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诞降之师>第32章 杀戒(6)
  山路越来越陡,周旁树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四周漆黑得甚至快要将灯光给吞噬殆尽。不过杭乐安倒不慌不忙,毫不畏这深浓的黑暗,而是以一种求助的心情,凝神留意着黑暗的动静。

  不久,他看到了一点一点或青或黄的光点。不识此道的旅人可能会以为是山林野兽的眼睛,但杭乐安反倒宽了心,他知道,那是日虫、月虫所散发出的光芒。禁族之人不用火,用火是对山林的亵渎,因此他们在黑夜的照明全赖日虫、月虫的帮忙。能看到日虫、月虫的光,代表禁族人的居所就在不远处。

  他将挂灯的灯火熄灭,他们的视线陷入晕暗,但适应之后,便发现自己此刻正置身在宛如晴朗夜空中一般。日虫月虫的点点光斑勾勒出了这片深林的轮廓,黑暗不再因无知而那么使人不安,温润的光芒更传达出一种安宁的平静。这让紧绷的树生稍稍抽离出这一天累积下来的惊吓疲惫,为这美丽柔和似天上银河的景色感到赞叹。

  不知何时,他们也没再淋到雨了,杭乐安想,应是此处的树冠浓密,阻隔了雨水落下。

  他继续驱马前进,希望可以找到禁族人,好说明来意。

  “停下。”忽然,前方黑暗传来一抹老迈却严厉异常的声音,好不容易放松的树生又为此紧张起来。杭乐安依言勒马停步。

  “下马来,带着血腥的黑墨之人。”那声音又命令道,有点不善。

  杭乐安心里有了准备,他们闻到了他身上怎么都掩不去的黑墨与血腥味,应当知道他是个诞降师。但他倒不慌,他认为不论是诞降师还是疆图侯的身分,大抵都不会与这支不问世事的氏族有任何利害关系。

  他跳下马,将树生也抱下来,却让她留在马边,自己走上前去。

  声音又说:“再照亮点,我要瞧瞧这人。”

  语落,更多青、黄色的光点晕开了黑夜。树生这才看清她所身处的地方,这里的树比她在任何土楼里看到的还要粗大,可能要二十人才能环抱住那树腰。朝上一看,树冠仍是隐没在黑暗中,树实在太高,这点光还透不过那层黑。她再看看这些不知何时已围绕在他们周遭的人,他们手上捧着芋叶,芋叶里盛着红色的液体,浮载着圆形的黑虫,而照亮此处的光芒,全源自那黑虫的尾巴。发出黄光者,为日虫,发出青光者,是月虫。

  这些人身上,有的穿着类似取自鸟类或走兽的皮袍,有的则披着以坚韧的树叶树皮织就成的衣服,且披散着头发,不结髻,和来自市井的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那严厉的声音出自一个被岁月给浓缩得瘪瘦微小的老妪,她穿着狐狸的皮袍,皮色橙黄金亮,身分地位马上与众人区隔开来。

  她一直瞪视着父亲,极不友善。

  杭乐安却不以为意,向这些人作揖,客气对老妪道:“在下杭乐安,这是小女杭树生。咱们错过住宿的市镇,深夜雨天,不好赶路,敢问能否让我们父女俩在此借留一宿?”

  老妪不答话,却径自抓起杭乐安的手,凑到鼻下嗅闻。杭乐安一愣,直觉想抽回,但老妪像猛禽脚爪的手劲道特强,甚至抓痛他,也不放开他的手。

  “这个墨味,”老妪说:“浓得可不像只累积了十几年。”

  杭乐安脸色一僵。

  “拥有这墨味的你,显得太年轻了。”老妪皱眉。“你真是叫这个名字吗?”

  杭乐安的表情也冷下来,不好看了。他说:“婆婆,我们不过是想在此留宿一晚的旅人,并无恶意,过去的身分不重要吧?”

  “怎会不重要?”老妪喝道,树生被这中气十足的骂声吓得心惊。“咱们禁族人士的森林,从不让你们这些下贱的诞降师靠近。”

  下贱的诞降师?树生愕然,愣愣的看着父亲僵直的背影。她不懂诞降师有什么好让人看不起的。

  老妪又骂:“尤其更不欢迎你这种以此道为官的人!”她骂得激动,冒出了当地的土音,树生有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杭乐安冷冷地看着老妪。

  他想,这老家伙认得他是谁。他推敲出这土音来自饶州的古老土方言,定了神,也以此方言回话,毕竟他不愿树生听懂,她绝不该懂。

  “以此道为官又如何?”他说:“同样为禁国做事,何苦我要遭贵族轻蔑?”

  “呸!”老妪也直接用方言回骂:“少司命启用你这种人,简直是对我大禁之氏的污辱。祂老了吗?搞不清楚,用你们这种玩弄生命的巫术来稳定国土,简直是儿戏!”她指着周遭的大树,说:“你看看这些大树,你看看我们是如何千辛万苦花了五百年,甚至更遥长的千年,巩固这片国土!我们的树根扎住了地底下的地牛,不让祂翻身,这片土地才没有震荡,你再瞧瞧你为荒州做了什么事?海啸不是年年发作?哼,大树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是纸和墨画出来的幻象!我们是将树木当神祭祀的虔诚氏族,你这下贱之人敢拿我们来跟你比拼,简直是奇耻大辱!”奇快妏敩

  一旁的人还插嘴道:“甚至画出末世图,想毁了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那个人又是谁啊?”口气满是鄙夷不屑。

  杭乐安皱眉瞪向那人,警告他此时没有插嘴的余地。那人被这气势汹汹的眼神一瞪,有点尴尬地别开眼睛。

  杭乐安转身,本想一走了之,不再与这些人缠斗。他没料到这些人认出他疆图侯的过去,甚至对此身分如此嫉恨。他过去的确做错了许多事,但他可不愿让自己沦落到任这些人喊打。

  可一转身,他就看到了树生冷得苍白的脸,和缩着发抖的小身子,还有一双不安惊恐的眼睛。她的眼神担心地告诉他:为何他要被这些人恶面相向?

  被污辱的盛怒被压下了,他的心里只剩下满满的不忍与愧疚。

  他呼口气,又转回身。“婆婆,那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他冷静地对那老妪说:“我女儿需要个温暖的地方休息,请您──”

  老妪不等他说完,竟从腰上抽出一条短鞭,朝杭乐安的脸狠狠抽去。

  杭乐安被打得踉跄几步。他伸手一摸,是血,脸颊刺辣难忍。

  他皱眉,冰寒地瞪着老妪。

  “爹──”树生惊慌喊叫。

  他不回身,声音仍十分平静。“没事,爹没事。”

  “无耻。”老妪说:“你还敢提出这要求?甚至拿孩子来当借口?”她鞭子指着树生:“告诉你,你再出现,我连这贱种都不放过!”

  “你敢?”杭乐安低声喝道,眼神肃杀。周遭的族人看到他脸色不对,上前拉开老妪,不再让她说下去。

  “请你离开。”一个禁族男子说:“我们已经在你脸上烙下禁印,劝你有自知之明,不要顶着这记号闯入任何禁族的领土,他们会把你给生吞活剥的。”

  “很好。”杭乐安压抑着说:“多谢。”

  他走回马边,无言地把树生抱回马上,树生的眼睛一直紧盯他脸上的伤痕不放,很是忧心。

  他轻踢马腹,驱马离开,再次走回阴冷的漆黑中,离那日虫月虫照出的光源越来越远。

  树生不知道父亲要带着她往何处走,黑暗中,他们对方向的感觉都迷失了。她好想开口问,问父亲,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但她不敢,她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强自压下的怒气,还有自尊被羞辱贱踏完后残留下的自卑。

  走了一阵,杭乐安看到前方亮起了一个日虫的黄色光芒。他勒住马头,警戒地瞪着,一手紧紧护住树生。

  “谁?”他喝问。

  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没有恶意。”她走了出来,一只日虫停在她的手臂上发光。看她的树叶穿着,应也是个禁族人。

  “我很快就会离开。”杭乐安说:“不会造成你们的困扰。”

  那女子有些年纪,看起来象是生过孩子的妇人,身材臃肿。她怜悯地看着窝在父亲怀里取暖的树生,说:“你说得对,这孩子需要个温暖的地方休息。”

  杭乐安皱眉,仍无法放松。

  “我是看在这孩子的份上,孩子无罪。”妇人说:“若你不嫌弃,外缘有个被我族废弃的树洞,尚能容许你住个一宿。”

  说完,她径自往前走,没听到马蹄声跟上,甚至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杭乐安。

  他脸色沉重。妇人这种居于高处向下的施舍、自以为是的善举,让他残存的自尊感到屈辱。但他早已不是尊贵的疆图侯了,他要这些自尊做什么?

  他摸上树生的小手,冰冷冷的。他好紧地握住。

  他深吸口气,努力堆起谦卑的笑,对妇人说:“多谢。有劳您了。”他踢马前进,跟着妇人手臂上的小光点穿过树林。

  他们走了约一刻钟,离方才他们遇上禁族人的大树群约一里的距离。沿途只见零星的青、黄色光点,不像方才那样庞多,这代表此处已是禁族人活动的边缘了。

  妇人停下脚步,问:“孩子怕暗吗?”

  “有点。”杭乐安答。

  妇人随手折了一只四处丛生的芋叶,到树干上摘了几个正发着光的月虫,用芋叶包着。她说:“月虫催眠,孩子会睡得好。可你得自己喂它血。”

  树生一震。什么意思?

  杭乐安却理所当然。“我明白,谢谢。”他接过那包裹妥当的芋叶。

  他们来到一棵樟木遗骸前。这株樟木也相当巨大,约五十尺高,可惜干身裂成两半,一半仍矗立着,另一半则枯死倒地,成一堆腐土。妇人说:“被雷劈死的,但你放心,那儿还有个树洞可以挡雨。”她摇了摇倒在地上的枯木枝,很重,拉不太动,便说:“你的马可以栓在这儿。”

  杭乐安下马,抱着树生,依言将马栓在枯木枝上。妇人钻进那残骸的树洞,就着日虫的微光整理着洞内保暖用的枯叶,还好残树的木质仍密,没让雨水渗漏进来,里头仍是干燥舒适的。

  “进来吧。”妇人说:“有点冷,但你知道,我们禁族人不用火。”

  杭乐安点头,让树生先进去。禁族人认为火是粗鲁野蛮的东西,不但会烧掉山林,战争时也少不了这些祝融。

  “明日天一亮,你就得马上离开。”妇人说得毫无妥协。

  杭乐安向她欠身。“我不会让您为难。”

  瞧他彬彬有礼,不似族里传说的那般跋扈,妇人心软,看着他左颊被鞭子抽的伤痕,好心地提醒:“那是我们族里的惩鞭,专惩处犯大错、被驱离我族的族人。血流光后,会开始长青苔。”

  树生一听,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衣服。

  妇人看着树生说:“但你别怕,可用盐水搓洗,青苔吸了盐水会死去。不过去掉后,会留下墨绿色的疤痕,很像你们平地人给牢犯打上的黥面。”

  “我知道,多谢告知。”杭乐安平静的答道,毫无意外之色。

  “顶着那疤痕,劝你不要乱进山,下场只有死。”妇人说:“我族杀了人,连少司命都无法可管。为了你女儿,切记。”

  杭乐安起身,作揖道谢。

  树生也怯怯地说:“那个,很谢谢姨。”

  妇人朝树生一笑,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脸色没那样紧绷了。她离开时,还特地为他们挂上几片废弃的树皮充作遮风挡雨的房门。

  杭乐安把芋叶包着的月虫放了出来,月虫飞到树壁上,发出的青光有些疲弱。杭乐安将月虫拿下,卷起袖子,放到他手臂上。

  树生低喊:“你在做什么?!”

  “不怕,树生,它需要一点血。”他让月虫吸血,边说:“有了血,它就能烧出更多的光。你不用怕黑。”

  树生这才想通,原来方才那些禁族人手里用芋叶捧着的红色液体,就是血,日虫月虫喝了那么多血,才能发出那样强劲的光。不管是人血还是动物的血,她都觉得反胃恶心。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32章 杀戒(6)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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