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乐安心里一震。
“躺下。”瓜婆命令道：“瓜肉捣软了，要做脸了。”
“树生，你父亲，可是杭乐安？”丰先生从书架上拿下一只锦织的书盒，扳开竹制的卡榫，小心地拿出里头的书册。他翻开书页，让树生看上头的刻字。
“线条是不是挺利落的？”他问。“就像人直接手书一样。”
树生不知先生要做什么，只是顺从地点头。
他手指轻柔地抚著书页，说：“这是蚕茧纸，对墨色有很好的展现。就因为极能吃墨，印在蚕茧纸上的刻版绝不能有木屑，否则会印出脏点。所以刻刀要利，下刀要强要准，尤其是笔划的转角处，如此就不会刻出余屑。”
树生仍是简单的应道。
“这本书的开字匠不但对纸性极为了解，更擅长使刀，好像拿笔一般自如。”丰先生将书本摊得更开，让树生看到装订边里面的版心。他问：“看到了没？”
那里刻着父亲工作的刻书坊，还有父亲的名字“杭乐安”。
“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开字匠。”丰先生笑弯了眼。“我不但想和他谈谈你将来的出路，更希望亲自会会他，与他请教些版本方面的学识。”
“是的，先生。”树生说，心里暗自猜测先生的用意。
丰先生温柔地对树生说：“明天，可以请你父亲过来一趟吗？树生。”
●
瓜婆拿了一面铜镜，给杭乐安观看成果。
镜中的杭乐安，又是那眼睛小、看起来老实和蔼的凡人。不同的是，他对着镜子一笑，眼角、嘴边都笑出了些许皱纹。这样一变，似乎真老了几岁。
“真是谢谢你，瓜婆。”杭乐安掏出钱袋，边笑说：“瓜婆手巧，跟糕饼店的人一样，徒手就能捏出不凡，连模子都不需要。”
瓜婆收拾着器具。“唉，别打马屁，只要不要胡乱怀疑我就好。”
杭乐安将这做脸的工钱交到瓜婆手上，说：“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请瓜婆做脸了。”
瓜婆一惊。“为什么？”
“我今晚便带女儿出城。”杭乐安说得决然。
“上哪儿？”
“暂定戍州。”
“那头兵荒马乱，你带女儿上那儿去？”
杭乐安笑而不答。就是兵荒马乱，他才要带树生到那儿去，如今，是越危险混乱的地方，越能掩护他。
这决心，早在他昨晚出手救了那名“蚀”的成员，就下定了。虽然和叔父和那贸然出现的书生是破坏他与树生平静生活的起因，但真正终结这段穰原隐居日子的人，却是他自己。因为他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杀人──不出手救濒死之人，也是杀人，即使那人是知道自己身分的“蚀”。
“我说，你遇到啥事？”瓜婆有些迟疑，虽然不管他人之事是她奉行几十年的原则，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事情……真那么严重？”
“为了孩子的安全，必须如此。”
瓜婆一脸为难，还有一些歉意。
杭乐安体贴地说：“我并不是怪你，瓜婆，也不是逼迫你。我明白你的原则，这原则的确重要，它也保护你几十年了。”
瓜婆脸上忧心，但也不能多劝什么，只能说：“你一个大男人独处在外，或许没什么，可你那小娃儿还有将来哩，你要为她的将来做打算，绝不要中断了学业。我国多亏少司命慈悲，很是难得，连女娃儿都能上学，以后长大了也可以做匠工，自食其力。记住啊。”
杭乐安拱手一揖。“多谢忠告，瓜婆。”
杭乐安要离去，瓜婆送他走出巷子。此时，两人却听到巷口的摊档上有些纷闹，赶去一看，原来是有人想买瓜，可怎么唤那顾摊的徒弟都不被理睬，动了气，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但那徒弟还是一副傻愣愣的。瓜婆赶去调解，不但不收那人的瓜钱，还多奉送一颗甜瓜给客人解气。
杭乐安看着那痴傻的徒弟。
目送客人离开，瓜婆哀道：“这小子没病死，我都快被气死哩。”
“瓜婆。”杭乐安靠近徒弟。“我来看看他。”
瓜婆一愣。“你要看他什么？”
杭乐安不语，径自将手掌紧贴徒弟的右耳。徒弟任他摆布，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杭乐安举起左手，像掴他耳光，朝他左耳拍去。
起先他手劲还不敢下得重，但堵住右耳的手掌依然毫无动静，他不得不再下点力道。最后，徒弟的左耳都被打得赤红，还是没有半点迹象。杭乐安啧了一声。“这样不行。”
瓜婆不解的看他。“你……在做什么？”
“能借到锣吗？瓜婆”他问。
瓜婆点头，虽然不清楚杭乐安的作为，但她相信他，便去附近的庙宇跟住持借了一面铜镜大小的铜锣与鎚子来。
杭乐安还是摀着徒弟的右耳，说：“在他耳边敲锣，大力点。”
“这……不会伤耳？”
“这只言虫非同小可，得用更大的噪音驱除。”杭乐安说得极为肯定。
听到“言虫”，瓜婆一怔，赶紧照杭乐安的话做。起先她也有惦记，不敢太大力敲锣。
“你别担心，瓜婆。”杭乐安哄道：“他的耳被言虫堵住，根本伤不到耳力，你得再大力点。”
瓜婆咬牙，鎚子挥得更大，把锣敲得震震作响。她一直大力地敲，引得街坊邻居都好奇围观。
右手传来骚动，杭乐安叫道：“快出来了，再大力，不要停！”
瓜婆使了浑身气力，敲出最响的锣音，一股暖热滑溜的东西，从徒弟的右耳冲出，恰好抓在杭乐安的掌心里。同时，徒弟惊吓地从凳子上跳起来，摀着头跪地哀叫。
那滑溜的东西像从溪里钓起来的活鱼，还在杭乐安的手里窜动，他手劲一施，活生生将那东西给捏死。
瓜婆凑上前一看，只见杭乐安手上残留一滩暗红的黏液，已看不出那言虫的形体。
“这言虫很结实，出了人耳竟还能活着。”杭乐安看着那一直揉着双耳的徒弟，对瓜婆说：“瓜婆，你徒弟，中了御言师的控术。”他伸出手，又说：“这就是控术用的言虫。”言虫不但会堵住宿主的耳道，让他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更会听从施术者的命令，控制影响宿主的行为。
瓜婆瞠大眼睛。
“你徒弟或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杭乐安沉重地说：“把那个人想知道的事情全告诉对方了。”
瓜婆脸色一白，踉跄地坐倒在凳子上。
他并不是责怪瓜婆，事实上，这些都不重要了。
这些事情，只是一再的提醒他，狩猎者已多么接近自己。
●
树生捧着一包用竹叶裹着的烤米粿，慌慌张张地来到驻楼。驻楼里的一双雉鸡听到声响，探出头来，看到是树生，都趋上前来，以为有食物可吃。
“等会儿！这些不是给你们的。”树生把米粿抬得高高，对雉鸡说：“我先去看大叔，待会儿再下来找你们……”
此时，上头传来了低哑的声音。“你又来了。”
树生抬头，朝上头一笑。“大叔！”
已完全恢复常人之身的男人，披着昨晚杭乐安留下的袍子，坐在二楼的环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树生。他的黑发依然披散，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树生赶紧爬到二楼，小心地踩过危石，来到男人身边。她兴高采烈的说：“太好了，我以为你会匆匆离开，你一点东西都没吃呢。”她把竹叶包拆开，捧到男人面前。“这是刚烤出来的米粿，有沾了辣腐乳的，也有沾糖的，快吃吧！”
男人浓黑的瞳子盯着她。“你不会害羞吗？”
“什么？”树生一愣。
男人没说话，眼睛却往自己裸着的身驱望去，一片结实的肌理在腹部展延起伏，偏偏他还面着树生，大剌剌的张腿坐着，即使身上披着袍子，也没能遮去他半分的“姿色”。
树生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一轮。
她倒很镇定。“这有什么？”
男人皱眉。
“以前我和爹一块洗澡，我也看过我爹的。”树生不以为意的说：“你和爹没什么差别啊。我不会害羞啦。”
被她这么正经八百的一说，反倒是他自己不好意思。他把腿收拢着，坐得较端正。
树生拿了一个沾了腐乳的烤粿给他，他有些迟疑，没马上接手。树生喊道：“大叔快接啦，烫死我了！”
其实他不饿，他从来不饿，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会吃东西，只是希望在某些场合上更像个常人，好让那些目标对他放下戒心。
但这女孩的声音却有种鼓动的力量，让他不自主的就照了她的话做──连他也忘了，他手上那漆黑的毒指甲。他一碰到，马上就让食物烂臭成腐土。
“哎呀……”树生可惜地叹道。
男人撇开脸，心里第一次对自己这双手感到难堪。但表面上，他还是冷冷地说：“你带回去给你爹吃吧，我再歇一会儿，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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