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61章 安孤(5)
  在这片涌动中,杭乐安看到了一个突兀的白色小点。他施劲挣开尸海,往那小点爬去,用劲全身气力吼叫:“树生──”他每爬近一步便唤一声,直到那孩子抬起头,看到他。

  “爹!爹──”那孩子朝他挥手,可手马上被一团活尸扯住。

  杭乐安加快速度,爬到树生身旁,与那批活尸搏斗,好不容易将孩子抢了回来,却由他承受这批活尸的凌虐。它们扯他的发、扒他的脸、啃他的颈、撕他的肉身,妄想将他五马分尸。

  “不要碰我爹!不要碰他──”怀里的树生生气地打着活尸的头,替他驱开了右手和颈上的牵制。他没有片刻的思考犹豫,立马用脖颈上的血,即兴画了一幅咒,并用力点下那最关键的一画。

  树生一个眨眼,只见父亲颈上的血画发出光来,当活尸伸手去抓,它霎时消失,再一个去碰,又不见,之后一个、一个、一个,都被吸进了那片发光的血画里。那血画竟像海底裂的一道口子,黑糊的大海被这口子里强大的吸力扭曲成一股威力撼人的漩涡,不过几瞬,黑海全数吸尽。

  树生不敢相信父亲真的回来救她,更轻易让那批尸海烟消云散。她正开心得想抱住父亲,父亲却推开她。她回过神,只见父亲抱着颈子,背对她,往一处洞口奔去。

  “爹──”她想追。

  杭乐安回头,凶狠地喝道:“不要过来!”

  树生察觉他模样怪异,他全身上下狂乱颠抖,压在颈上的手激颤不已,伤血不断涌出,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撑着他的肉皮与伤口,拼命要爆出。

  “回、回去……”他发出的声音很像活尸哀嚎,因为拥挤在体内的亡灵甚至占据了他的嗓音。“待、待好,不要靠近我──”

  树生愣着,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消失在那口洞中。

  ●

  当她醒来,她吐了口大气,觉得自己体内都漫着一股尸臭。指尖上传来的痛楚让她哀叫,举起手,看到指甲外翻、皮肉被磨得血糊,她哭了出来。她做恶梦时,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剧烈搥墙的巨响惊麻她的痛感,她暂时忘了痛,讶然目睹父亲的异状。

  “爹……爹……”树生虚弱地爬起来,唤了他几声,杭乐安却充耳不闻,继续用手搥墙、拿头撞壁。

  接着,他抱着头,蜷曲着身子,跌下床,朝桌案爬去。可爬不了几步,只见他勒住脖子,阻止自己前进,后脚却不听使唤地不停踢蹬,逼他靠近桌案。这两股力量争执不下,逼他仰天吼叫,妄想震碎这道要撕裂身体的痛苦。

  树生吓傻了,她直觉此时的父亲体内正锁着两个人,他们为了抢夺身体而凌虐彼此。

  “树、树……树生……”父亲的声音跟她在梦里听到的一样,苦涩低哑。“把……笔……扔出……扔出去──不要让我拿到笔──”

  树生听话,随即跳下床,把墨砚和笔全扔出窗外。

  “我扔了!爹!”树生回头看父亲,却又再次愣傻。

  杭乐安撑着桌爬起,想看看女儿是否无恙,却让树生看到了流着黑血的七窍。孩子想起方才恶梦里的母亲,就是这样死的,霎时腿都软了,坐回地上。

  杭乐安想把孩子带到楼顶上逃命,往前靠近一步,可体内那片无躯之海再度掀起汹涌波浪,翻毁理智,浑沌意志,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被夺,像具傀儡,任无躯支使他的身体,迫他咬破指头,用血作画。

  树生看到父亲的血指在墙上勾勒出一幅幅扭曲斑驳的脸孔,就跟那幅他用来杀人的末世图一样。她知道这后果,赶紧鼓起劲,爬起来,冲上去抓住父亲的腰,惊恐地叫道:“住手!爹──不可以画!不可以──”

  这喊声唤回了杭乐安部分神智,他的意志抵着那双被控制的手,悬在半空僵着,不再放任它画下去。然而他方才完成的那一片血画中,却已纷纷爬出团团黏糊黑稠的膏状物。它散发出的尸臭味让树生屏住呼吸,也让它的存在更为真实──这不再是她恶梦的一角,而是真正从黑虚之海回来的无躯。

  无躯没有五官,可树生感觉得到它在看她。它的表皮渐渐凹陷,像张着嘴,朝她靠来。她的恐惧到了极点──这无躯,想要吃她!

  她不及尖叫,就被杭乐安抱起,带着桌上的桌巾,一块冲出门外。无躯扑了个空,也会恼怒,更奋力蠕动身躯,朝他们追来。

  杭乐安逃得跌跌撞撞,他的视线蒙糊,体内还有一股股处心积虑想夺他心智的恶鬼在折磨他。他越是反抗它们,他肉体所承受的痛苦便越重、越深,他硬是抵制它们,它们侵蚀血肉的速度就更急更凶,毫不滞怠。

  七窍与身上的箭口子一直涌着腥臭的血,那腐臭的气味始终妄想逼他绝望自弃。他知道,自己这副躯体,已经没救了。

  可被他紧紧拥在怀里的小身躯,却还是温热的、柔软的。孩子害怕地抓着他,让他感觉得到,自己仍被急切地需要。就凭着这孩子还活着,他就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即使恶鬼再怎么凌迟他,他也不能就范。

  他摸索到了阶梯,奔上去,恶鬼僵麻他的双脚,绊倒他,他也忍痛爬起,继续抱着树生往上爬,直到他快要没知觉的皮肤抚到了顶楼的大风,他才舒了口气。

  树生却看到,父亲的七窍与伤口周边的皮肉已开始溃烂,凝成像被火烧过的焦块。她惊愕,这就是与那片无躯尸海对抗的下场吗?

  杭乐安撑着仅存的最后一把意志,将房里带出来的巾布摊开,用腿压着,急快地在上头作画。体内那群恶鬼一见他主动作画,蠢动的力劲大得足以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可是他全只身挡下,不让它们有一丝小缝可以钻到画上。m.xqikuaiwx.cOm

  他在给女儿建一艘救命舟,他不容许任何危机毁了它,他要这孩子活下去,这意志的执着强大,不止是体内的恶鬼料想不到,他自己也从未体会过这种意念的坚硬,或许连当初想救荒州的欲望,也相比不上。

  他这一生只为救荒州而生,却虚度了两百年,最后救不了荒州,救不了他的乡人、他的家、他的妻子,只能在放荡与懊悔中沉沦。可现在,他却有些宽心,至少,他救得了他的女儿。

  他不顾肉体的溃烂已侵蚀到骨子里,他用力的,为此生最后一幅画点了睛。他放开画布,任大风将它旋卷而上。顷刻,一只白头、红爪、黄斑身的鵔鸟,拍着大翅,悬空降临。

  他拉着树生靠近鵔鸟,吃力地将她抱上去。此时无躯已撞破楼门,朝他们滑动而来。

  “抓好!”他的声音毫无气力。“不要掉下来,要飞了。”

  “爹!”树生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只有她上来?他呢?她抓着父亲的手,不放开。“你呢?”眼看那些无躯逼近,她慌叫着。“你呢?!”

  杭乐安也握住她,却是施力拔开她的手。

  “不要!”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哭求道:“求求你……不要,不要丢下我……”

  “树生,记住……”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腐成硬块的脸挤出一抹笑来。他轻轻地、温柔地说:“我,我爱你……”

  霎那,周遭的风声都抽空了,只有这话回荡耳里、心底。

  树生掉了眼泪。

  鵔鸟击翅,曲爪一跃,往天上飞去。大鸟飞腾得好快,快到她马上就找不到父亲。

  父亲就这样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父亲丢下她了吗?她想。

  树生,记住,我爱你……

  没有,父亲没有丢下她。

  相反的,父亲太爱她了,爱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她好后悔,她从没对父亲说过,她也爱他。她反而质疑他,因为母亲而恨着她。她怎能说这么残忍的话?

  她好后悔。后悔得想死。

  尔穆月三更时被下人唤醒,连忙整衣,进宫候旨。

  出大事了。

  原来,二更时,奉洙传来八百里加急,急报上说:“疆图侯现迹奉洙,欲降末世之图,未及,坠楼而死。今停尸于奉洙州府。”

  尔穆月守在审刑院,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四更才见院司由少司命的私宫回来。院司体胖,一夜没睡好,头便偏疼得厉害,宛如白蚁钻木,他得歪着颈子、撑着额,才能好好同尔穆月说话:“你,你现在……跑,跑一趟……”他疼得连连喘气,尔穆月花了一段时间才将他的话听完整。“替我跑一趟戍州,最好,给我赶在午时前到。”

  四更出发,赶在午时前到达奉洙,不知要跑死几匹驿站良驹。但尔穆月没任何反驳,拱手道:“属下遵旨。”

  “查到任何现况,写加急给我,我还要上报陛下。”他抚头唉唷了几声,缓了会儿,才再说:“告诉你,陛下气坏了,这事儿要给我兜头至尾全查个彻底,没查好,你我官帽可都保不了呵!”

  于是,尔穆月四更即出京,让马没命地奔在各州驿道上。他的鞭挥得极凶极狠,将他心里的急与恼,显露无遗。

  可他急恼的不是他指挥使的官位不保,而是疆图侯的死。

  他死了,那孩子的父亲。

  那么,树生呢?那孩子怎么了?蚀搞死了她父亲,还会放过这孩子吗?

  “该死!”他怒吼一声,挥鞭的弧度又大又重。他从没如此在乎一个人的生死,这滋味熬得他耐性尽失。

  即使他是蚀,是吃过人的蚀郎,可他就是无法想象,那个笑着要喂他吃甜粿的孩子也变成冰冷冷的尸体。不止无法想象,更是绝不容许。

  他跑瘫了三匹快马,以耽误朝廷重令为由革了一干驿站马吏的职,好不容易才赶在午时前进入奉洙。

  他跳下马,对门吏亮出指挥使的腰牌,匆匆进入府衙。

  府衙天井一股臭烘,连他也不住摀着口鼻,原来是一队十来人的驱躯师齐聚衙内候令。上前接待的杂吏告诉他:“大人多包涵,听说这群驱躯师功劳甚重,捕获了疆图侯引出的无躯数只,才没让此事严重危害奉洙百姓。封赏下来,自会离开。”

  尔穆月听了这解说,想笑,如今做贼的头儿竟成了捉贼的功臣。他常想,少司命要如何才能发现蚀近在咫尺的真面目?

  杂吏又问:“大人是要见侯爷吗?他今日没进衙画卯,听说也因此事而惊骇了病,在府楼休息。”

  “我知道了。”尔穆月当然知道事实不是如此,但他若无其事,要离开府衙,不出三步,却又踱回来。“疆图侯呢?我要看他的尸体。”

  杂吏领他来到府衙深处的一间窄陋耳房,还没入内,就闻到一股俗劣的浓香,杂混着怎么也压不下的刺鼻腐臭,使得此处空气比天井那团臭烘更不好忍耐。

  杂吏歉意地说:“抱歉,大人,这里专事停尸,若不放些香料,真没人敢靠近。”

  尔穆月挥手,现在他只心系这件事。

  窄长的耳房里,视线全靠墙上一只挂灯支撑,房里被一张宽案充塞,仅剩余一人行走的空道。案上躺着个敷裹着白布的人,尔穆月看着杂吏,以眼神询问。

  “是的,正是疆图侯。”杂吏回道。

  “打开,让我看看。”

  “敢问大人,吃过午饭了吗?”杂吏唐突地问了不相干的问题,惹得尔穆月不悦皱眉。

  “若大人刚用过午饭,或即将要用,小的建议您,最好都不要看。”杂吏赶紧解释。“疆图侯是从土楼顶层摔下而死,生前七窍与伤口溃烂流脓,若大人还希望留口好食欲,尝尝咱们奉洙的羊肉盆,劝您还是不要多看吧。”

  若执意要看,似乎不通人情,尔穆月遂作罢,让杂吏领出房。见杂吏锁上门,他又问:“有搜到疆图侯的女儿吗?”

  尔穆月问得严厉,让杂吏以为朝廷在责怪他们办事不力,答得略微瑟缩。“回大人,没搜到。”想了想,又忙补充:“可当时围捕无躯的驱躯师都看到了,他们说有一只大鸟忽然出现在土楼顶层,没多久又往西边飞去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61章 安孤(5)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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