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掉,是为他们好。”他们都被御言师的声音侵蚀,他甚至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他们回复成正常人,若不烧毁,他们甚至可能危害其他百姓。这就是御言师想逼他就范的残忍手法,他以为他像他昔日的主人少司命一样,慈悲成性,但他看错他了。为了女儿的安全,他有什么不敢做的?
即使会遭到女儿的轻蔑,他也一样,执着到底。
树生说不出话,脸上的震惊化成了对他的恐惧和厌恶。她果然不认识这张脸,她好怀疑,拥有这张脸的人,真的是她父亲吗?或许她那个有着小眼睛、爱笑的父亲,早就死了吧!
杭乐安吸口气,忍着树生的眼神刺伤他的疼痛,又说:“这也是为了你好,树生。”
“骗人……”树生推开他,挪着身子,离他远远的。她流着眼泪,声音很轻,却有一种偏执。“你骗人,你骗人……”
下方的土楼已经烧起来,连那株百年老树也遭到火舌的吞噬,冒着浓浓的黑烟。周围的人们慌成一团,像忙碌的蚂蚁,纷纷从自家的水井里抢水灭火,也有百姓已自动排为人龙,从附近的漕运接力运水过来。
毕方为躲避黑烟,开始乘风上旋,飞到了足以俯瞰穰原全景的高度,连高大的求如山都在他们的脚下。
杭乐安伸出手,要牵她。“过来,树生,过来。”风大又冷,他怕她掉下去,也怕她冷着,更怕的是,她会永远跟他这样闹别扭,不理他。
但或许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她不是在和他闹别扭,而是真的不想再靠近他了──这个让她惧怕的陌生人。
“不要这样,树生。”杭乐安倾身,拉住她的手,开口,发现自己也哽咽了。“过来我这里啊。”
不要这样怕他。
树生的身后,是百尺高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市井城郭让她双腿发麻,不敢随意动弹。但她看着那只朝她逼近、沾了血的手,还有那张曾露出残忍决心、下令烧毁土楼、现下却对她低微乞求谅解的脸,反而更加心慌。她不要安慰,不要保护,她只想知道,原本她熟悉的父亲到底跑到哪去了?他们要去哪里?他们的家在哪里?
最后,树生推拒不了,只好任着杭乐安将她给拉进怀里,让他温暖的身体箍着她御寒。
她像冬眠的小动物,蜷曲着身子,将小脸埋在臂弯里,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她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时,他觉得树生是个坚强的孩子,或许从小没有母亲,而他这个父亲仍不够敏感细腻,可以马上察觉到她需要的东西、需要的感情,所以,他常发现,她不屑撒娇,反而开始懂得观察,懂得选择哭闹、生气的时间,不该麻烦的时刻,她绝不造成他人的麻烦。
就像此刻,若是普通的孩子,绝对会哭着吵着要下去,要回家。
而不是像她,这么认份的窝着。
她能识时务,杭乐安应该要宽慰、要松口气,他不希望树生知道太多他的过去。可矛盾的是,他却真心地期望此刻,这孩子不要这么懂事听话,她可以向他撒娇,向他哭泣,向他质问一切,然后他便有机会用柔软、用安抚、用父亲对女儿深刻的耐心与爱,来使她接受她有所不知的新身分、新面孔。
可她乖巧,她安静,却也不给他任何机会告诉她、安慰她。
他不敢想,她会这样,只是因为她单纯的惧怕他。
两人的隔阂不但存在,甚至,越裂越大。
侍童领着一名官员,奔爬在通往求如山东峰的崎岖山道上。这些羊肠似的山路也是禁宫的一部分,侍童常跟着少司命走遍山上大大小小的曲路。可这位审刑院里的院司,早习惯被人抬着轿子伺候,突然要他这样奔上奔下,一张脸都胀红充血,喘不过气。
但侍童却焦急地催着他。“方院司,您得快,陛下急着要跟您交代事情!”
这位方院司不顾大体跪坐在石阶上,抓着胸口缓气,边挥着手说:“你……你去告知陛下,我缓一缓,一会儿就……就去晋见……”平地待得好好的,马上要他爬三千尺高山,实在要他的命。
侍童啧了一声。“您要快!可别让陛下动怒了。”说完,他赶紧跑上去。
山路的尽头,是一座重檐角楼,约三楼高。守楼的侍卫让侍童进入,他爬上梯子,登上最高顶楼。少司命负手立于栏杆之前,望着穰原南城处窜起的浓黑烟柱。
祂的脸上毫无笑容,看着侍童。“院司呢?”
“正在赶来,陛下,快到了。”侍童紧绷地回道,怕触碰到少司命的怒气。习惯陛下的优雅与温柔的他,在此刻显得有些无措。
少司命的表情更不悦,但祂没迁怒侍童。祂继续遥望,严肃地凝视偏东的天空,侍童跟着看去,隐约看到一个极小的黑点正逐渐远离。
他叫道:“那是──”
“毕方大鸟。”少司命说:“已经逃那么远了。”
侍童一愣,有些难过地说:“抱歉,陛下,我太慢了。”
祂摸摸他的头,轻声说道:“没事,别在意。”祂看着那黑点。“即使是寡人,也不知该如何镇住这只妖鸟。出动周城布守的军团,也抓不住。就让他们逃吧。”
祂此刻面无表情,无心无绪,好像仅仅稍微不高兴,却仍很冷静地把持大局,然而,那都只是伪装。祂没让侍童知道,祂心里的失望、愤怒与不安,也正像那大火浓烟一样旺烧着。这五百年来,祂对这些情绪很陌生,强烈的喜怒哀乐应只属于凡人的短暂人生。但现下连祂也惊讶,祂会因为无法忍受横拓给祂的回答,而沾染上这些凡人的情绪。
“为了逃避寡人的朝堂……”祂恨恨地低喃:“招来灾兽,烧了整栋土楼的生灵,这样值得吗?横拓。”
此时,审刑院的院司总算爬上了角楼顶层,狼狈地向少司命请安。
祂挥手止住这些不必要的赘礼,直接说:“看到那大火了吗?方院司。”
方院司赶紧点头。
“有人想挑战寡人的慈悲心肠。”少司命说:“知道该怎么做?”
“是、是的,陛下……”方院司喘气着说:“本院马上下令全城缉──”
“太慢了。”祂皱眉,很不满。“传八百里加急,今夜午时,四方边境都要收到命令,捉拿此等要犯,不准让他出境。”
方院司咋舌。
“官驿、客舍,甚至提供夜宿的民居,都要清楚他的名字长相。真名、假名,原貌、变后,都要。”祂冷冷地说:“下令全国执业之殖瓜师,期间内不准接触变容之相关业务。各路户部亦不接受更名之责。违者严惩。”
方院司拿着牙牌,慌急地记下这些命令。可怜的他,气还缓不过来,又不敢对这类强求哼上一声。不论是北方穷州江流侯的州都,还是东疆都拔侯的马军阵地,起码都有千里余之遥,午夜之前要传到命令,要跑死几匹加急快马?
见院司面露犹疑,祂瞥了他一眼。“有任何问题吗?”
“没、没有,陛下。”他急忙领命离去。
少司命再度回望那股股黑烟,脸色凝重。侍童担心他因感受到生灵骤然的死亡与痛苦,而使自己的玉体不适,上前牵祂,想让祂回宫休息。
“不必,子乙。”祂轻轻推开他,不看他一眼。“你先下去,让寡人静静。”
侍童绞着手挣扎,最后也只能低着头答是,悄悄退开。
祂想起东皇太一的赐酒,那股不祥的血腥味。
祂听到祂皇兄的嘲笑,对祂启用一名卑贱的诞降师为侯感到不齿。
还有此刻横拓给祂的答覆──杀了一屋的生灵,烧了一把让穰原人心惶惶的大火。而荒州的海灾仍无法解决,不断从祂手中夺走人民以及国家赖存的土地。
祂却给百姓颁了大吉之历?
祂闭上眼,烦忧在祂体内翻搅,剧烈得绝不如祂表面上的淡然。
过了一阵,祂又张开,青翠的眸子望上那浓烟。
“是大吉之历,没错。”祂自语道,语气中有一股绝然似不顾一切的坚定,即使亲如子乙,也想象不到祂能像祂皇兄大司命一样,露出那凌人的盛气。
“任谁都阻止不了。”祂又对自己说:“谁都阻止不了禁国的大吉。”m.xqikuaiwx.cOm
身为一国之君的大神,生之无涯,不该有任何欲望,但此刻祂的欲望却比所有生命有限的生灵还要强大。祂没有正常的婚姻,没有传后的子嗣,没有可以让祂对未来有所期盼的凭借,唯一撑住祂的信念便是这个国家的一切。
祂能走过这五百年之大劫,一定。祂告诉自己。
饶州与戍州,于禁国东南境相交邻靠,绵延约三百里长之州界横亘交织着一座座山峰,此山峰群名曰长令丘,为饶州东侧的天然屏障,挡去戍州吹来的草原大风,以及牡国偶尔发动的侵袭纷扰,使此处极为安定,成为禁国最为仰重之粮仓。
长令丘中之顶峰最高仅三千余尺,并无太多令旅人畏怯的峻岭,山势平缓蜿蜒,甚是好走,因此常见通往戍州的商旅粮队穿行山间。为此,长令丘的山脚下发展出大大小小规模不一的商镇,不但是所有货物的集散地,也顺带提供行旅途中所需的补给服务,更有许多票号钱庄的分号驻扎在此,方便商人兑现换票好做生意。
顺昌钱庄的一所分号,在长令丘东翼的利济镇上营业。这所分号开在镇南的一栋三层小土楼里,位在二楼。这小土楼实则为一座小商城,里头的间房全用作商途,门口挂着各式各样招睐客人的显目招幌。
如顺昌分号周遭,便设有一座当铺,一座贩售官制金砖的金店,一家运行的办事处,还有一爿小茶行夹在彼此中间。楼上则有一些零星的小作坊,售席铺、鞋帽、布料、毯子等,及一间替人裁衣与纳鞋底的铺子。至于楼下天井无植树,却是用作堆物的广场,出租给需要集散货物的商旅,让他们得以在此等候或盘点。而一楼紧邻天井的店家,便专事驮马之用物,如草料、马具、鞭绳等。当然每座土楼专营的项目各有不同,也有整栋土楼都是茶行或粮贩驻营。
大约申时末,天色暗下,这种时刻,该上路的商队大多进山,该歇下的马脚子也与马店谈定价钱入住,加上今日天气阴溼,天下着霏霏微雨,各土楼大多生意冷清,街上也无行人热络,铺里的伙计差不多都要上门板关店了,却正是此刻,顺昌分号来了一个用黑色斗篷遮着头脸的生人。
他来到柜前,没任何客套,直接拿出一纸面额二百两、上头烙印着顺昌的招牌图印的钱票,以及钱票所属者的印鉴。掌柜的接过,核对那图印,及盖在角落的印迹与印鉴吻合。确认真确无假,便盈盈对来客笑道:“客官想如何兑现?”
“兑十九张兰票。”那人低声说:“十张竹纸。”
禁国的飞钱有数种面额,其中之一是印有兰花的十两票,另一种则是画有细竹的一两票,人们以其特征简称之,便有兰票与竹纸之号。
“好的,马上为您准备。”掌柜的写了一张令纸,便差小伙计去兑票。
“你们这里能兑大牡瓣吗?”那人问。所谓大牡瓣,便是牡国的纸币,因其飞钱上不论何种面额,都绘有各式姿态的大牡丹花。
“有的,当然有。”掌柜的说:“不少客官都要出境同牡国人做生意呢。”
那人又拿出一张五百两面额的钱票,说:“全兑。”
掌柜的一愣,不知这看起来风尘仆仆、不太像掌队商人的来客竟如此大派头。但他仍堆起笑脸,给他兑现。
飞钱用油纸包裹妥当,掌柜的连同印鉴交给来客时,还递出一纸,要他亲手签印。怕客人感到麻烦不悦,他解释:“抱歉,客官,是饶州度支部今年下达的新令,毕竟最近发生太多起用假钱票兑现的歹事了,官府要明查。”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诞降之师更新,第30章 杀戒(4)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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