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不可谓不大。
金吾卫长史傅行当日本是奉了圣命去寻齐贵妃,中途发现养心阁内有火光,是以,直奔议事殿而来。
他武功高强。
披上一件淋满了水的衣服,捂住口鼻,便要冲进去救人。而恰在此时,议事殿屋顶传来响动,御前太监韩元,带着圣人一同,从穹顶破开瓦片,逃出生天。
昔日齐王兵临长安城下。
萧遥之以陈王妃之命相威胁,坐着马车,带萧静鸾一同奔离长安。
那时,便有人听闻,在长安郊外的小道上,萧遥之虽然逃走,但却也留下一条手臂。
那手臂,是圣人身边韩元所斩。
圣人身侧,那一直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太监,原来竟是个臂力过人的高手。
但无人想到,他轻功也如此卓绝。
以至于在太和殿几乎被烈火吞没之时,仍能带着圣人一同,离开火海。
萧静姝和韩兆都受了重伤。众人在外灭火,萧静姝命傅行带着被水浸湿的被褥等物,选几个身手好的人一同进去,尽量多救些人出来。
棉絮爆炸,原本就是冲着萧静姝而来。
那火,也是萧静姝所在之处最大,其余地方,其实还有容身之处。
先前想要逃开的妃嫔,已经奔到殿门口,却被灯笼砸中,引火身死,但其实,若不乱动,也小心避开那些横梁,一时半会,却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傅行带人冲入火场。
救出齐王及季汝等人。
今次是除夕家宴。
他们虽为宗亲,但季汝为表恭敬,特意坐在偏末的位置。也因此,他们离爆炸不近,且季汝在火势蔓延的第一时间便带人缩在角落,未曾欲图冲出,是以,他们身上虽都有伤,却无性命之虞。
有大半嫔妃也都被救出。
只因着吸入太多烟尘,有许多人还神志不清,身子孱弱。
但。
留守在议事殿中的大半金吾卫,在萧静姝遇刺的第一时间便拔剑冲上来,他们几乎是直面爆炸,那一波人,一个,也未曾活下来。
举凡金吾卫,皆是千挑万选,层层擢拔而来。
他们未死在战场之上,未死在宵小手中,反而却因萧子深行刺,没了性命。
此次意外,太子萧子深亦已身死。
原本,朝中人都以为,太子行刺,乃是国丑,萧静姝应当会遮掩一二,但次日,大理寺中便传来消息。
圣人竟都未用中书舍人,而是亲自拟诏,将原本便在狱中的皇后父亲,国丈柳怀志处死,皇后柳淑婵,诛灭九族。
而至于皇后本人。
则因此事还未彻底查清,是以,暂留性命,被押在诏狱之中,派人日夜审问。
朝野之中,一时人心惶惶。
皇宫之内,宫人们当值办差更是战战兢兢,不敢出一点差错。
太医院内人来人往,各宫都有伤患。萧静姝自太和殿早朝回来,才走进养心阁寝殿之中,便闻到一股浓郁药味。
张太医并着两个药童,正小心在殿中熬药。见她回来,张太医赶忙跪在地上:“圣人,今日的药熬好了。那位……也都已经换好药了。”
“嗯。”
萧静姝微微点头。
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俱都出去。张太医忙将东西摆好,而后退下。萧静姝咳嗽了一声,走到龙床边,伸手拨开帘帐。
帘帐之内,韩兆面色苍白,身上裹了一圈圈白色麻布,见萧静姝过来,他想要起身,但才一动作,眉间就微皱起来。
“不要动。”
萧静姝低声说。
她在龙床外侧靠着,浑身上下一直忍着的,剧烈的疼痛,到此时,好像才剥筋蚀骨般,悉数涌了上来。
两日前,除夕宫宴遇刺。
烈火腾腾。她和韩兆都当场伤重。
她因被韩兆推开,伤势稍轻些,但后背,半只手臂,还有一整条左腿,都伤得极重,当日张太医过来,帮她将衣衫褪下时,那些衣料,都已和糜烂的血肉纠结在一起。
这伤必须得治。
不能拖延,更不能迟疑。
张太医是当初萧远之还在凛王府时就带着的心腹。后来萧远之登基,他跟着入长安,进了太医院。他全身荣辱都系在凛王这脉之上,昔日齐新柔有孕,也是萧静姝借他的口,令其“成真”。他为萧静姝将沾着伤口的衣料扯下,她浑身冷汗淋漓,那处的皮肉被生生撕下一层,她咬着汗巾,浑身大汗淋漓,却只闷哼了一声。
血液争先恐后从伤口涌出。
张太医为她上药包扎,竭力调养。但那些地方,要再恢复如初,却是需要细心调养,花不知多久时间了。
才出事时。
还在议事殿中。
萧静姝伤重,几乎昏死。
但治伤之后,疼痛太过,她甚至不敢躺下,只能在殿中枯站一夜。次日,她便不顾张太医劝阻,用细布包裹好伤口,穿上朝服,去太和殿上朝——
她遇刺了。
太子身死。
长安城内外,人心惶惶,她此时不能表现出一点有事的征兆。她必须强大,必须若无其事出现在众人面前,如此,才能镇住那些藏在暗处,别有用心之人的打算。
她连着上朝了两日。
以雷霆手段处理了柳家。
上朝之时,她面色沉郁冷静,只有脸上两道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显露在人前。不损其威严,反而更显她冷肃。只是,她看似行动如常,全无大碍,却无人知晓。
每次上朝之前,她都要在舌底含一片参片,如此,才能勉强吊住自己的精神。
这样的伤,终究是太重了。
而韩兆所伤,竟比她更甚。
他身上细细密密缠满了麻布和细布,便连手掌,也都是如此。张太医看到韩兆手掌之时,纵然行医多年,亦是面色骤变。那般惨状……
到如今,亦都在萧静姝脑中,挥之不去。
便连张太医都直言。
这般伤重,还能带她破顶而出。
此等情形,世间少见。
萧静姝靠在龙床之上。
身后是层层软垫。
她将舌底参片吐出,浑身上下,已是疲累至极:“……今日,孤已下令,令金吾卫举国之内搜寻,彻底清除柳家余孽了。”奇快妏敩
“圣人……”
韩兆艰难出声。
他想要抬手。
萧静姝却只苦笑摇了摇头。
她轻声道:“莫要动。这样,伤能好得快些。”
她的声音,全然不似方才在太和殿上,面对众臣,挥斥方遒。
只有现在,才能听出,原来,她也是个经历了那般火海,那般炼狱的肉体凡胎。
她道:“孤别无办法。孤后宫之中,除却贵妃,其余大多嫔妃,也都和前朝有关联。孤可以不宠爱她们,却不能无端杀死她们。除夕,有近半数宫宴上的妃嫔都死在殿中,这些人和前朝息息相关,齐安林之祸方定,但孤知晓,他一定仍在虎视眈眈。朝局,已是不能再不稳了。孤不能有事,孤也必须,要给那些臣子们一个交待,也给还活着的金吾卫们一个交待。否则,便是众人离心,从今往后,孤掌难鸣。太子死了。这是平息不了他们怒火的。只有柳家。只有用柳家……”
她说着话。
背上被火灼伤的麻痒和疼意如跗骨之蛆,细细密密,卷向全身。
她一动未动。
仿若这样,才能更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她低声:“……孤是圣人,孤应当平衡朝局,平衡一切。心软,非帝王之道,心狠,亦非帝王之道。帝王之术,是平衡之术,是在平衡之上,恩威并施,成万万人至尊之术。孤以为,孤并未做错什么,但为什么……”
她声音忽然轻了些。
她说:“为什么,太子要将毒酒,给孤呢?”
韩兆无法给她回答。
无人能给她回答。
她道:“孤昔年,在凛王府的时日不多。却也曾见过他数次。孤同他不算熟识。登上皇位以后,孤怕被发现端倪,不愿旁生枝节,更对他疏离了许多。只是,他曾咬过孤,他曾叱骂过孤,孤也知晓,除夕之事,当是另有隐情。若此事全是皇后和柳家人设计,他们不会将太子也搭上……只是,孤却仍是不明白,为什么,孤的母妃,孤的太子,孤的皇后……疏离孤,忌惮孤,都不要紧。可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想要孤……死呢?孤同他们,是有何样的仇怨,何样的……不共戴天之……”
她忽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空荡寝殿之中,格外清晰。
龙床很大。
她纵然穿着朝服未脱,但她靠在龙床上,却仍只是极小的一角。
她闭了闭眼。
低声道:“……纵然对孤是如此。但……他们对哥哥,却为何……”
她的声音越发低下来。
她微垂下头。
帝王的冕冠还未摘下。
玉珠一颗一颗串着,在她眼前。
珠旒晃动。
萧静姝未再出言。
她身侧,韩兆躺着。他浑身都是伤痛,麻布之下,每动一分,便蚀骨灼心。
他用完好些的那只手,慢慢撑起身体。
他艰难地半坐起来。
另一只裹满了麻布的,血肉模糊的手掌,极轻极慢地,掀开她脸颊前的珠旒。
玉珠串成的珠帘被他拂到一边。
他狼狈的脸同她对视。
他们皆是一般无二的苍白,一般无二的带着累累伤痕。
她眼前,不再只是珠旒了。
她带着冕冠,但她眼前,此时此刻,终于有了除珠旒之外,别的东西。
殿内烛火盈盈。
他看着她。
珠旒被他拂着,渐渐停止晃动。
那只手,平素里修长有力,指节分明。
现下包了层层麻布,已然看不出原来模样。但萧静姝却仿佛还能从里面,闻到当初,横梁坍塌之时,那鼻尖,皮肉灼烧的味道。
他脸上也伤着了。
为了方便治疗,他没带易容泥土。
他就这样,无遮无挡,无挂无碍,同她隔着空气,呼吸在一处。
萧静姝忽然想要笑一下。
但她脸上皮肉疲惫,竟连这动作也困难。
参片没了。
她微微转头,看向他抬起的那只手。
手上麻布离她只有咫尺之遥。
她忽然低声问:“韩元。”
“嗯。”
“疼吗?”
她望着他的手。
她的声音很轻。
而后,她听到他在说话。
他的声音又低又缓。
却全是肯定,没有迟疑。
他温柔地说:“不疼。”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萧静姝韩兆更新,第141章“不疼。”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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