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他才听到回答。
少司命说:“她案上的月桂枝,今夜一直没精神。”
“那是因为陛下没有亲临……”
“不,是因为陪伴它的灵魂无法振奋。”
子乙无言。
少司命对宫中的人,一向仁慈体贴,但如此细心入微地眷顾与惦记,他第一次遇见。
原来祂一直在注视着树生。
少司命慢慢地踱回寝殿,子乙跟在了一旁。
“可惜了……”最后,祂轻声地说:“今夜,看不到月桂花有精神的样子。”
祂的影子被月光迤逦得朦胧而悠长。
影子拖行过的地方,都是枯藤掉落下来的碎叶。
看来,今夜没精神的,不只是月桂花。
万赫闯进意识里,窥视自己与父亲独处的记忆,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
好像身心上最私密而干净的地方,被看穿了,被沾污了。
不会有第二次。她对自己发誓。
于是,树生绞尽脑汁。
如果尹治那伙人又欺负她,她该如何自保。
第一,别理睬他们,离他们远远的,不给他们一丝碰触她的机会。
第二,威胁他们,吓阻他们。
所以她请子乙替她找来了专刻书版用的上好梓木片,裁成一块一块掌大的方块,上头刻了一头又一头的兽──这是以前她在匠学时,大伙最爱玩的游戏,“打兽牌”。大伙用作业賸下的木板,照着游戏规矩,刻上强弱有序的兽牌,再轮着次序一一打出来,若后一个比前一个威猛,后者就可将前者的牌吞吃,胜者便是吃牌最多的人。
孩子们为了随时随地都可较劲,总会央母亲在腰带上缝几个口袋盛牌,树生迷过,也缠着父亲给她缝一条带子。还记得父亲那天下刻书坊晚了,却是惦记着她的话,熬着夜也要给她完成,让她隔天就有了装牌的腰带。
昨晚,方块这样刻着刻着,竟又犯了思念,想家了,难过了。
因此更无法原谅这些人亵渎她与父亲的回忆。
他们要是敢再犯她,这次打出的,可不只是一张只能吃牌的兽牌喔!
是诞降术!
她甚至想好了台词:“敢再动我,我会让黑兕跑出来追你们!黑兕跑起来就跟地震一样哩!谁跑前头就撞谁!”
她为这办法得意了一阵。
不过……
中堂休息时,她押着腰带,躲到无人角落,抽出方块,一一检查。
她没什么把握。
用刻版诞降出活生生的雉鸡,也不过成功了一次而已。
除了刚完成的黑兕,她另外还刻了东羊、天马、九尾狡。这些都是她曾在穰原市井的小庙里看过的吉兽,再照着那部图录的画像来刻。东羊是一种独角独目的长毛羊,天马是身白头黑、生有肉翅于背的犬兽,九尾狡也是一只犬,只是有九只尾巴,一吠,就是好年的吉兆。穰原驻楼以南,以前还有农田的时候,百姓就是藉由祭祀这些吉兽,来讨个风调雨顺、五谷丰收、让自己心安的念想。
她也希望这些吉兽保护她。
天地灵气或施术者的术气若灌通了这些刻痕,就能生成诞降术。虽然不知这些方块的效力如何,但以防万一,她还是捣碎了叶子,搓揉成球,塞了几粒在这些刻痕的缝里,阻断术气连通。
回到堂里,尹治那伙人自成小圈子,聚在他们自己的位上旁若无人地谈笑。
树生警戒地看了他们一眼,又把座位查翻了一遭,没什么异状,才敢坐下。
这时,一位教工进来唤她:“杭树生。”
“是。”
“单先生找你谈个话,跟我来吧。”
“好的,先生。”树生离席,跟着教工。
尹治嫌恶的眼神也跟着她的背影而去。
单先生是他们这期脚监生的“大督导司”,除了监督监生的课业、品性,也辅导指正他们日后仕途与选术的方向。
“虽然一直提起陛下的圣名,似乎有大献殷勤之嫌,但我们仍不得不说,陛下独具慧眼,为国监找到了一个像你这样优秀又肯努力的人才。”单先生说:“你的术气相当稳定,若能再补足元气,会更厚实。而你对将来仕途的志向也非常明确,这对后续九年的学习都极有助益。你今年才十二岁,年纪还小,却能如此认真专注,真的很不简单。”
单先生的确不是在献陛下殷勤,而是从她进国监以后的表现来论定的。
“谢谢先生。”树生听了夸赞,害羞,也很高兴。
“若你仍能持续成长,说不定……你的脚监生仅需当一年即可。”
“可以这样吗?先生。”她更惊喜。
“当然,这在国监内属于常例。基础足够,便不需再耗时于脚监生的课程上,而可进一步研习专一术技。上一期监生,便有四位由我越荐为腰监生。”
“是!”树生想,这样她是否就可以脱离尹治那帮人了?她真兴奋。
“我与其他先生讨论之后,决定将你纳入今年的荐册里特别关注,所以这一年你要好好学习,杭树生,机会很大的。”
“是的,先生,我一定不辜负您们期望。”树生神采奕奕地答。
单先生笑了笑,似在赞赏她的积极与活力。
“另外,”他另辟话题:“我听中正官说,你入监前,就已发现自己专执诞降术?”
“没错,先生,我会诞降术,也想朝这方向努力。”
单先生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有想过,出仕后,能用诞降术为国家做些什么吗?”
树生迟疑。她不知道能不能跟先生说,她要用诞降术修补定疆大图。
单先生将她的迟疑认作了徬徨。
“想必你还没有深思这个问题。”
树生只好搭腔。“嗯,是的。”
他又转了话锋。“杭树生,你写了一手好字。”
“咦?”
“这也是许多先生公认的。”
树生害臊地搔搔头。
“我也从中正官那儿听说,你曾上过匠学,习过刻版的技艺,刻文雕图,都有一定经验,对吧?”
“是,先生,我大约刻了两年的版,算是熟悉。”
单先生很认真地看着她。
“杭树生,你听听先生给你的建议。”
树生不禁正襟危坐。
“等你上了腰监生,改习金名术,如何?”
树生瞠着眼。
“金名术的基础必须有一手工整有力的好字,以及熟稔自如的篆刻技巧,这些你都已具备。起初你必定对它感到陌生,但我相信依你的才能,应该很快能够上手。”
“那、那个……”
“况且……”单先生又说:“出仕后,金名师到哪儿上任都吃香,比诞降师好太多了。”
树生心里一沉。
“抱歉,先生。”她战战兢兢地问:“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单先生一愣,随后想通了。“是了,你来自民间,又出身匠学,大概不知道诞降师在术监与官场上的风评吧。”
树生摇摇头。
“诞降术被许多人视为违逆天道的术。”他说:“当然,它本来与其他的术技无异,能用画技即刻生出常民所需之用物,比如一把槌子、一座梯子、一只陶盆,其实也是造福百姓。然而自从陛下封了疆图侯之后,众人对诞降师的观感都变了。”
疆图侯?!树生一悸,全身紧绷。
“杭树生知道疆图侯?”
“呃,知、知道。”她吞吐地说:“在荒州诞降出啸堤的那位。”
“是的。听其他先生说你想往荒州出仕,我便想你应对荒州的一切感到熟悉,包括疆图侯。”
自然熟悉不过,他是我爹啊。树生心想。
“老实说,疆图侯的诞降术太过强大,强大到让人忌惮。我也曾到荒州看过那座啸堤,实在无法相信,那会是用纸墨画出来的东西。”顿了一下,单先生再说:“也不敢置信,凡人竟可信手创造生命。即便是孵育婴瓜的殖瓜师,配了种血之后,也必须辛苦料瓜十个月,才能生出一具活生生的婴仔……”
树生紧张地抿着嘴。
“当疆图侯将亡灵从黑虚之海拉回人世之后,诞降术的伦理全乱了。许多诞降师知道诞降术也能诞出活生之物后,便不甘只沦于画死图的工匠,纷纷开始增进画技,力求将画物画得栩栩如生……来,杭树生,你想,生命是从哪儿来的?”他忽然反问她。
树生小心地答:“是、是母亲?”
“没错,这是依照太一神立下的规矩,一切生命都该由母体诞出,不论是人是兽,甚至是植物,都是如此。且生死有一定的比例,天下才能维持平衡。”单先生沉重地说:“然而诞降师信手一笔,即可诞降生命,破坏了生命生成的程序与规律,轻贱了生命本身的重量,甚至让世人质疑,若生命得以轻易降世,又何苦殷殷地尊重生命、保护生命?如此,死亡又有何惧?这就跟五谷若连年丰收,世人便不懂粮食有何可贵、不知饥荒有何可惧是一样的道理。”
树生想起了父亲那时带她逃入长令丘,那些穿着树皮草叶的人们对父亲厌弃的嘴脸。
以及,抽在父亲脸上的那一鞭。
诞降术,是最卑贱的术。
诞降师是下贱的。你学会的话,所有人都会看轻你、践踏你,就像妓女一样。
我不会让你变成这样!
还有,父亲板着脸,对她严厉的指责。
原来,这些轻视、这些不屑,都是真实存在的。
是她太天真,太无知,从未见识过而已。
“所以也要提醒你,杭树生,在监内,千万别用诞降术诞降生命,这是禁忌。求如山上的谏院可是时时刻刻紧盯着呢,他们极忌讳此事。”
此时她庆幸了,还好她从未跟中正官说过她能用雕版诞降出活蹦乱跳的雉鸡。
她说谎。“先生请放心……我的术,没那么强。”
说完,她便觉得腰带里的方块沉甸甸的。
“那就好,这样上了腰监生后,可以更心无旁鹜地学习其他术技了。”单先生说:“回去后,你再好好想想吧,我仅是将利弊说予你听,当然,我们最后都尊重你的志愿,只是期许你能多方设想。毕竟出仕后,顺遂与否、观感好坏,都必须由你独自面对,我们自然希望为你找到一条最好的路。”
“先生也会……与粳粟谈谈吗?”树生问。
“是了,那孩子也习诞降术。”单先生苦笑了一下。“不过我不担心那孩子,他能力较弱,相对的可塑性也大,他还有三年的时间可磨呢!说不定上了腰监生后,他自己便转向了。”
虽然听到自己的能力胜过粳粟,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是为了修补定疆大图,才得以留在求如山上,并进入神圣的国监读书。
若她不习诞降术……
她不敢想下去。
单先生发现她脸色难为,便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不急,杭树生,你有一年的时间慢慢考虑。”
“先生……”她颤颤地问:“请问,陛下也是这样看待诞降术的吗?”
单先生似乎被问倒了。
“这个嘛……”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答:“其实陛下从未在朝臣面前表态,但从谏院的态度来看,应该多少也承继了陛下的意志。何况今年年初发生了那种憾事,想必慈悲为怀的陛下对疆图侯也彻底绝望了吧。”
单先生说的憾事,大概指的就是父亲为了保护她,而火烧土楼之事吧。
父亲是为了她才杀人的。
可是现在,她竟然不敢向任何人澄清。
“而且,疆图侯当年当着陛下的面,画了一幅恶图,害死了不少朝臣……”
树生一惊。单先生也知道这事?!
“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这种事,陛下心中的创痛,肯定不是百年之内可抚平的。”
树生绞着手。
对她,少司命一直都像一股春风,温暖,柔顺,包容。
祂心里会恨父亲吗?
祂会讨厌此刻突然后悔习诞降术的自己吗?
结束了谈话,树生浑浑噩噩地走回堂上,心神不宁。
好一会儿才发现,尹治竟大剌剌地坐在她的座位上,翻她习字的模板。
“不要碰我东西!”她生气地说。m.xqikuaiwx.cOm
“你的字挺好看的,杭树生。”尹治支着下巴,言不由衷地说。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76章 自强(4)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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