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杭乐安闭上眼了。他松口气。
“谢谢。”他说，拿着发段离开。
他出了尸房，走进刑狱司的穿堂大厅，正要化成狼身离开，却听到有脚步声逼近。他停止化身，赶紧跳上梁柱，躲在漆黑里。
他看到一个高拔男子，随着一名小吏，走进大厅。距离远，即使小吏手上提着灯瓶，尔穆月仍无法看清此人面貌。
走了几步，男子忽然停下。尔穆月心一紧，这人停下的位置极巧，若有光，他一抬头就能瞧见他。但他也不敢动弹，就怕连一点窸窣都能惊动此人。
小吏发现男子没跟上，问：“有什么不妥吗？侯爷。”
侯爷？尔穆月皱眉。
“没什么。”男子说：“闻到一阵异味罢了。”
男子的声音让尔穆月泛了一身冷汗，四肢紧绷。
“什么异味？”小吏一惊。“是尸臭吗？闻得到吗？”他慌急。“这可不得了，绝不能让陛下闻到尸臭，会使陛下害病的！小的去差工部来修！”因此尸房的温度极低，每扇门都是用檀香木制，即因少司命闻不得尸臭。
“别紧张，是骚味。”男子呵笑一声，忽然抬头。“狼的骚味。”
尔穆月呼吸一窒。
他不知道，都拔侯也有随押运阵仗进京。
“走吧。别迟了陛下召见，私宫还有段距离。”男子似乎无意追究骚味来源，也不知是否查觉到梁上动静，挥挥袖，催小吏继续前进。
脚步声远去，直至四周无声，尔穆月仍不敢妄动，直至入夜的空寂越浸越深，他才猫着步伐，攀上楼顶，化成黑狼，跃出穰原。
丑时，天色仍深，老爷被门上的剥啄声扰醒，起身开门，却见尔穆月赤身归来，吓了一跳，唸道：“怎么，你是跳海去啊？衣服给海卷走了？”
尔穆月跑得喘，丰壮的胸膛不停起伏，暂且说不上半句话，只将一把发段交给老爷。他一点也不寒，古铜的肌理上泛着一层汗光，热灼灼的。
老爷活得一把岁数，早见怪不怪，没追问，倒贴心地替他捎来袍子穿上。
呼息微定，尔穆月说：“这发，是她父亲的，你看，堪不堪用？”
“我还是猜不透，你是她的谁呢！”老爷端详着发段，边说：“既不亲，也不生，现在很少人像你这样，甘愿为他人奔波哩！”
尔穆月不耐挥手。“你别废话，孩子呢？”
老爷啧一声。“才夸奖你一下呢，又原形毕露。”他招招手。“这发段要处理，你过来帮忙。”
老爷将尔穆月带到灶间，里头有一排用陶砖砌成的长型炉，上头安了十口陶缸，同时沸煮，满室热气与药香。他指使尔穆月，把各炉药汤一一运到澡间，倒进浴桶里。
“女娃的伤口都清好了。”老爷舀了一盆艾草汤，清洗梳理发段，边说：“不过还得安神，虽说她魂魄破得厉害，还是怕她突然惊醒，坏了缝制。这里头有棘菀、赤芝、鹿子草，都是养心定神的好物，别倒出一滴，贵得很呢！”
尔穆月年轻体壮，这扛大缸的活儿是小意思，反倒老爷还在慢条斯理地清发段，他催：“全完了，你快些好吗？”
“我好心不睡帮着你呢，你还催，告诉你，这些药材，我如实跟你计价！”
见老爷停下手唸他，尔穆月怕他叨絮没完，耽搁了时辰，马上投降。“行，行，你列张纸，我照实付清。那发段有那么难清？”
“不清行吗？”老爷趋近汤盆，仔细地剥开每一发根，在艾草汤里淘洗。“上头都有血气，不干净，会害孩子发魇。”
忙了片刻，老爷终于清好发段，便差尔穆月将树生抱到澡间。可他们遇到了问题，浴桶太深，药汤又烫又满，不好将孩子独自搁在里头，他做事也不易。
老爷遂道：“不然你进去，抱着她。”
尔穆月拧着眉头。
“当过爹没？”老爷准备针具，并将发段包在白巾里吸水，边交代：“就像抱婴孩洗头，撑着她的颈子，我好做事。”
尔穆月不自在，咳一声。“有必要？”
“你羞个啥劲？没穿衣服都敢敲门了你。”
尔穆月只问重点。“有没有必要？”
“当然！”老爷要挟他，丢开针具。“不然大家都别做事了。”
尔穆月发现这老头已经抓到制他的诀窍，他别无选择。“好。”
他向老爷要了长布条，紧紧裹住双掌。
老爷愕然。“你做啥？”
“指甲有毒，不能伤到孩子。”他简单地解释，便替自己和树生脱了衣服，抱着她泡进浴桶里。
他照老爷的指示，一手托着树生的腰，一手撑着她的颈，让头颅面向老爷。
药汤的滋效与氤氲的水气，使树生的四肢逐渐放松，呼息间的起伏略大，又趋向平稳。无神的眼睛开始半阖，尔穆月便伸手覆她的眼，助她安心入睡。
老爷挑了一根发，穿在针上打了结，拨开树生的发丝，瞇着眼，在头皮空隙处找到了下针的地方。尔穆月看到针头毫不犹豫的穿入孩子的头皮里，呼吸略微急促。
“你可真在乎她呵。”老爷游刃有余，还有空嘲笑他。“怕她痛哩。”
尔穆月不理会他，仍仔细关注树生的表情。好在过程中，孩子的睡颜始终甜熟，他呼口气，安心不少。
“我说真格的，你好歹也说一下，填填我老人家的好奇心。”老爷边缝边问：“你何苦替这孩子拼命？你是她父亲的知己？受了临终委托？”
“不……”尔穆月知道不说，这老头不会罢休。“我的命，是这孩子救的。”
老爷的眉挑着。
尔穆月淡淡地说：“我不过是在还她恩情。”
“你这人啊，还有一个缺点。”老爷哼一声。“要你坦白的时候，一点也不老实。讲得这样绝，哼，你当我瞎子。”
“你认真些好吗？”尔穆月劝他。
“我执业一辈子，还不需要你这毛头管我！”说着，老爷利落地将发根打结，擦去血珠，继续缝入下一根。老爷手指的确灵巧，不出盏茶时间，即可缝入十根发丝。
缝完头颅发丝，工序未完。老爷搁下针，打开一只膏盒，指头全抹了膏，也在树生的眼、鼻、唇上点膏。他的手移至她面上，悬空做出抓攫、拉取的动作，只见一缕缕透白烟丝随他手势牵引而出。此时老爷又沾了另一只膏盒，给烟丝略点几下，烟丝竟定住不动。这些油膏是补魄师必备的，一为“引膏”，一为“凝膏”，用于拉魂、定魂之途。
魂魄定住，老爷继续穿针，将发丝缝入烟丝中。发丝本是有形具体之物，但一缝入魂魄中，竟化为烟丝，随着针头来回穿梭，逐步与魂魄密合不分。老爷缝补魂魄入微的功力，与他将猪皮嵌入大体一样，天衣无缝，巧夺天工。
尔穆月耐心地等候，安静地看着老爷长茧而稳笃的老手，一步一步地将树生牵回来。
他的大手在水汤中搜寻，碰到了孩子的小手，隔着厚布，他摸不到，但光想到那些溃疮坑疤，他心里就莫名泛酸，他也明白自己是怕笑，故硬在老爷面前装淡薄，事实上他对树生，又何止是还她恩情而已？
他想起这小手，笨拙拙的，拿着自己的衣服要敷他伤口止血，全然不知他的血是剧毒，即使知道了，还是不气馁的，硬要靠近。可当这小手抓着烤得香透的米粿逼来时，又小巧得可爱，他还记得那日的冬阳温暖，照得这小手金光光的，若是握上了，一定温暖，可惜他不敢握，怕握了会蚀掉这双美丽的手。而小手泛着汗溼，惧怕地抖着，攀在他颈上时，最是让他不忍，这感受竟能逼他激出一股强力，不惜杀掉任何威胁她的人。
这双小手，他无法放手，让她就这样离开世间，去当那无血无泪的无躯。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真能牵上她的手，没有任何皮套布缚相隔，而是真真实实地贴伏着，感受她温暖的血肉。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被盼望化得极柔，像看着世上最挚爱的人似的。老爷想亏他，却觉得煞风景，手上的活儿也到了结尾，便放他一马，认真收针。
当天光乍现于东窗，尔穆月感觉到了，他缚着布的手，被轻轻地握了一下。
熬了一夜，他疲惫的脸上，终于见到笑容，如晨光一样，清新明亮。
树生一直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催她在黑暗中前进。她听这声音，模糊不清，像沉在水里听岸上人说话，分辨不了这是谁的声音。她只能往前走，希望找到这片黑的出口。
走了一阵，她看到一束光从上头打下来，地上的光圈里有一只钥匙，她走上前，捡了起来。
“树生。”又有人叫她。
树生的心猛然一悸，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父亲唤她的声音了。
“树生。”声音再唤。树生紧张地张望四周，想找到父亲的身影。
“爹，爹，你在哪里……”她无助地喊：“你出来好不好？爹……”一想到她眼睁睁看父亲消失，甚至哭了出来。“我好想你，好想你……你出来好不好？”她第一次敞开心房，却更后悔从没对父亲坦白过。
声音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心切，引得树生继续往前，最后，她看到一扇上锁的双门。
她擦干眼泪，直觉用手上的钥匙开门。一转，双门上的锁解开了。她轻轻地推开，走进一间温黄烛光暖着的室内。她看到母亲的背影，想起恶梦中她曾想保护自己，心情激动，眼泪又流下来。
母亲没发现她的到来，站在一扇门后，窥着内房。树生平抚心情，和她站在一块看着。内房是父亲，父亲身着侯爵的衣冠，应当仍是荒州疆图侯的任内。
她看到他站在摇篮前，静静地垂首，望着摇篮里的婴儿。树生还记得在父亲的记忆里，他曾对婴孩的她不屑一顾，母亲要他抱，他不愿抱，让她以为他怨她。她忽然起了怯意，想逃，不想连他死后都要拿这件事折磨自己。
然而父亲却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母亲摀着嘴，显然有些讶异。
他轻柔地摸着婴孩的粉脸，深深地望着她的眼，很迷醉似的，甚至偏垂着头，与她靠得更近。m.xqikuaiwx.cOm
婴孩叫了一声，挥舞手，像笑，像高兴。
父亲也笑了，发自肺腑的开心，冷寒百年的眉眼，有了温度。
“你真像你娘呢，嗯？”他小声地说，担心惊吓孩子似的谨慎。“真美。真美。”
母亲哽咽，眼里泛泪，匆匆转身离去。
树生也不懂。她以为，至少那个时候，父亲是恨她的，因为她是他和母亲的孩子，是不该有的错误。
原来，活了一百多个没有亲人陪伴的春夏，他还没来得及学会拉下脸、放下身段，来认识、亲近从他血骨里生出的孩子。那时他的冷淡，不过是因为他尚未有做父亲的知觉。
不是恨她，也不是恨母亲。
树生本想追寻母亲，多看母亲几眼，可一转过身，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床榻前，父亲正宽衣歇下。母亲一贯拿着织好香的暖额，要为父亲扎上。
父亲鼻子一动，忽然抓住母亲的手，逼近她。“为什么？”开口就是质问。
母亲吓得一愣。“什、什么？”
“你的配方。”父亲压抑着声音。“为什么要变？”
母亲还是装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想挣开他的手。“更鼓在敲，得睡了，我要给你扎暖额，放手。”
父亲却霸道的箍住妻子的腰，将她贴近自己。“我都知道。”
母亲一震，脸色青白。
“你和你主子，想怂恿我画末世图，我都知道。”
母亲咬唇，发抖。
“可你为何不逼我？”父亲语调软了，有点迷惘。“为何不逼我了？你再推我一把，就可以把我推下深渊去，为什么？嗯？为什么？”
母亲的眼眶红了，嗫嚅几声，沙哑地说：“因为，你是好人，真正的好人，真的会为生灵着想的好人，横拓。”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64章 补魂（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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