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48章 房间(1)
  这一吼,每一人俱露出羞惭脸色。

  父亲挥响马鞭。“上马,走!”

  在场的人,没有人了解父亲。树生却很了解,尽管只是一个眉头弧度的变换,她都猜得到父亲的心情是什么。

  面对这吃人的大海,父亲比谁都还害怕,比谁都要伤心,他是好不容易用疾言厉色才压下悲伤,压下恐惧,跳进那令他脸色苍白的大海里。

  下一间,“延和三一三”。

  一排排衣衫蓝缕、恶臭邋遢的灾民,提着缺角的破盆或衣服缝制的提袋,来到这座建立于百尺高丘上的粮仓石屋,等着领灾粮。

  仍是一身朴素马装的父亲坐在马上,一手插着腰际,挺着腰杆,神情冷肃地看着粮仓人员向灾民发放小米。他的眼凹深暗,让他看起来很是疲惫。脸色不佳,彷彿随时会动怒的模样,让粮仓官员各个是胆颤心惊地工作着。

  看顾一阵,亲卫上前提醒时辰,他便踢马要下山,再到下处巡视。此时,他却听到办事处传来争执的声音。他勒马回头,往办事处踱去。

  “怎么了?”他冷冷地问。

  小吏说明:“侯爷,是这样的,这小民的家状被海吃了,小的无法确定他家中几人,只能发放他一人的量,这小民就在闹,耽搁队伍的进度。”

  那被告状的小民看到疆图侯严肃而高傲地坐在马上,一股凌人盛气压低他的头。他嗫嚅着,最后决定不辩,领着少得可怜的灾粮怏怏地离开队伍。

  疆图侯开口:“你家几人?”

  灾民一愣,回头,怯怯禀告。“连草民,共七人,妻子与五个孩子,侯爷。”

  “发八人的量。”疆图侯看着小吏,命令。

  小吏震惊。“侯、侯爷,他没有凭据啊!而且他说他家才七人,何苦给到八人呢?”

  “我问你。”他问小吏。“海灾来,你第一个反应是拿家状,还是带妻小逃?”

  小吏支吾。

  “回答。”疆图侯逼他。

  “带妻小逃。”小吏小声地答道。

  “你们粮仓的管事?在哪儿?”他又问。

  小吏面色如土,知道大事不妙。其他小吏赶紧唤来管事,管事拱着手,又陪笑又惊颤地来到疆图侯马下。

  “取消凭状拿粮的规定。”疆图侯说:“这规定很可笑,你不觉得?”

  “侯爷,这是逼不得已。”管事解释:“濂县的灾情比我们想象得还严重,我们担心粮不够,应该节制。”

  “粮的事轮不到你这小官操心。”他鄙夷地哼笑。管事被堵得双颊羞红。

  他再说:“还有,家中老弱妇孺超过五人者,可另再追加。”他无视小吏们的瞠目结舌以及灾民们仰慕英雄般的晶亮眼神,只说他该说的、只做他该做的。

  他拿马鞭指着负责发粮的小吏,气势汹涌地喝道:“八份,拿给他。”

  现场欢声雷动,一片叫好。

  父亲并没有留在这雷动的欢声中太久,走时,顶着灾民们仰望信仰的崇拜眼神,他的脸色依旧沉重,而毫无自满。

  马蹄声越来越远,四周也如夕阳西下,渐渐昏暗,最后,树生陷入一片沉寂。她以为这间房的记忆已结束,正要走出,却听到了脚步声回荡。她回头一看,看到一簇烛光在黑夜中行走。烛光背后,映着父亲的脸。

  烛光前进,逐渐照亮一扇巨大约十尺的拱门,厚实木门,紧紧闭阖,而右旁,还另开一方便出入之小门。

  父亲将灯烛搁在门柱上的灯座,摊开手上的卷轴,浮贴于门面。画面上,是一个五谷丰收时期,仓廪丰实、米麦如山堆砌的面貌。

  他朝画面轻轻吹气,等候一阵,然后将画撕下收妥。

  他打开小门,一股米香麦香扑鼻而来。他深深吸嗅,露出满意的笑。

  下一间,“延和三一四”。

  敞亮的大厅,四周围着雕着兰花的花窗,顶上广浩的藻井,绘着繁复的如意草与各式蓬勃生长的花卉,色彩艳丽而繁复,盯久了,甚至会让人晕眩。

  可这对美的晕眩,却忽然被一阵争执给划破。

  树生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质疑道:“侯爷真是天真,妄想用这种轻率之图为荒州生灵阻挡海啸?”

  她躲在柱后一看,认出那人即是因为求见不成而心怀怨恨离去的雀大人。隔着桌案,父亲一脸凝肃地站在他对侧,横眉瞪他。

  父亲身着一袭雅致的藏青深衣,贵气的一把佩剑、繁重的一挂玉饰,悬于腰际,张显他的身分,木冠发髻高高地梳稳于顶上,让自己符合此地隆重的场面。这里不只父亲与雀大人二人,还有一众服有正式衣冠的官员们列坐于席。而那当初封父亲为侯的陛下,正站在自己的座榻前,神色凝重地看着摊在桌案上的几幅大图。

  “陛下,这不可轻忽。”雀饮说:“去年濂县海灾如此严重,即是筑堤太过潦草。陛下请看这些成图,墨色少,飞白多,若说诞降师是靠纸墨来诞生具体之物,您能想象这些图最后诞降出的物体有多么虚空不实吗?我国啸堤竟是建立此种基础上,陛下,您能放心吗?这不会贻笑大方吗?因此,臣建议,定要明察严办。”

  此人的话语有一种煽动力,在座不少官员皆点头称是。然而他所针对的陛下,依旧安静地观望着。

  父亲直瞪雀饮,声音压抑着愠怒:“臣已在开头向陛下澄清,筑堤的画,不能画实,画实即无气韵,山势岩理俱是靠气韵支撑。而啸堤要绵延千里,里里写实,敢问这堤要筑到何年何月?”

  雀饮嗤笑。“照侯爷如是说,荒州这三十几年来,都是靠一股气在挡海?”他转向众臣,嘲笑道:“诸位一会儿去都水监,问问他们沿岸筑堤是用泥浆烧砖,还是用空气?”厅内一阵轰笑。

  雀饮得意地再说:“若此次不召侯爷回京,不知您还要欺瞒陛下多久?”

  父亲不为这些鄙夷他的笑声所动,他撇开雀饮,直对裁示的陛下说:“陛下,这次海灾,南荒州没有任何一处啸堤崩溃,濂县灾情之所以如此惨重,是因海啸之主力无法进入南方,转而齐聚北入,势力双倍,才会深入内陆百里。濂县百年无灾,疏于防备,因此──”

  雀饮抓到了把柄,打断父亲。“侯爷是在怪濂县人不懂居安思危喽?”

  父亲瞠目。“本侯可没这么说。”

  “无论如何,侯爷都象是在为自己的过错找借口。”

  “没料到海啸会侵入濂县,这的确是本侯的错。”父亲辩道:“但诸位不能说这些筑堤之图无效。”

  “您还是不认错,侯爷。连初学画的孺子都知道您这图画得有多糟糕。”

  父亲瞇眼,哼道:“雀饮,你这是在报复吗?”

  雀饮马上装无辜。“瞧,谈到侯爷的过错,您就觉得咱们谏官是因仇刁难,这实在是污辱了谏院的公正性与陛下赐予我们的神圣使命,侯爷。”m.xqikuaiwx.cOm

  若眼神是把利刃,或许雀饮早已穿心而死。但仗势陛下与众臣已被他的言语蛊惑,雀饮倒是有恃无恐。

  “够了。”此时,陛下开口。众人俱拱手而立,作垂听之姿。

  祂说:“此次濂县之灾,疆图侯确有防范之疏,这点寡人自有惩处。但南荒州能平安度过海灾,而濂县灾民之安顿与县政重建之速,也是疆图侯不容抹灭的政绩,雀谏官。”

  雀饮一脸不屑,答道:“是,陛下。”

  陛下转过身,深深地看着疆图侯。“爱卿,这三十年来,你为荒州所做的一切,寡人看在眼里,也自许没有用错人。”

  父亲静默而立。

  “但你孤处荒州,遇事难有人才请讨,行事不免武断。”陛下说:“因此,此后每一幅定疆大图,都要送京审核,核准,方能施做。可行吗?爱卿。”

  父亲皱眉,难以置信。“交谁审核?”

  “都水监与谏院。”祂看穿疆图侯的心思。“毕竟,崔谏官说得对,筑堤防灾,不该只是靠一股气。”

  本会结论定下,众臣簇拥陛下而去。

  父亲的表情,只有受辱能够形容。

  “延和三二八”。

  家宰持着灯烛,穿过层层石制拱廊,来到一座库房。库房里连绵书架,以及置放刻版的板架。再往深处走,可看到一间小耳房,也在浓浓黑夜中亮着灯。

  家宰轻敲门扉,唤道:“侯爷。外头有一书商要进呈一组刻版,正在厅里候着。”

  半晌,房内无声。家宰轻悄地开门,不出所料,坐在书案前的疆图侯,正聚精会神地研究一组前几天新得的刻版。家宰再唤一声,才引起他的注意。

  “怎么?”他盯着同一处太久,眼睛有些花,视线涣散。

  “侯爷之前苦寻无果的绝版书,有一书商收罗到了其中几张散刻版,要进呈给您。”家宰不忍。“还是,小的替侯爷接收就好,您去休息吧。”

  “不,我去。”他揉揉眼,站起身。“我还想嘱托一些事。”

  家宰跟在父亲身后,劝道:“侯爷,虽然您能长命,但身子还是要顾。您天未亮就在绘制定疆图,入夜还要研究这些刻版,实在是……”

  “即使陛下给我三百年,还是不够。”父亲闷闷地说:“尤其这几年,定疆图被都水监和谏院联手刁难,要笔笔写实,拖慢筑岸进度,我必须另求他法。”

  “侯爷的诞降术已经超绝了。”家宰敬仰地说。

  “不够。”父亲摇头,执着地说:“绝对不够。”

  父亲越走越快,老迈的家宰已跟不上。他饮下的长命血不够多,岁月开始在他身体转动。跟着父亲四十年,已是极限。

  父亲回头,朝他挥手,反劝这老人。“歇下吧,我自己可以。”

  路再难走,父亲为了荒州,依旧是个盛壮的年轻人。

  ●

  “延和三五八”。

  若要比拟,人们只想象得出,那可能是雷电打在土地上的声音。而且不只剎那,是不断、延绵、持续的击发,要把众人的耳力震聋、把地上活物全数烧尽的爆烈。荒州人没遇过山崩,只能做这般联想。

  他们日后是如此形容这年,淖县沿岸的啸堤崩塌的声音。

  豪雨与狂风拉扯着父亲,父亲却不为所动,怔怔地目睹一座形如大山的啸堤,抵不过海啸的冲撞,风雨的侵蚀,瞬间消失在狂水与烟尘中。这崩溃的声势之大,即使他们远在数十里之外的高处,也被震得退步。

  父亲胯下的马不断躁动,他紧抓缰绳,夹稳马腹,好不容易才能留在原处,将这失败的惨状好好记在脑海里。

  他很清楚,淖县,不会有任何活口。跟随他的亲卫与幕僚,也都知道。

  他们上前来劝。“侯爷,回州府吧,整个荒州,还需要您……”

  “是我的错……”父亲轻声地说,声音被那土溃的轰动掩埋,没人听到。

  他看到烟尘之后,代之而起的,是被激怒的浪潮水花,它们像多脚的蜈蚣虫,快速地蠕动,急躁地蔓爬,吃田地,吃村子,吃驮兽,吃小孩,吃所有人。

  海啸把全荒州的福寿还有他的自信,全给吃了。

  “我为什么要任凭那些人,擅改定疆大图?”他喃喃自语。“没有气韵的图,一个石子画错,什么都搞砸,什么都能搞砸……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我在报复吗?拿淖县人、荒州人的命讥笑那些人错了吗?”

  风雨把他的高髻打散,凝聚的水滴沿着发梢滴落,水帘把他的视线蒙得一片糊。他狼狈一身,湿透的衣像一片荆棘,只是一个呼息,也让他感到浑身疼痛难忍,他的表情不再坚强,垮出了疲乏,还有怕疼的懦弱。

  树生第一次看到,他的肩、他的背,不再挺得宽、挺得直。

  他们来时的山路上,传来急促马蹄。马上人的呼喊,将和淖县一起陷在痛苦与死亡中的父亲唤醒。

  “救到人了!救到了!”

  父亲急忙回头,大喊:“在哪里?”

  “人在淖县北边的流山残生营!”

  父亲马上踢马狂奔,众亲卫紧随,树生周遭的视野象是被远方一个大洞吸住,扭曲成如水的漩涡,朝那方向流动。最后,定型在一处用麻布与薄板搭成的简陋棚亭里。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48章 房间(1)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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