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59章 安孤(3)
  她本来以为,是因为自己露出疏离父亲的情绪,深深伤害父亲,才让父亲绝望地离她而去,为此她一直深深自责。可如今听女人一说,她恍然大悟──或许,她根本没错,父亲会走,只是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她是他仇人的女儿。这念头太过强烈,甚至盖过了她的理智,抹去了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十二年的苦乐回忆。

  她知道了。

  女人勾着笑,再推一把。“树生想不想和娘住一块呢?”

  “想。”树生着魔似的一直点头。“我想。我想。”

  “这幅图虽会吃人,可有一个好处。这里面的术气,十分强盛,你可以用这股术气,把娘拉回来。”女人一边指点树生备妥笔墨,一边说:“只要把图画好,不需要甩动,画物即可自然而生。树生的工作,只要把画画好就好了。”

  树生照着女人的手势,打开左侧案面上的一方小盖,里头有一凹层,早已备好了砚墨与笔。她拿起笔,蘸饱墨,提笔移至画上,动作流畅,没有犹豫。

  “对,树生,你好勇敢。”女人笑得很满意。“让娘回来,娘会陪你一辈子的,永远不离开你。”

  树生吸了一口气,决然地下了第一笔──

  这是死前的弥留吗?或者只是一场单纯的梦?杭乐安想。

  他正坐在穰原刻书坊的刻房,忙着一叶书的刻版。他的情绪平静而专注,彷彿天下最大的事就只有这面刻版,什么事都惊不扰他。以前对这生活,他没多深刻的感觉,百年的风浪起伏,让他对很多事都麻木了。可如今再回顾,没想到他还真思念这段近乎枯燥的平淡安宁。

  忙了片刻,他听到脚步声在字里行间响着。他抬眼望向门口,看到树生拿着匠学教课用的刻版,站在那儿。他记得这幕,这时的树生刚满七岁,匠学上没几天。她个头还小,长不高,却抓着比她的身体还宽的木刻版,独自在匠学、刻坊与家之间的路途上奔走。

  他因为刻坊忙,很少到匠学接她回家,都让她自个儿来刻坊找他。

  看到她出现,他探头到窗外看了一下天光,日头不在正中,这才惊觉已过了午饭时刻。他站起来,过去牵树生。

  “你今天怎么那么晚?”他问:“爹也忙到现在,还没吃午饭,我们一块去吃。”

  树生低着头,没回话。

  杭乐安蹲下身,替她整理被风吹散的髻子,问:“你想吃什么?嗯?”

  拨开头发,他才看到她哭肿着眼睛。他大惊,口气发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哭?”

  “我……我用刻版,打了人。”树生吞吐地说。

  “什、什么?”杭乐安皱眉。“所以被先生罚了?现在才回来?”

  树生不情愿地点头。

  他有些生气,沉声问:“你打了谁?”

  树生瘪嘴不说。

  “你不说,我就去找先生问清楚。”他拉着树生出门。“走,我们去道歉。”

  “我不要道歉!”树生剥开他的手。

  “树生!”他低吼。

  “我不要道歉,明明是他先惹我的!”树生避他远远的,倔强地说:“他跟大家一起笑我!”

  杭乐安一愣。“笑什么?”

  “笑我是没娘的孩子。”她的眼泪掉了出来。“还说……还说你是刻字匠,赚不了什么钱,养不活我,就会把我丢掉……”

  杭乐安呼吸一窒,心窝酸痛着。

  树生擦着泪,可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她抽噎地说完话。“我,我跟他说,不准说,他还说。我,我就用……版子打他。我,我很气啊……”

  杭乐安深吸口气。“不要哭,树生,不要哭。”他柔声安慰着孩子,大手替她抹眼泪,自己却也难过。他粗心,完全不知道一个只有父亲陪伴的孩子在同侪之间会被这种流言污辱,他想替她做些什么,但不论是找欺负她的小子或是负责管教的先生理论,似乎都是多此一举,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不就是替她找一个母亲吗?

  可是,他没办法,她母亲死了,他亲手害死的。

  除了哄孩子不哭,将她拥在怀里轻摇,他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

  孩子被他抱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哽着声音问:“爹会,会,会抛弃我吗?”话还有些沙哑,却含着逼问的气势。

  “你怎会问这种傻问题?”杭乐安惊讶,连忙脱口而出:“当然不会!爹永远不会离开你身边啊。”

  “真,真的吗?”她再确定。

  “爹有对你说过谎吗?”他不太高兴,因为这问题很蠢,蠢得连回答都让他觉得耻辱。

  他沉着气,直接对女儿掏心,只要能止住她的眼泪,他什么都愿意做。“我只有你而已,树生。你是爹的一切。”

  他说:“我抛下你,我还剩下什么呢?嗯?”

  树生定定地看着他。“一切?”

  “对,一切。”他加重语气,肯定道。“爹身上所有的财产,都不比你值钱。所以没钱没关系,但爹抛不下你,抛下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

  树生恍然大悟。“所以爹不会因为没钱把我丢下,因为我就是爹的钱,是这样吗?”

  杭乐安苦笑。“你要这样说,也可以。”

  树生眉眼光亮起来,不再哭丧,让杭乐安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对,他想,这孩子要笑,笑起来才会像她母亲,他只能让她笑──这一辈子都要让她笑得那么开怀,没有任何一滴眼泪。他默默地下着决心。

  树生一急,有点语无伦次。“那,那我也绝不抛下爹,因为爹也是我的钱,我丢了爹,我也没钱了。不、不管爹以后做了什么,我都不抛下,绝不抛下!所以爹也要一样,真的不准抛下我!”

  “不抛下。”他握着孩子娇小而发热的手,紧紧的。“绝不抛下。”

  “下次,他们再这样说……”孩子的眼咕噜噜地转,正算计着。“我就要把爹的话拿去告诉他们!我要说,我是爹的财产,我是爹的一切。他们不信,我就要叫爹跟他们说去!”

  杭乐安被逗笑了。“好,好,下次再这样,爹就去说。嗯?”他将她的脸颊抹干,将孩子拥得更深。“所以,以后遇到这问题,别打人,也别哭,好不好?答应爹。”

  “好啦……”她嘟嘴应道,抱着他的脖子,小脸撒娇似地磨蹭他的颈窝。

  为这股微痒的暖意,他记得,他笑了好久,念了好久。

  绝不抛下。我答应你,树生……

  他被地上的雪给冷醒了,张开眼,仍是灰茫一片。可当他颤抖着手,摸向颈窝时,他自己也讶异,那里有一股他眷恋的暖。他再用指尖抚着,微微的搔痒,象是孩子仍被他抱着怀里,她的鼻息正轻轻地吐息着,拂过他敏感的感知。

  他离开树生前,她对他哭喊的话再一次回荡。

  我没说!爹,当我没说!我没有说──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不要──

  他的心一紧,眼眶又热了起来。那孩子,没有变,变怯弱的人,是他。即使亲眼目睹他丑恶的过去,让他羞愧得无法面对她,她还是伸着手,求他不要离弃她。

  不管爹以后做了什么,我都不抛下,绝不抛下!

  那孩子依旧守着她的承诺,而他怎么可以忘记他对这孩子的诺言?

  所以爹也要一样,真的不准抛下我!

  他都活过百年,百年前的事记得一清二楚,怎会忘记才区区过了五年的回忆?他被羞愤、恐惧、悲伤埋掉了所有理智,没有察觉这孩子仍保有的初心,他毅然决然的走,是多么伤害她的妄举?

  “树生、树生……”他憋足气,抚着裂痛的腰侧,吃力地爬起身,呻吟着:“爹错了,错了,爹不该抛下你……”

  她厌恶他又如何?她以他为耻又如何?他当年敢做那些事,就该有勇气面对这层责难,即使责难来自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也该承受,也该化解,求取孩子的原谅,转身逃走,这算什么?他想着孩子惧怕孤独的眼泪,再骂自己一次:这算什么?!懦夫──奇快妏敩

  他拉着缰绳,站稳了身子,此时草原大风袭来,他踉跄晃了几步,他咬牙,抓着马鞍的手更牢。

  茫茫人海,万万生灵,为何他独与瞬兰相遇?为何独与她生下他此生唯一的血脉?为何当与他牵连甚密的亲人相继离世,只有这孩子留下来陪他度过孤苦余生?这条血缘的联系,坚韧得连距离都消弥不了,绝不会如此轻易斩断。

  他要回去,回去找他的树生。

  他奋力撑上马,勒转马头,凭直觉寻找方向,驾马回奔。

  可他一转马头,马上察觉到,大风里还有一股尖锐的声音。

  当他辨认清楚已不及,他的身体猛地一震,被好几道结结实实的力量贯穿。一条条热流,流至腿间。

  那是疾飞的箭簇。

  每完成一笔,烙在桌案上的阴影就会更深一点,更浓一些。树生感觉得到,她的每个笔画,都在让母亲成形。图像接近完满时,她更是紧张,拿捏笔画的力道越加谨慎,就像堆砌高塔,她怕一个不慎,会功亏一篑。

  “树生好厉害。”女人夸道:“娘都不知道你的画工如此上道。”

  她看了母亲一眼,脸色羞红,但能被母亲夸奖,让她的心涨得满满的。

  女人说,口气迫不及待。“快,剩下眼睛了,点睛就──”

  忽然,女人的话戛然而止。树生一愣,抬头看她,惊愕地发现女人的脸在扭曲,一会儿笑,一会儿苦,好像两个人的灵魂被塞入同一个躯体,争执拉扯着。

  “娘?”树生停下笔,想过去关心。

  “继续画!”女人吼道,吓得树生愕然。

  “不要画!”可她还没落笔,女人又说了相反的话。

  “娘!怎么了?”树生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抓着脸,把白皙的皮肤都抓出血痕。

  “树、树生……”女人吃力的看向树生,她发现女人的眼神变了,没有笑,而是泪汪汪的哀苦。不知为何,她确定,这不是刚刚要她画图的女人。

  “不、不要画……千万……不要点睛……”女人痛苦喘息,可坚持说完。“等你爹……你爹……你……”

  “什、什么?”树生迟疑,可她直觉要放下笔。

  突然,女人仰天嘶吼,冲过来抓她的笔──这只手真实了,可树生却惊讶母女俩第一次的碰触,竟是这样的粗鲁、暴力、激狂。

  “画!画下去!”女人歇斯底里地叫着。“点睛!”

  “不、不要……”方才那女人的哀苦太过真切,树生觉得她在警告她,这图诞降出来的后果很可怕。

  “点睛!”女人的手抓得更用力,指甲都掐进了她的肉里。“难道你不希望娘回来吗?不要跟娘住在一起吗?”

  这话击中树生的要害,她倒抽一口气,抵抗的力劲一松,女人趁机压下她的手,让她的笔墨沾上了画像中的眼睛。

  女人的画像,完成了。

  树生颤颤地抬头,望着面前的女人。她以为,女人会欢喜冲动地抱着她,说一些赞美她,或离现实还很遥远的妄想疯话,可当女人的身体不再虚浮浮地透着光,真真实实地在地上烙着深浓的影子,留在女人脸上的表情,却只有痛苦,只有微慌。

  一个念头突然射入脑海:这个女人,或许,才是她的母亲,真正的。刚刚那同她微笑、同她说了许多天马行空疯话的女人,不过是引诱她在这幅丑恶的图上下笔的幻影傀儡。和这张刻镂着苦涩线条的脸相比,她现在才发现,可以与母亲住在一起的憧憬竟是如此虚无飘渺,不切实际,完全只是空想。

  她真的用诞降术召回了母亲,可是,这真的是被容许的吗?

  “快……”女人太久没开口说话,声音像积了尘似的沙哑。“快逃。”

  树生还在震惊中,没听清楚。

  “快逃啊,树生。”她又说,眼泪流了下来。“快逃啊……”

  这时,图纸上的动静也吸引了树生。她愕然地瞪着那些活尸的线条,正如阴湿泥地的蚯蚓一样,蠕动起来,它们似乎在嗅闻,在摸索,寻找出口。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59章 安孤(3)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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