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晚上多喝了两杯烈酒，又或是白幸点的熏香内有安眠的作用，祁悯回到帐内，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
祁悯这几年很少做梦，这次，却梦到了从前。
梦回到那个滂沱大雨的日子，连空气都是血雾蒙蒙的，血水与雨水混杂着。
那个路家被满门抄斩的日子。
她看着路家人倒在青石板上，每一个她都能叫出名字。曾经欢笑的、有生机的脸庞，全都带着恐惧，雨声淹没了绝望的尖叫。
祁悯躲在高处，晋王在后面死死环锢住她，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冲上去。
泪水充斥了眼眶，最终无声落下。
但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天边裂起一道长龙般的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天际，震耳欲聋的雷声里，她听见晋王跪在九五至尊下替她求情。
一阵恍惚中，她看到葛岁山从皇帝手中接过那条鞭子。
她看见皇帝的嘴张张合合，看见晋王双眼殷红，看见葛岁山一脸谄笑。m.xqikuaiwx.cOm
一鞭，她看到昏黄的宫灯剧烈地摇曳，她差点疼到昏厥。
两鞭，她看到了一向严肃的爹眼泪模糊，爹朝她伸出手。
三鞭，她看到了她在路府的万千回忆，那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出乎意料，三鞭打完，后背却没那么疼了，鞭子上的倒刺带出的血肉甩到地上，甩到她的眼前。
晋王冲到了她面前，抱住她，眼里是撕心裂肺的悲痛。
晋王的作为，惹恼了皇帝。
昏迷前，她听清了皇帝的最后一句话，“路祈明，去边境把朕的疆土收回来，晋王的命，在你手里。”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必要时可以牺牲一个儿子，来换取他口中的千秋万代。
黑沉的天空像要崩塌，临别那日，也是个雨天。
晋王撑了把红色的十二骨伞来看她，一身白衣如谪仙下凡，他临风而立，衣袍翻飞。曾经光彩耀目的晋王面容憔悴，眉目间带着忧愁，好看的双眸也熄了往日的光。
她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皇帝要的我都给他，许昭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许昭之双眼通红，抚了抚她的脸，“傻子，逃走，听见了吗，逃得越远越好。”
她使劲摇头，雨丝飞扬，混在离别之泪里。
梦外，祁悯紧闭双眼，无意识地蜷在床榻上低声哭泣。
半梦半醒中，她感觉有只冰凉的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痕。
“还说不是个小姑娘。”
楚彧站在床边，无声地看了祁悯许久，走之前，给祁悯掖了掖被子。
祁悯睁眼时，已是早晨，天光大亮，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枕头湿了半边。
祁悯坐在床边愣神，直到一名士兵端着饭菜走进来，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祁将军，这是早膳。”
祁悯在夏军的名声也极为响亮，士兵久闻其名，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祁悯向外面讨了水洗漱，清凉的水浇在脸上，脑子这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
早膳极为清淡，两碟小菜，一碗白粥，一点油沫都没有。
祁悯摇了摇头，一仰头，一碗白粥就下了肚。
她的饭量一向很大，这点饭还不够做她的开胃菜。
祁悯正暗骂楚彧小气，帐门一掀，白幸来给祁悯换药了。
祁悯的背部十分可怖，白幸再顾及男女之别，也还是更担心她的伤口。
白幸正低头调药，祁悯撑着头看着他的侧脸，笑嘻嘻道：“白大夫，你跟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白幸手中的动作不快不慢，温柔地笑了笑，“你那个朋友是什么样子呢？”
“我那个朋友，跟你一样，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远远看去，就像神仙一样。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从来不摆架子，却总喜欢在我闯祸的时候，去找我爹告状。”
祁悯说着说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张脸。
不知道许昭之现在怎么样了。
白幸调好了药，还是感觉有些难为情，“祁将军，我给你的后背上药。”
祁悯嘿嘿一笑，褪了衣衫，用衣物遮住前胸趴在床榻上。
“给我吧。”楚彧进来，从白幸手中取过药碗。
白幸迟疑道，“楚将军，这……”
祁悯也炸毛了，“楚彧，你给我滚出去，你是想给我上药还是想看我笑话的！”
楚彧冷冷一瞥，白幸识趣地拎着药箱出去，临走还看着祁悯叹了口气。
祁悯嚷嚷着，“哎，白大夫，别走啊！”
楚彧已经坐在祁悯床边，祁悯扭头看着他，有些绝望道：“楚彧，你们军营不会一个女的都没有吧。”
“没有。”
祁悯纠结至极，咬了咬牙，“行吧，大名鼎鼎的楚将军给我亲自上药，值了。”
楚彧拿着上药的棉布，蘸了些药，抹在祁悯的伤口。
“从古至今从军的女子都少之又少，像祁将军这样的女将军，怕是当今世上独一个。”
“可我觉得你们给女子添了太多束缚。”祁悯将手垫在下巴上，回忆道：“我小时候想跟着我爹学剑法，我爹却觉得女子没必要学那么多，只愿意教兄长习剑。”
“后来我爹撞见我拿小木剑挥耍，模仿着他的招式，大概是觉得我有天赋吧，便同意我随兄长一起习剑。”
楚彧看着祁悯背后的伤，声音富有磁性，“然后呢？”
“然后我在九岁时，打败了比我高半个头的兄长。大概是真的有天赋吧，我十一岁那年，悟了剑意，我爹便力排众议，将路家剑法传给了我。”祁悯陷入回忆，“我十三岁时，兄长战死，再没过多久，路家便遭遇灭顶之灾，我上了战场。”
“所以女子并不是不能打仗，是世人的眼光禁锢了她们，而女子已被枷锁封了许久，无人站起反抗。”
祁悯觉得这就好像在爬一座风雪交加的高峰，她终于登上顶端，四下环顾，却发现自己原来至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祁悯想到了什么，弯了弯眼眸，轻轻地说，“不过，在我的故乡，倒是有许许多多勇敢的女子。”
楚彧没听清祁悯最后说的话，却也没再说什么。
祁悯背上三道黑色的鞭伤已经结上黑痂，却仍有些可怖的血红色伤口外露着，药抹上去，后背火辣辣地痛。
即使整块后背坦露着，透的也是恐怖，丝毫生不出旖旎的气氛。
楚彧放下药碗，“好了。”
祁悯坐起，楚彧瞥见了祁悯露出的白皙双臂，有些不自在地扭头。
祁悯拿麻布在身上缠绕覆盖住伤口，穿好衣服，看见楚彧还站在那里。
祁悯挑眉，“你站那干什么呢？”
“庆国已经与我们议和了，谈判的大臣已经从夏国出发。”楚彧顿了顿，漆黑的瞳仁似乎夹杂一丝期盼，“祁悯，跟我回夏国吧。”
“可以。但是谈判结束后，庆国定会设宴，你作为夏国将军，必会过去签署和平文卷，到时候我要跟着去。我在庆国……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可以。”
祁悯穿好鞋子，“带我去找我的部下，我得跟他们说这件事。”
营帐内。
“去夏国？将军，您没说胡话吧！”霍无双听了祁悯之言，惊得站起。
玄铁按住霍无双，淡淡道，“听阿祁说完。”
祁悯叹了口气，“我想，嘉络城失守，让我死于无名谷中，是庆明帝向夏国谈和的诚意。所以，你我皆是牺牲品。夏国皇帝必定知道我还未死，若我不跟随楚彧回夏国，说不定会再次遭到追杀。”
“与其整日逃亡度日，或许，去夏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霍无双怒道：“可是将军，我们是庆国人！这是叛国！”
祁悯抬头与霍无双对视，“霍无双，我是路谨的女儿。”
“路将军……”霍无双震惊地看着祁悯，霎那间双眼含泪，“我早就发觉你的佩剑是路将军当年留下的，剑法也与路将军极为相似，可我从不敢往深处想，路将军一家早已……”
祁悯淡淡道：“霍无双，路家没有死绝，我是路谨之女，路祈明。”
“当年我爹被皇帝扣上子虚乌有的罪名，路家被连根拔起，庆国皇室与我本就有深仇大恨。若不是皇帝拿晋王的性命威胁于我，我又怎会为皇帝卖命！”
“霍无双，我从没把自己当做庆国人。是去是留，我不强求。”
霍无双睁大双眼，显然还在震惊祁悯的话。
一直沉默的玄铁开口，“阿祁，我跟着你。”
“祁将军，我也跟你！”
霍无双单膝跪地，向祁悯行了个大礼，“当年若不是路将军，我这条命早就丢在了战场上。路将军含冤而死之事，一直堵在我的心里。祁将军，您是路将军留下的唯一骨肉，我跟你走！”
“好，届时我们随楚彧一起去夏国。”祁悯双手扶起霍无双，眼里含着笑意，“不过，霍无双，今后可别一口一个夏贼了。”
霍无双讪讪开口，“祁将军，我明白！”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祈明更新，「第三章」换药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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