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心干燥布着老茧,这样的一双手在娇贵的世家子弟中少见,但她不陌生,她爹她大哥二哥的手都是这般糙。
小时候,爹爹和哥哥们每每从边关回京,一见面把她举高高轮着掐她脸蛋,粗粝的指腹磨的脸蛋生疼。
昏迷中的人呓语着,神情不安。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泛青生寒,大概是力道太大,林襄觉得手腕隐隐发麻,一路麻到指尖。
“嘶……你吃什么长大的啊,人都晕了,手劲还这么大。”
也不知这个不着四六的裴家六公子究竟闯了什么祸事竟惹来杀身之祸,顾着他的前程和名声,林襄便没自作主张惊动旁人。
手被扣着无法动弹,既无法亲自对他施救,又不能随意唤大夫来。
这可如何是好?
他若死过去怎么办?
林襄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榻上之人,隔一会探一探他的鼻息,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结果盯着盯着酒意上头也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府上酿的果酒虽说是果酒,却比市面上的果酒后劲要足。
在林襄一个惊醒之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她躺在榻上愣怔了一瞬,当下第一个念头便是:裴峥呢?他还有气儿没?
一个翻身从榻上坐起来,四下望去,哪还有裴峥的身影,案几上的箭矢亦不见踪迹,一切仿佛裴峥从未出现过一般。
若不是地上还倒着一个空酒瓶,林襄几乎要怀疑自己昨夜莫不是做了个梦?
她掀开薄被下了榻,推开屋门,下人正在打扫洗地,见了林襄似乎吃了一惊。
小主人一向爱睡懒觉,所以她们在清晨打扫之时格外注意。
“可是奴家把姑娘吵醒了?”一个嬷嬷问道。
林襄摇了摇头,鬼使神差问道:“嬷嬷,可有见什么生面孔的人没?”
嬷嬷被问懵了,转而问身侧的一个小婢女:“咱这玲珑苑进新人了?”
小婢女回道:“没呀。”
“唔……”林襄一摆手,“我随口问问。”
她立于屋檐下,琢磨了须臾,品出那么点不对劲来。
林家世代武将出身,府上的家将也个个手上有功夫,府中安防向来没问题,昨夜竟被不知名刺客闯入而丝毫未察觉。
这着实令人咋舌。
刺客便也罢了,这个裴家名不经传的六公子亦在林府能来去自如。
是林府家将因着过节贪杯偷懒松懈了,还是技不如人?
那个清晨,林襄破天荒没睡回笼觉,她绕着整个林府视察了一圈。
早膳期间,她特意向她爹委婉地提道:“爹,我好似夜半听到屋顶有动静,莫不是最近京城闹贼?”
林府武将出身,没文人那般讲究,该严苛的地方管得严,该松的地方松,不讲究诸如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规矩,没那些不必要的条条框框。
林仲安闻言一脸震惊:“竟有此事?”
“莫不是野猫吧?”林轩笑了笑,调侃道。
显然他也不会相信有哪个贼人敢偷到安国公府上。
“是人,不是猫。”林襄重申。
她喝了一口润肺清粥,对她爹正色道:“爹,加强防卫总是好的,防患于未然,这世上胆大妄为的贼人可不少。”
林仲安嘴角微微一翘,严肃板正的脸好像是笑了,叹道:“我们襄儿长大了,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吃喝玩乐旁的可从不感兴趣,书不读花不绣,如今都操心起府中安防来了,不错,有长进。”奇快妏敩
林襄咂摸出她爹这句夸奖之言疑似不是一句好话。
他爹拐着弯数落她饭桶呢。
“爹——”
林襄鼓着腮帮子把口中那口养肺去火加了无数种药材熬了两个时辰的苦粥咽了,一双柳叶眉都快气成两条毛毛虫了。
全家人都笑眯眯看着她,尤其她那喜欢捉弄人的三哥哥,冲着祖母一脸古怪地挤眉弄眼。
原以为昨日裴府之事林襄心情会受影响,回过味来总得低落那么几日,今日一见,没瞧出不痛快,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众人便心知肚明地放下心来。
毕竟在他们眼里,林襄与裴世子从小一起长大,从前她对裴世子可是中意得狠,日常提起裴世子名讳,满脸的心花怒放。
有些事怨归怨,刺扎进心里,哪有不疼的。
不过,他们家这位小祖宗貌似还真是缺点心肺,事过之后,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
嗯,挺好。
人嘛,就要拿得起放得下。
林轩饭毕漱了口,临回书房前,瞧见林襄微蹙着眉头还在思量着什么,卷起书册敲了她脑瓜子一下。
“放心吧,小蟊贼入不了府门,也没那个贼胆,这可是京城,又没乱臣贼子要攻咱府门,你个小丫头担心安防做什么?”
林襄一言难尽,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那裴六兜底,帮他保守秘密,以至于有话不能直言。
“襄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府上是该好好操练操练了。”容婉卿接过话音。
“嗯,没错,业精于勤荒于嬉,不可懈怠。”林襄忙点头,对容婉卿灿然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然而,下一刻听到她娘接下来的话便笑不出来了。
就听容婉卿语重心长道:“襄儿,你自幼身子弱,为娘不舍的让你练功吃苦,不过……”
她话音一转:“不过不会些傍身功夫可不行!一只拳头大的小猫都能伤着你,昨日脖颈那道伤若是伤在脸颊该如何是好?那可就毁容了。”
“娘,那猫比拳头可大多了。”林襄如实纠正道。
容婉卿凉凉看她一眼,林襄很识时务地闭了嘴,左手夹了根小咸菜把自己嘴堵上——
她并非左撇子,拜她亲娘所赐,右手尚肿着,还不能自如活动,弯不起来夹不住菜。
“从即日起,不许再赖床,每日卯时二刻起床,随你三哥一同练功,强身健体!”
“至少会些拳脚功夫,不至于被一只野猫欺负了。”
林襄追悔莫及。
她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么?
其实,林襄想实话说脖颈那道伤痕是她自己用指甲抓的,就算她再废物打不过一只猫,可她会躲呀……
之所以把自己抓伤,无非是想为了让自己当时看起来更可怜狼狈一些,博些同情。
但话到了嘴边,在齿间溜达了一圈又“咕嘟”一下吞了回去。
她若胆敢如实招了,指定还得跪祠堂,右手那只猪蹄甭想消肿了。
为了退个婚,撒泼打滚斗心眼,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她容易么。
退婚大事未成,尚得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至于早起练功……
她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耷眉臊眼地回道:“好吧,孩儿听从娘亲教诲。”
她娘是母老虎,不听不行。
容婉卿看她一眼:“还有——”
“啊?”林襄抬起头,“还有呢?”
“还有,你最近不许出门,在家好好呆着修身养性!除了练功以外,陪你三哥读书写字,瞧瞧你写的那一手龙飞凤舞要上天的字,练不好不许出门!”
林襄无语凝噎:“……”
怎么还要关人禁闭呢?
就在林襄每日下蹲劈叉被练功和写字双重折磨的时候,裴世子也没闲着,期间数次登门皆被容婉卿婉拒。
容婉卿以林襄被野猫所伤在家中养病尚不能见客为由,没让裴远登林府的门。
至此,林襄总算是明白母亲逼着她练功便罢了,为何还要关她“禁闭”的缘由。
又过了数日之后,在林襄右手的伤已完全无恙,一天能抄写十几份字帖之时,得知母亲把宁信侯府送的礼单细心整理了一遍,所有东西原封不动一一退回。
容婉卿到底也没给宁信侯府难堪,对外只道是有高人重新合了八字,两个孩子八字不合带着克性,更适合做兄妹。
退婚便退婚,没必要闹僵伤了和气。
容婉卿做事雷厉风行,退婚的章程过得很快,前后不过数十日的功夫,与裴府这门亲事便正式终结。
林襄总算是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心情很平静,既没有如释重负的释然,也没有几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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