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耗完术气,最要补虚,所以极忌讳沾攻燥解火的食药,你确定都没入口?”先生再问。
“是,没入口。”
“不可能啊!”教工苦着脸说。“大伙都喝同一锅枣汤。”
先生困扰地叹口气。
“算了,还好教工就在旁边,及时处置,是不幸中的大幸。若没人管,继续任食药虚耗你的体力,可会丢了小命。”
穿白麻是一件费体力、耗精气的事,尤其对孩子而言,若不马上以枣汤或补热养虚的食物滋补,对日后身体伤害甚巨。不食热补如此,若食凉补或寒食,更是雪上加霜,先生所谓丢命,绝非吓唬。
树生还记得倒下时的感觉,好像体内眷有一头吃肉的兽,一直在啃她仅存的精力。
她看看天色,似乎已经黄昏了。她问先生什么时候了。
“申时末了,你也该回家了。”先生说:“宫里会派人来接你?”
她点点头。“我可以,先去收拾东西?”
“需要帮忙吗?”教工问。虽然不知原因,但树生发生这种事,他觉得自己总有责任。
树生摇头,扶着床栏起身。“我自己可以。”
该走的监生都离开了,国监上下沉在昏黄的光影中,每条影子都拉得长长的。
她头昏,看每条影子,都像乱舞的群魔,要抓攫她、要吞食她。
她甚至听到群魔的窃窃私语……
“她不会有事吧?”
“怎么?你操心她啊万赫?不过被罚一次就没胆。”
“谁、谁说的,我只是担心我们下手太重……”
“不过尹治真聪明,区区一帖解暑的滑石散就可以把她整成这样,教工和先生想查也查不到,暑日快到了,每个人
身上都会带滑石散啊,大伙都有凶器。你看到她的脸吗?青得跟鬼一样,哈哈。”
“可下回出人命怎么办?”
“就跟你说不会嘛!你没看到教工马上处理了吗?万赫你是被她的门卫吓孬了是吗?”
“喂!我差点被她的门卫砍头啊!你被吓一次就知道了!”
“那你还不谢谢尹治,他帮你报的仇。”
“可是……”
这串声音真耳熟,可不是粳粟那胖子和万赫吗?
滑石这种药石性寒味淡,寒能清热,淡能沥湿,是清暑解热的良方与常药,可用在刚施完术气的她身上,简直是想榨干她的生命?!
这群人──
接着,她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不用感谢我,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她那么燥,呛人呛得特火,我想她定是中暑了,才好心给她添个滑石散……”
她听得牙痒痒。
尹治──
她用力一掐自己的人中,霎时清醒,精神贲张。
粳粟与万赫见她突然站出来,吓了一大跳,都心虚地摀上嘴。
“怎么回事?”树生咬着牙问:“你们在我的枣汤里放滑石散?”
尹治不疾不徐地回头看她,笑道:“对啊。”
“我要去告诉先生。”她回身。
“喂喂!别啦──”粳粟与万赫冲起身来,要去拦她。
“去吧。”尹治说得无所谓:“反正你有陛下可靠。”
树生停下脚步,忍着气。
尹治还提醒她。“不用向先生告状,直接告诉陛下更快。”
他又看看粳粟和万赫,说得惋惜。“我们最好有被退学的打算,因为我们惹到特等生了。”
“我不要!我会被我爹打死啊!”粳粟马上露出了胆小的本性。
“”万赫也慌得脸色青白。
“没办法啊,谁叫我们捉弄的人,背后的靠山是一座求如山呢?”尹治却凉凉地继续说,事不关己:“虽然她没爹没娘,可是她一点都不以为意呢,因为她早把陛下当她的爹娘了,还将陛下对她的可怜当作爱,她那么自以为是,我们除了认错还能如何?”
三个男孩等着树生的反应。
树生回头,倒是很平静。
“四次。”她对尹治比了手势。“外加一次求如山,总共五次。”
尹治皱眉。“什么?”
“欸。”她再点了粳粟和万赫。“你们,发现了没有?”
“啥?”
“你们的老大尹治啊。他口口声声都是陛下,陛下,陛下,不过几句话,就出现了五次陛下。”她嘲笑地看他。“到底是谁很依恋陛下?”
万赫噗哧一声,想不到尹治这样羞辱她,她还有功夫挑他的语病。
粳粟顶了一下万赫,手指比了比,唇语:别惹尹治。
“如果你那么希望被陛下注意,怎么不靠你曾祖?”树生再问。
尹治面色一寒,瞪她。
“你能这样一帆风顺,不也都是你曾祖给你的?让你曾祖上山游说一趟,陛下包准注意到你,如何?”
“我才不屑!”他恨恨地说。
“你要是不屑,就不会一直找我碴!”树生反击。“真是一个不干脆的人。明明想要,却别扭地装作不在乎。不在乎也就算了,还老黏着人家背后叨叨唸唸,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把你的在乎当一回事,只觉得你的嫉妒心真是没药救!”
粳粟和万赫屏息地看着肩头一颤一颤的尹治。
“粳粟,万赫。”尹治紧绷地命令:“把她压住。”
粳粟、万赫一愣。
树生警戒着。
“快点!”
粳粟、万赫朝树生冲来。树生返身要跑,被粳粟一把抓住头发,痛得她直掉眼泪。他们把她压在案上。
“放开我!放开我──”她蹬着腿,挣扎着。
尹治从腰带上解了一口锦囊,倒出里头的东西。
是一面掌大的小铜镜。
他玩弄似地将铜镜放到树生面前晃了晃,让她瞧瞧自己惊慌的模样。
“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术才进入国监的吗?杭树生。”尹治勾着嘴角。“是可以用镜子映照人心的日召术。”
他拉长袖子,将铜镜擦得晶亮,又说:“我以前拜的师傅,是刑狱司判官玉伐,他可是很强的喔!即使你的情绪平静无波,他一样可以用镜子照出你藏在最深处的秘密,让你无所遁形。我呢,虽没那么厉害,可只要我给你投个石子,乱你心湖,倒也能从你心里捞个一两件秘密出来。”wWw.xqikuaiwx.Com
平静的心湖宛若明镜,不成熟的日召术反而会遭到反射,无法透视人心。因此初识者得先扰乱对方心性,方能在混乱中趁虚而入,挖掘实相。
树生到这时候还逞强,不信地哼笑一声。
“你心智不全也就算了,连使的术也这么下流。”
“下流?”尹治笑着。“你不知道整个刑狱司就靠日召术在运作吗?”
他站定在树生面前,摆正铜镜。树生看到自己心神不宁的脸。
“镜子是反映实相的东西,如果你心无孽障,我也照不出什么东西。”尹治说:“你说日召术是下流的,可万一镜子里映照出的东西果真是不堪的,那么……到底谁才是下流的呢?”
“我没什么不堪!”树生烦躁地叫着:“拿开你的臭镜子!”
粳粟、万赫将她压得更紧。
“我问你……”尹治从容地问:“陛下知道你很崇拜疆图侯吗?”
树生一震。
“疆图侯和陛下有怨喔。你不知道吗?”他说:“疆图侯画出了荒州啸堤,荒州百姓爱戴他,更胜陛下,可陛下却在他风风光光的时候绑住他,他怀恨在心,所以诞降了末世图,当着陛下的面,吃了好多人。陛下罢了他的职,慈悲放他一条生路,可他不感激,竟张张扬扬地放火烧了整座土楼的人命,陛下把他追得天涯海角,最后真是气极了,才拔了他大侯的仙籍,叫他以死谢罪。”
“不是!”树生冲他大吼:“不是这样的!疆图侯是不得已──”
“哦?怎么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尹治瞇眼。“疆图侯是你的谁啊?陛下知道你的心那么向他吗?”
“陛下赞赏定疆大图,陛下看重疆图侯,疆图侯没你说的肤浅,你少自以为了解疆图侯!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镜子里产生了变化,像大火熔铜一样,开始液化。
尹治满意地说:“我想疆图侯对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否则怎会一激便上勾呢?”
粳粟哈哈地笑:“说不定是她老爹咧!”
他们将树生放了。
树生惨白着脸。
上当了。
这群下流的人,就是想偷窥她。
陛下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父亲。
“若她爹真是疆图侯,那就好玩了哩!”尹治等着镜子里的实相现形,边轻挑地说:“逆贼的孩子,哈!”
树生瞠着眼。
逆贼?
她捏着拳头,捏到颤了抖。
爹──
才不是逆贼!
她忍无可忍,想也不想──
她抽出了腰带里的兽牌,回身就朝尹治他们掷去。
尹治一吓,以为她拿什么武器攻击他们,脚步一跄,镜子滑出手,接不准,碎了一地。
回过神,却发现树生丢出的方块不是打他,竟只是孤零零地扔在他们脚边,不知何用。
装腔作势,敢吓唬他?!
“你这小浑球!”尹治咬露着森森白牙。“赔我镜子!”
他冲上去要扑她,树生一闪,不是逃,反而又拿回兽牌,往地上再甩──
方块还是躺在地上,没反应。
她不信,又甩,甩、甩、甩──
甩得连尹治也消了气,怔傻了。
粳粟噗哧一声。“你在做什么啊?”
树生赤红着脸,自顾甩着。
万赫认得兽牌的游戏。“这不就是打兽牌吗?以前我常跟我家仆玩。”
尹治大笑出声。“干嘛?你以为你真能打出一只兽来咬咱们吗?”他拉着粳粟一块笑。“欸!你说她,蠢是不蠢啊?”
粳粟提着嗓子笑,声音尖得像针。“蠢──蠢毙了!”
三人笑得过火,还弯腰捧腹的。
树生不甩了。
她屈辱地低着头,眼泪都被笑出来了,可她不敢给这些顽皮的男孩知道。
她在徬徨什么?她有什么好徬徨的?她的诞降术原来还这么不上道,连及时保卫自己都做不上,她怎还有心力去愁该如何告诉陛下她想放弃诞降术?
她孬,怎修得起定疆大图呢?
眼泪、鼻涕快掉下来了,她一慌,用力而别扭地吸,又怕给人听到这懦弱的声音。
不过,那三人可没听见她的抽泣。
“喂,什么声音?”万赫问。
“什么?”
“听,好喘……”
“怎?国监养了牛啊。”
原来,她的抽泣声被另一阵奔牛似的呼喘给盖过了。
三人循着声找。
然后,再开不起玩笑。
一个巨大的影子,黑压压地,压过他们。
一双森白的眼,箭簇似地,射着他们。
满是骚味的鼻息,气冲冲地,喷着他们。
那巨物,往前一步,就是一波地震,撼着他们。
“那、那那是──”尹治拉着两人,当自己的遮蔽。两人也不知所措,反把尹治推向前当盾牌。
在他们一推一挤之间,巨物又是一步跨来,黑如铁铸冑甲的皮,沐在夕阳的光里。
树生颤颤地觑着她甩在地上的方块。
确实是她刚刻好的黑兕。
黑兕,如图录画的,就是一只长得像牛、皮如厚甲、鼻有大角的怪物……
她终于能想象,为何子乙说,黑兕奔起来,就像地牛在翻。
因为牠硕壮得形同一座土碉堡。
又为何任何东西挡在面前,牠都会想要冲撞。
因为牠压根儿不是一只温和良善的畜牲。
牠的脾气,差劲透顶!
尤其看到扭成一团、尖着声吵架的孩子。
“推我干嘛?!你们挡去!”
“粳粟胖,撞不动,去挡!”
“挡什么挡,快溜啊──”
他们一跑,黑兕就仰头,冲天一鸣──那叫声锐呛得像破嘎沙哑的唢吶。
楼宇,开始震动。
尹治的曾祖,中州大都堂,一听闻消息,马上赶来国监,教工赶紧点了灯为他开道引路。
他后头除了跟着一众家仆,还有一个脸廓瘦削如柴、面色寡欢阴沉的男人随后。这男人的眼神过于锐利,脸面、身架骨感十足,彷彿新裁的纸片,碰触一下就划破手指。
进了天井,就着有限的火光,他们远远就看到被撞出一个大窟窿的府楼,被剖肚的墙、外露的栋梁、倾颓的柱身,还有破碎的门窗,在夜幕里织成畸形的影子,教人触目惊心。大都堂啧了一声,提了裙摆往师范室赶去。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78章 自强(6)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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