷,替她捞了一簇米胎,还是不说。
“朝仁?”少司命再问一次。
尹都堂的脸色也难看了。
树生心一紧,忐忑地看着先生。她担心他又会回到之前与少司命消极对峙时那尖锐的模样。
最后,朝仁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你们随意。”
说完,竟就要起身离去。
忽然,普央似呛到了蘸汤中的花椒粒,重咳一声。
这一咳不同凡响──桌与假山竟为之震动,水道的水溅得满桌都是。一旁侍女赶紧来为众人清理。
这一震愣了一桌人,连郁郁的朝仁都瞠着眼看那普央,不自觉地坐回了原座。
“抱、抱歉……”普央红着脸,哑着声说。额边有青筋,还在忍咳。
这个人,会木遣术,你要小心。
念头这么告诉她。但她不知什么是“木遣术”。
普央的长官赶紧出面缓颊。“才说不扰民呢,没想到竟先扰了陛下、三爷与尹都堂,还望诸位恕罪。”他抖抖袖子,向少司命磕了头,普央也接着照作。
他爬起身,再涎着脸解释。“普监长其实是一名木遣师,以前在伐林地上就是以一口雄壮的木遣调著称。因为调子唱得好,督工有成,才升上作这大木监监长的。粗工一名,请诸位海涵。”
少司命倒不甚在意,反而给对方台阶下。“寡人耳闻木遣师,尚未亲眼目睹,若实用在伐林地上,那是怎样的景况?”
“这就要先与您解释何谓木遣调了,陛下。所谓木遣调,是伐木工役在搬运粗木时会合力唱诵的歌调,以歌调的起落之音来联系彼此出力的时机。当然,当中需有一组人马起头与收尾。普监长属『兄木遣』,就是起头的,声具爆发力,方能让工役瞬间抬搬粗木,他的另一伙伴则是『弟木遣』,在兄木遣之后帮忙出力,颇有余韵,如此才可在兄木遣后继无力时接续不辍。运木时,任何一个环节,最忌讳无力。”
听到这儿,树生忍不住发问:“那……什么又是木遣术?”她想尽快知道这个术的底细。
告部司看着她,说:“便是运用木遣调的韵律与发声,连结体内术气,让自身力大无穷。”他拍拍普央粗厚的膀子。“普监司最颠峰的时候,可以独自给屋上梁呢!”
树生惊奇地望着普央。
她因此注意到了,普央紧绷的神情,在他长官拍击他臂膀的那一刻。
好像是被吓着似的。
之后,他不时地回头观望身后,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怕着,会有什么东西从后方的漆黑中冲出来扑向他。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102章 入蚀(2)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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