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温柔。
他肩上有檐下斜飘过来的残雪。他低声问她:“醒了?”
萧静姝在他身边坐下来。
离他近些,心中因为抗拒着那梦的念头,竟也慢慢平复下来,安静许多。
她说:“嗯。”
而后,复又摇头:“是……睡不着。”
她转头去看他。
月光清亮。他抱着的那截树枝上,竟还有一个小小的,绿色的嫩芽。
嫩芽很小。
只是个芯。
若不仔细看,都不会注意到。
萧静姝看着那嫩芽,心里好像有一块,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塌了下来。
她伸出手去触它。
他便宽容地随她去。
她抿唇无声地笑。而后,抬起头来。
“先生。”
她轻声唤他:“那些伶人都受益了,你也教教我吧。”
她的眼神也清亮。
那双丹凤目中,全是他的身影。
韩兆点头。
他说:“你唤了我这样久先生,总该真做一回先生的。”
他便起身,也从院中取了一截树枝来递给她。
他让她在院中先做一套剑法。
剑法,萧静姝从前是学过的。她站在院里,目光便凛冽起来,拿着树枝,对着前方斜刺出去。
一套下来,婉若游龙,凌厉非常。
她额上出了些汗。
汗水如水她鬓边的发丝。
她轻喘着气,转头看他:“先生,我这样,可对?”
韩兆走上前来。
他说:“是极好的。只这处,可再往下些,否则,刚极易折,反容易伤了自己。”
他伸手,触她的手腕。
她手上有树枝做的剑,她便随着他的力道,一起动作。
风呼啸而过。又急,却又缱绻。
她站在这簌簌风里,忽然感到,一丝安心。
萧静姝向来过目不忘。
韩兆教她一遍,她便全数记住,不多时,便不需要韩兆再动手,她已全会。
韩兆松开她。
她在院中独自一人,再舞一遍。
院中清清冷冷。只有月光,还有一点屋内的温灯。萧静姝又一遍结束,收剑而立,便见韩兆正在阶前看着她。
屋里的灯火昏黄。
称着他的面容,也似笼罩了一层淡而柔和的氤氲。
她对上他的眼,似乎能察觉到他眼中,柔软温和的情绪。他这般望着她,便仿佛,他这一生的时光,都想要用来陪在她身边。便仿佛,他之所有,都能予她,彷如,她也能成为,他的鸢娘。
萧静姝心中极慢极慢,疼了一下。
那一下疼痛并不锐利,却扎实而缓慢。仿佛有什么,她此生见过最好的东西,温柔低缓地从她身旁淌过,她却抓不到,也不能抓。
“先生。”
她轻声唤他。
韩兆道:“嗯?”
萧静姝说:“你是不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这夜月光清冷。
她最终,独自一人睡着。
她真荒唐。
问完那话,竟不愿听他的回答。她几乎是有些仓皇,想要遁入梦乡。
梦里,又是一年。
这年长安哀鸿遍野,行宿大行其道。圣人不想死,皇子们的血,流遍了整个长安。凛州如一个世外桃源,而哥哥,直到她离开凛山之时,也都没有再来。
她在山上过了一天又一天。她没有离开过,却又在这孤寂的山上,遍尝了人间百味,看惯了勾心斗角。她独自冷眼瞧着这一切,直到这年将要结束。
圣人,驾崩了。
皇子们一个都没有活下来。自己的哥哥,竟阴差阳错,成了新皇。
这年年末。
哥哥派傅行来了凛山。
她成了大良的长公主。而这,也是她在凛州的,最后一年。
萧静姝慢慢睁眼,从床上醒来。
梦中种种,彷如昨日再现。
第一夜做梦时,她恍如雾里看花,虽经历了一切,却仿佛是别人的故事。第二夜时,便真实许多,她以为,自己能够看到未来。
而这一夜,她在一片寒凉中清醒,梦中种种,却宛若已经发生。那一切,竟不像是对未来的预测,而是她已经经历过的曾经。
但前两夜的梦中,她尚有些混沌。而这夜,她却仿佛在清楚看着自己的回忆。且在那回忆中,刻骨地,想要寻觅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的身影。
她身在梦中。
竟开始,思念韩兆。
那三夜,那三年。
如她的前世,愈来愈深。萧静姝从床上坐起,外面是霜寒一片。窗上倒映出韩兆的影子。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灯笼,正要挂在房檐。
是啊。灯笼该挂了,快要,过年了。
这一天,萧静姝在屋中独自待了许久。
韩兆去了外面一趟,又拿了些铜钱回来,续了这后院厢房的时日,且又为她端来一碗小馄饨。
馄饨一颗一颗,薄如蝉翼。
滚烫的汤水入腹,仿佛让她感到,这熟悉又陌生的人世间,竟还有一些热烫的真实。
冬日白日极短。
到了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不能睡着。恰逢有客栈的伙计来后院打水。伙计听到屋里的动静,对韩兆笑道:“屋里的客人是不是睡不着?我家娘子也常睡不好的,我就找医官配了些助眠的香。虽比不得那些贵人们用的安神香,但也好用,要不要给客人拿来试试?”
屋外有风刮过。
萧静姝没有听清伙计说的是什么。
伙计热情,韩兆道:“多谢,但屋里的姑娘,用不得安神的香。”
他同伙计道谢,将人送走,而后回到屋边。
屋外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小了些。
韩兆倚在门前,顿了片刻,轻轻哼起了一段童谣。
他声音低沉,又带了些沙哑的粗粝。
但语调温和,听在人耳中,无端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萧静姝握着被褥的手渐渐松开。
她不知何时,竟在他的声音中睡着。
这夜梦里疾风骤雨。她随着萧远之,到了长安。长安繁华,哥哥是万乘之尊,她是大良的长公主,而就连跟在萧远之身边的傅行,也成了金吾卫长史。
母妃得意极了。在慈寿宫中日日欢笑。而萧静姝是女子,无人在意她,她便置身事外,看着朝堂。朝堂上云谲波诡,萧远之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已是艰难至极。君臣相斗,竟有人想将手,也伸到她这里来。
她避去了穹安寺。
对外则称,是为大良祈福。
寺中显然比宫里清苦许多,但她何曾在意这些。她在寺中看着山下。直到那日,姜太妃突然慌张派人来寻她。
哥哥竟死了。
死在了皇后的,一杯毒酒之下。
她眼前,只有六神无主的姜太妃,和哥哥的尸体。她没有选择,脱下了哥哥的龙袍。她褪下清修的僧袍,龙袍加身,一把大火,烧毁了穹安寺,从那日起,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百官臣服。
太和殿上,她高坐龙椅。帝王冠冕戴在她头顶。众人悉数跪伏在她脚下。她对自己称孤道寡,却并不陌生。她从前,便是一个人,而现在,也仍是一个人。
她再不是萧静姝,更不是长公主。
她从那刻,成了大良,唯一的圣人。
旭日初升。
她睁开眼睛。
她身上盖着被褥,并不阴冷,但龙椅上冰凉的温度,却仿佛还烙在她骨缝之中。
孤家寡人。
莫过于是。
周遭一片清冷。
仿佛没有韩兆的影子。
她从床上站起身,握住桌上冷却的茶盏。指尖冷硬,那粗粝的瓷器,亦是冰凉一片。
那是她的前世。
她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想起前世种种光阴。
她在这个世界,已经再度过了十四年。十四年来,她和过去无有不同。只除了,她遇到了一个,韩兆。
但前世,没有韩兆。
而未来的那么多年……
她深呼吸一口气。
身体之中,都是刻骨冰寒。
她静静站着,周遭都冷,她却彷如,已经感觉不到冷。她敛下眉眼,才要饮下杯中冷茶。
厢房的门,突然开了。
韩兆拿着一壶新泡的热茶,站在门前。
茶水氤氲。
袅袅半遮掩住他眼中,她的眉眼。
她清冷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韩兆微微怔住。片刻,他低头复又抬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圣人。”
他出声,便如平常,唤她“萧姑娘”一般,温和唤她。
他说:“你回来了。”
从萧静姝第二日,失言说出“及笄”之语开始,韩兆便已察觉到不对。
他思量了许久,终于明白,原来那梦中老者所说的,萧静姝和他的不同,到底在何处。
这世间有两个韩兆。
故而,他只能在天道缝隙中生存。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而她不是。
她是圣人,自不能如此隐姓埋名,或者,令天下有二主。故而,她便是她,她能有她的名字,有她的过去和未来。她的记忆在慢慢复苏,而她,也能完完整整,再经历一遍,这真实的人间。
这世上,有两个韩兆。
却只有一个萧静姝。
这便是天道对圣人的宽宏,是天道,还给了她的记忆,让她若愿意,便能将这一世,当做一场,新的战场,又或新的游戏。
他明白这点,便开始沉静等待。他纵容着她,听从着她,同她一起下山,来寻她自己,又在她低落时,宽慰她。
他在等着他的圣人回来。
上一世,他经历了那么多年无望的等待,在每一个月圆之夜里,在一片寂冷的月色中,满身刻骨疼痛,强撑着,反复咀嚼着和她的曾经。
而这世,天道对她的宽容,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慈悲。
他等着她一点点醒来。他看着她入睡,在她屋前抱剑入眠。他看着她夜阑卧听风吹雨,梦到凄清过往,梦到铁马冰河,梦到黑云压城,梦到宫墙红瓦。
而终有一夜,她会,梦到他。
她会记得他。
他有这世,是为了寻她。
而他在天道外苟且,又如何不是,为了等她。
客栈中,萧静姝看着韩兆。
隔着氤氲热气,她出声问他:“还会有你,是吗?”
……
这夜,萧静姝黄昏时,便入了梦中。
她这些时日的晚上,常不敢入睡,唯有今夜,竟对梦中情形,有一丝如丝线浸润浅淡糖水般的渴盼。
她在梦中,果然见到了他。
宫墙幽深,来往宫人匆匆。她在梦里叫住那使监,而后,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他照着她的吩咐,抬起头。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
那脸的面容五官,和这世的他并不相同。但她只一眼,便认出,这是他。
……
萧静姝醒来时,已近正午。
她竟失态,跌跌撞撞下了床,去门外寻他。
院中井边,有常青的树,树影婆娑,阳光斑驳,照出他的身影。
他回过头来。
那张并不年轻的脸,瞬时便和梦中,重新混成了一人。
萧静姝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走到他跟前,慢慢伸出手,碰到了他的手背。
他皮肤温软。便如昨夜,在梦中。
但而今,眼前,这不是梦。
萧静姝眼中忽而有些发酸。
她说:“可有,安神香?”
韩兆怔了一下。
她说:“我还想入梦。”
她昨夜便睡得早,眼下再睡,便无法睡着。
她看着他怔忪的神色,忽然笑了一下。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原来也明白,她有多不愿再点安神香。
这是梦中,她将会告诉他的事。但此刻,她竟真真正正,如此想要,再点一炷,安神香。
院中阳光温煦。
韩兆低头,对她笑了笑。
“圣人莫急。”
他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头顶。
他说:“不用安神香,我便在,圣人身边。”
这夜,萧静姝睡得极踏实。
梦里云谲波诡,她周遭,除却他,竟尽数都将是魑魅魍魉。
她醒来,复又看到他。
他借了客栈的灶房,为她煮一碗阳春面,端给她。
她又过了这样一天。
又复睡去。
她睡了许多天,一日醒来,她沉默许久。
她对他说:“是我。”
她未明说,但他却知,她是在说,她,便是鸢娘。
韩兆轻轻点头。
她抿唇,半晌,朝他露出个笑。
大梦千年,她则梦了,整整二十二天。
二十二天,便如二十二年。
二十二天后,她醒来,他便知晓,她已经梦尽了前世的一生。
厢房内坐着他的身影。
她却仍不能,唤他的名字。
她说:“先生。”
韩兆望着她。
她说:“我不会再做梦了。”
韩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说:“明日便是除夕。等过完年,我便先去凛王府,告诉哥哥,不能娶柳淑婵,要提防陈王,提防齐府,可用季汝。”
他说:“好。”
她说:“而后,再去韩府。你不用现身,我去同韩夫人,说明种种。”
他说:“好。”
她说:“再往后,便再没有其他的事了。”
韩兆道:“圣人,不欲再登皇位了吗?”
萧静姝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那是哥哥的位置。我守了一世,这世,便该他了。”
他们在客栈中,过了霓宝七年的除夕。
韩兆从数日前便开始做灯。厢房内狭小,但有许多各异的灯笼点缀,亦显出几分,相依偎般的热闹。
他们一同包了饺子,又煮开。奇快妏敩
炭火融融,他们便在这小屋里。萧静姝的饺子破了,有青绿的馅儿从滚水中翻涌出来,咸味的酱汁落在汤中,便令汤也有了味道。
他们吃着一半破,一半完好的饺子。
屋外是万家灯火,有烟火在凛州上空燃起。他不能说曾经,她却可以,她便在他身边,说起曾经。
她说:“那年,我和宫中的阿大,也是这般在养心阁里,看着外面的灯火。”
她说:“阿大的饺子包得极好。他的灯,也做得漂亮。”
她说:“前世,我以为,那便是我过得最好的年。但而今,我却觉得,这才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年。”
除夕之夜,外面灯火融融。
过了这一夜,他们便如萧静姝所说,由他同她一起,而她现身,处理了凛王府,和韩府的事情。
无人知道萧静姝和萧远之说了什么。
但从那日后,这世上,便恍如没有萧静姝这个人。
宗族谱中,亦消去了她的名字。这是她要来的,萧远之的恩泽。人生太短啊,前世,她竟只梦了二十二个春秋。
但索性,这一世,她未剜血肉,他亦能长生。
大良有如此多大好河山。
她坐拥它们这样多年,而今,她要去看它。
霓宝八年,萧静姝十五岁,韩兆四十岁,他们一同离开了凛州。
祯宁十年,萧静姝二十六岁,韩兆四十岁,他们一同走遍了半个大良。
祯宁二十年,萧静姝三十六岁,韩兆四十岁,他们已将大良看遍,来到了草原。
……
裕雍十七年。
世间帝王已经又更换了一遍。
时移世易,时过境迁。
萧静姝脸上已经生出了许多皱纹。
她已经很老了。老到,有时甚至已经记不清,她和始终四十岁的韩兆,在山中隐居了是三十多年,还是四五十年。
她躺在床上,这一生,只觉得,原来如此完满和满足。也正是因此,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竟都宛如,静好岁月,弹指一挥间。
这是春日。
林中簌簌作响,有鸟雀在飞。她伸出一只苍老的手,韩兆在床前,握住她。
她意识也有些模糊,转过头来,看着他。
韩兆知道,她的时候,要到了。
鼻尖有草木的腥气。这是这世上的,活着的,真实的味道。
萧静姝说:“先生。”
韩兆握住她的手。他将她的手,全数裹在自己掌心。
她说:“我要死了。”
韩兆点了点头。
他说:“圣人,唤一声我的名字吧。”
萧静姝望着他。
她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个很轻的笑。
许久,她慢慢点了点头。
她轻声说:“韩兆。”
这是这样多年来,第一次,她这般唤他。
便如言出法随。
天道仿佛在这一刻,捕捉到了这夹缝中人的真实名姓。
韩兆脸上霎时苍白,唇边溢出一丝鲜血。
他说:“真好听。”
她便笑了。
她说:“韩兆……”
屋子上空,宛如有乌云蔽日。
她的手,渐渐无力起来。
韩兆始终望着她。
他说:“我名韩兆,此生,所作最狂悖之事,便是,爱慕圣人。我有两世,从未后悔。我的过去,我的前世,我的未来……”
身体里,五脏六腑都在绞动。
他的身体,从下而上,渐竟至于,消失透明。
天道在将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作齑粉。但他仍笑着,温柔握着她的手。
她已然闭上了眼睛,停止呼吸。
他说:“……我之所有,俱都,因乎圣人。”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落下。
天道的威严全数降落。
他的所有,不复焉存。乌云散去,鸟雀重鸣。
小屋重归寂静。
屋门之上,牌匾轻轻晃动着,也一同安静下来。
那匾上提字,是曾经一对游历遍天下的男女亲手所书。
名曰,不悔。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萧静姝韩兆更新,第366章 番外结局,全文完:这一世,尽归于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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