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清并不知道这种女书是怎么从湖南流传到了燕京的,她从自己伯母的手中得过一本“绣花样子”,里面有七八百个细巧的图案,其实是七八百个女书文字,靠着这些字的对照,她看着燕京后宅中流传的“绣花样子”竟然都变成了一篇篇的文章。
那些文章里有着不同于男子的肆意挥洒,嬉笑怒骂。她们笑,她们笑男人的高高在上的虚伪,笑男人自以为是的卑劣;她们写故事,写女人的故事,写女人如何写诗作文,写女人如何印织染布以养家;她们记录,记录女人在男人之外的生活,记录婚姻里的女人是何等努力地去维持一個家,却又不被看见。
因为字是女人的字,所以诗是女人的诗,文章也是女人的文章。
许问清看得心神迷醉,茶饭不思,她去问伯母,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伯母才告诉她说女书流传在燕京有些年头了,最初只是些从湖南出身的官夫人之间用来偶尔联系,大约十多年前,突然有人将女书的字韵对照成了官话,还做出了对照用的字谱,女书的流传就广了起来。
扇面之上,裙幅之上,手边的帕子,身上的衫子都成了女子们互传消息的物件儿。
到了三年多前,又有一种新的“绣样册子”在内宅里流传起来,字还是那些字,内容却丰富了许多,一个叫“离真君”的人在上面刊载起了文章和故事,每一两个月就有新的。
伯母给她看的那些,正是离真君所写。
在离真君的带动之下,守月君、长恒君、拈花秀士、潇湘主人也都纷纷提笔,比起离真君的直抒胸臆锐意飞扬,也都是各有其风采,这藏在“绣样册子”里的隐秘之地,就被人称作是“锦绣社”。
“伯娘是想让你知道,你就算嫁了人,也不一定要枯守在后宅里,只要你有心,总能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许问清手里攥着册子看向自己的伯母,琐碎又孤寂的岁月将她的伯母磋磨出了老态,可伯母看着册子的时候,眼睛里还有光。
此刻她把这本册子给了自己的婆母,所图的不过是能再点亮一双眼睛。
许问清对照着册子将上面的东西抄录成了寻常文字,薄薄的几张纸,梁玉盈看了一夜。
第二日,她双眼周围都凹下去了,眼睛却是亮的。
“去给我准备,我要进宫。”
下人们有些不解,一个妈妈小心说:“夫人,太后如今对咱们府里不比从前,您贸然请见,娘娘也未必有闲暇。”
她这话真是十足委婉了,太后先是给自己兄长求情却跟陛下生了龃龉,失去了掌管后宫之权,后来又因为要惩戒保平侯夫人反被陛下禁足,她家的侯夫人先是替夫认罪,用了四十万两银子把被废了侯爵的老爷从诏狱赎了出来,又一向跟保平侯夫人交好,自然早就被太后记恨上了。
冬至的时候太后颁下赏赐,阖府主子们都有,唯独夫人和二少夫人没有,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羞辱了。m.xqikuaiwx.cOm
现在她们夫人去见太后娘娘也不知道又要受多大的委屈。
“我不是要去慈宁宫,给我准备份拜帖,我是要去端己殿。”
低着头整了整自己身上大衫,再将象征着一品命妇的五翟珠冠戴好,梁玉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听丫鬟在身后小声问:
“夫人,这帖子抬头如何写呀?”
“就写拜见端己殿协办大学士韩若薇,落款写……一品诰命寿成侯夫人梁玉盈。”
丫鬟和婆子们有些惊骇地互相看了一眼。
在府里伺候了这么多年,她们实在是第一次听见自家夫人的名讳。
一应准备妥当,梁玉盈正要出门,遇见了来给她请安的两个儿子。
看见自家娘亲全套的诰命披挂,曹远朗的眉头先皱了起来:“娘,太后又要召您进宫?”
曹远润比他哥的气恼还要多些:“娘,要不咱们就回了老家罢了,我和我哥舍了这虚职去求个卫所驻守,一家人就算过得辛苦些也好过在这燕京城里看着你受别人鸟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兄长直接捂住了嘴。
“那是当朝太后,你怎能这般说话?!”
曹远润挣扎了几下,还是一脸的不驯。
看着两个儿子都为自己不平,梁玉盈心中稍暖,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你们放心,我不是去见太后,是去西苑见你们二婶,有些事,我要与她商量。”
两兄弟一脸不解,只看着自己的母亲走了出去,走出了珠玉锦绣却又凄冷的曹家正院,坐上了车子,更是一路出了寿成侯府。
端己殿里依旧是忙得热火朝天,一月之期将近,太仆寺五年的账册清理也开始收尾,梁玉盈走进端己殿里只觉得自己是进了一处巨大的账房,人多却不乱。
被人一路引到了耳房,梁玉盈掀开门帘,就看见了正在揉着额头的韩若薇,她先笑了:
“旁人都觉得你是得了个极好的差事,怎么咱们能上朝的大学士竟然就在这耳房里呆着?”
见她笑,韩若薇也笑:“也就是你来,我还能见见,特意让人将这耳房里的清了清,不然你看见的就是我被埋在账册堆里了。”
说话的时候,韩若薇语气寻常,眉目间却还是显出了疲态。
梁玉盈见她如此,反客为主,从一旁拿起壶,为她满了一盏茶。
韩若薇端起来喝了,长出一口气:“得了你给我倒的这一盏茶,真是被太上老君给续了一命。”
早就习惯了她这般说话,梁玉盈敛了下袖子,靠着她坐下,微凉指尖在温热的茶壶上贴了贴,才扶上了韩若薇的额头。
感觉到梁玉盈在给自己按头,韩若薇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我这已经七八日连家都没回了,要不是眼前都是些有形有骨的美人儿,我可撑不到今天。”
梁玉盈的手指并没有涂抹丹蔻,修剪得整整齐齐,按在人的头上只觉得柔软又有力。
闭目受用了好一会儿,韩若薇才轻叹一声:“你这时来找我,可是家里出了什么难事?太后又要为难你?”
“不是。”梁玉盈垂着眼,脸上带着些许笑,“听闻陛下要诰命协助女官,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差事能给我做。”
“嘭!”韩若薇猛地从梁玉盈的膝上坐起来,因为起的太猛差点儿翻倒在地上,她扶着桌子勉强站稳,一脸惊诧地看向自己多年的妯娌兼好友。
一道在曹家装聋作哑了这么许多年,她自问自己比那曹逢喜还更了解梁玉盈,可她仍是没想到,梁玉盈竟然真的有走出这一步的这一天。
“梁玉盈?你?如今朝中诰命偶尔有几个心动的,却还没真正站出来的,都等着一个出头的椽子呢,你……”
梁玉盈扶着她,仍是笑:“那不是正好?我深受皇恩,陛下夺了曹逢喜的爵位却留着我的诰命,我也该替陛下,替朝廷做些事才对。”
这话真是冠冕堂皇,韩若薇有惊有喜,拉着她的手仿佛生怕她反悔跑了:
“皇后娘娘病了不能见人,我这就带你去见赵学士和徐宫令,今日就能给你安排了活儿,绝不让你空着手走!”
梁玉盈就这么被韩若薇拉扯去了正殿的二楼,见到了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
听说梁玉盈愿意帮忙,赵明音也是惊喜非常:
“你看账算账的本事如何?”
韩若薇在一旁突然说:“赵学士,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徐宫令之前向陛下进言是让诰命帮忙操办内书房和女学。”
赵明音看向韩若薇。
韩若薇看向赵明音。
内书房与女学之事都在徐宫令的手里,要是让梁玉盈去做了这些,她们岂不是白拉了人来?
“要是让她留在宫里,少不得得跟徐宫令攀扯。还得防备着抢人,现在皇后娘娘不见人,咱们可未必抢得过徐宫令呀。”
到嘴的鸭子可是万万不能让它飞了呀!
赵明音转头,看向了梁玉盈:“梁夫人,你对讼狱一事可有兴趣?”
“讼狱?”
“对,如今我们端己殿女官还有清查燕京城中涉女子案一事,只是至今抽不出人手,你要是愿意,不如就做此事。梁夫人放心,只要你答应下来,我立刻去跟陛下请旨,让你做端己殿察院都事,正六品。”
梁玉盈本以为自己不过是先帮着韩若薇做些算账之事,没想到给她的活儿却是讼狱相关。
想了想,她说:“莪多年只在深宅,对讼狱所知不多。”
“无妨无妨。”赵明音连连摆手,转头对着外面说,“去将盛主簿请来。”
“清查讼狱一事有人做实务,有人做声势,你是陛下的舅母,身有圣眷,只这一条在讼狱上就比寻常女官强了千万倍。我再让盛绫儿来辅助你,你以为她年纪轻轻就不可用,她家世代做的都是提刑查案的差事。她的姨母就是我身边的叶女官,前几年盛绫儿订婚的丈夫去了,那家人跋扈,逼着她守望门寡,连牌坊都要直接起在盛家门口。我便出面让她进了我的府里当了侍女,如今她也是因缘际会,派上了大用场。”
正说着,一个身量清瘦身穿红色马面裙的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赵明音对梁玉盈说:
“你们两个只管在整个燕京去过问案子。”
说着,她将一卷圣旨也放在了梁玉盈的手心。
全然不顾梁玉盈根本还没答应她。
盛绫儿是有备而来,拉着梁玉盈又去了端己殿的另一处偏殿,这里比正殿要清静些,都是一些在整理案卷的红裙女官。
拿过几本案卷,盛绫儿直接将它们都送到了梁玉盈的眼前。
“梁都事,这里有几桩案子,咱们身为端己殿的察院女官,正该过问。”
罢了罢了,到了此步,怎么也要做事了。
梁玉盈接过那些案卷,打开了第一本,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谢门沈氏当堂以短刀杀人?”
她翻到下一页,上面详细地写了“沈氏”的出身。
前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宁安侯谢府二少爷谢凤安之妻。
真的是那个沈家姑娘。
她竟然杀人?
再看下一个案子,是“闲汉胡会杀暗娼齐氏”。
梁玉盈眉头紧锁,又翻回了前一页,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沈氏所杀之人,正是第二个案子的凶犯。
见梁玉盈正反复看着这两个关联的案子,盛绫儿叹了口气:
“这是今日刚报上来的,此案还牵连了巡西城察院大牢的一桩凶杀案,牵连甚巨,今日午后就会提审各方,主审是巡西城御史石问策,大理寺、刑部和锦衣卫也都会派人过去,下官本打算去看看。”
“去。”梁玉盈连忙说,“此案,咱们一定要去看个清楚。”
梁玉盈想回家换掉身上的诰命大妆,却被韩若薇拦下,直接找人给她凑了一套女官装扮出来,仿佛生怕她回了家就不肯再出来了。
穿着这一身青袍红裙,梁玉盈和盛绫儿还有盛绫儿在带着的一群备选女官们一起赶到了了巡西城察院。
公堂之上,一个女子站在当中,手脚都有铁镣。
“犯妇沈氏,你当堂杀人,乃是藐视公堂,你可认?”
“不认。”
身形纤弱眉目含愁的女子看得人心中生怜,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的。
“我当堂杀人,然后束手就擒,分明是自首。”
在牢里正经呆了几天之后,赵肃睿不指望沈三废把自己救出去了。
他得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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