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调配专门用来易容的泥土,需要朱砂、石灰等物。
现下周遭荒芜,他们无处可寻材料。韩兆略思索一下,抓起地上脏污的雪泥,糊在季汝脸上。
季汝愣住,随即便被脸上骤然的冰凉刺住:“等等等等,韩兄,你这是做什么!你虽长得不如我,但也有些姿色,不必担心到了陈地,被我抢了风头!”
方才风大,他没听清萧静姝说的话。
季汝聒噪。萧静姝微微皱眉:“噤声。”
“……”
季汝张了张嘴,不甘不愿,屈服在她威慑之下。
季汝面上有些委屈。
只是,那委屈的神色也很快被污泥覆盖住,韩兆旋即又从自己受伤的右手上,划下来几块血痂。
那血痂被他粘在季汝面上。
他右手的伤口,立时又涌出血来。
他一声未吭,只做着自己的动作。等到一切结束,季汝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水坑边。那水坑已经结冰,恰如一块天然的冰镜。他对着冰面上下左右看了半晌,不可思议转头:“可以啊!韩兄,还说什么萧静鸾的易容之术呢,要我看,那所谓的能人,哪能比得上你啊!”
他此言一出,韩兆却是微微蜷了蜷手心。
他一声不吭,低头收拾着三人残存的物件:陈地侍卫的衣衫、萧静姝圣人的配饰,还有,带着莲花印记的软剑。
季汝未曾注意到他的不对,依旧摸着自己的脸,啧啧赞叹。他面上此刻血污横流,乍看下去,便是个生了重病,面上溃烂的男人。
韩兆蹲着身。
他右手上未干的血迹,染在莲花印记之上。印记凹槽之中,是蜿蜒的细小血流。
有血滴落在雪地上,如若绽开的红梅。
萧静姝微微蹙眉,走了过来。
“季汝。”
她开口。
季汝赶忙应声。
萧静姝道:“你,去挖个坑出来,待会你顶着这张脸,拿着王谷钱袋里的碎银,先下去买几套百姓衣衫,再寻些朱砂回来。孤身上的衣服,还有这些随身之物,都需得埋在坑里,以免叫人察觉。”
“啊?我?”
季汝愣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洁白无瑕,虽是男子,却比有些女子柔夷还要细嫩。眼前,韩兆已经将坑挖了一小半。季汝迟疑着道:“圣人,不是小人不愿效力,只是此处冰雪坚硬,韩大人身负武功,自然比小人要挖得快上许多……”
他小声说着,眼见着萧静姝微微蹙了眉,赶忙打着哈哈,往回着补:“小人遵旨!小人这就去挖,韩兄,来来来,你快起来,这些活儿怎么好叫你来干呢?”
季汝伸手,把韩兆请到一边,自己蹲下身来,哼哧哼哧挖着洞。眼下天冷,他手不一会儿便冻得发紫,但洞却只往下挖了少许。韩兆低声道:“圣人,事情紧急,不若还是由臣……”
“说什么呢!”
季汝一边挖,一边抬头,一脸真诚地笑:“韩兄,你这就不如我懂圣人的心了吧?圣人深谋远虑,我脸上溃烂流脓,但若是手上还完整无暇,怎么好去骗人……不,怎么好取信于人呢?圣人就是圣人,所想的,都是我等拍马也难及,圣人放心,小人一定好好办差,将东西带回来!”
他脸上的谄媚带着几分滑稽。韩兆微不可查,看了萧静姝一眼。萧静姝嘴角哼笑一声:“季汝。”
“小人在!”
“擅自撺掇孤的心思,你可知,亦是重罪?”
“……”
季汝原本兴致勃勃,还要迸出更多溜须话语的嘴,登时紧紧闭上。他讪讪缩了缩脖子,低头继续挖坑。萧静姝从腰间拿出一个瓷瓶。那瓷瓶,是先前韩兆在长安医馆内讨得。她将瓷瓶丢给韩兆,不着痕迹看了一眼他鲜血淋漓的右手:“上药。”
“圣人……”
“你还有用。你的身体,不是由你便可损伤。”
“……是。”
韩兆微低下头。
他脖颈弯折,脊背微有嶙峋。
他将瓷瓶中剩余的药粉倒在自己右掌上。瓷瓶已然空了,他抿了抿嘴,在无人发觉之处,将瓷瓶藏入自己袖中。
到了正午,日头渐烈。
冰雪微有消融,季汝也总算挖好了坑。
他站起身来,手上被雪地里的石子划伤,已有些伤痕累累。
萧静姝道:“你脸上的易容,是临时造就,不可长久维持。买来了衣衫,便原路返回。否则,待你易容褪去,陈地之人,必然追杀于你。如今,全天下,能保你的,唯有孤一人而已,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
季汝赶忙点头哈腰,表着忠心。
他咽了咽口水,又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萧静姝的脸色,这才从小路上了官道。
季汝办事的速度很快。
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带着三套百姓粗布衣衫,另拿了几个帷帽,回到了山脚。
不远处,有一个山洞。
三人依次到山洞中换好衣服,韩兆以朱砂等物调了新的易容泥土,细细涂在几人面上,转眼间,三人便成了几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百姓。
圣人的衣衫,被妥善埋起。
萧静姝感受着易容泥土在面上渐渐干涸,也渐渐和自己原本的皮肉贴合更紧。她眯了眯眼,看向陈地的城门,起身,往那处走去。
萧静姝身上有伤未愈。
走到城门口时,已至戌时。
陈地城门巍峨。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左城门是进城的路,他们到的时候,已有十几人在前面等着,次序过去。他们排在后面,看着足足五十几个城门守卫,一个个为百姓记录,秩序井然。
萧静姝曾在凛州待了十八年。
凛州民风淳朴,在藩地之中,算是治理极佳的。但凛州城门的景象,比起陈地,却亦有天壤之别。
陈地不大。
更何况,先前萧静姝曾看到陈王呈上来的土地兼并的账册。
陈地兼并土地之事,是诸位藩王之中,最少、最轻的。
土地兼并少,则百姓安居乐业,则藩王手中钱财更少。
但陈地光是城门,便有五十多人,大良任何一处的寻常财政,都绝养不起这样处处周到的花销。陈地内养兵,还有减税于民等的费用,怕大半是从私盐买卖里而来。
大良例律,藩王府本身,是可以炼制官盐的。
只是官盐数量需要上报朝廷,且每年可炼的官盐,数目都有规定。
而后,这些官盐,众藩王可以将其供给封地内的百姓。而买卖官盐所得的钱财,有一大半,需要作为税收,上供给长安。
盐是必须之物。
官盐买卖,也是藩王们极重要的一项财政来源。
因此,众藩王也大多将盐价定得极高,如此,百姓虽然艰难,但藩王手中,却能余下更多钱财。
陈地贩卖私盐。
价格应当比官盐低廉很多。
只是先前,她听王谷等人的说法,他们应该是从陈地去了长安,又去了齐地,足足买了一圈。长安城内,大约是吏治不整之故,竟让他们寻了空子,但齐地……
她大约记得,先前齐王交来的账册,齐地土地兼并,是很严重的。
土地兼并越多,百姓就越是所有劳力都为藩王所用。这样的藩王,虽然不得人心,但对治下百姓的直接掌控,其实却是最多的。齐王对齐地掌管至此,又怎么会容许陈王的人,去齐地贩卖私盐,以此牟利?
藩王之间的蝇营狗苟,看来,当是比她先前想得更多。
萧静姝眼神幽深。
队伍已经排到她跟前。
她按照规矩,记下了假名“张原”,又摁下手印,由守门侍卫记录下大致面貌,便通过城门,进了城。
城内,韩兆和季汝已经等在里面。
萧静姝进去,季汝熟门熟路,带着他们去了一条街道。
“这里是城内的东市,最是繁华,圣……张公子若是想探听消息,住在这附近,便是最好的。”
“好。”
萧静姝微微颔首。
季汝将他们引入附近一家客栈。
然而,才和掌柜要了房间,正准备上楼,却见楼上忽然涌下来十来个人。那些人面色激动,跑掉了鞋也不曾在意,一个劲往外冲。有楼下喝酒的客人好奇去问,一个中年男人脸色涨红,双眼冒光:“是王妃!陈王妃要到东市来施粥了!我方才在楼上窗户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陈王妃的仪仗!”
“王妃?!”
楼下的客人,登时也都站起身来。
方才问话的客人更是嘴都来不及擦,就要往外跑。
掌柜笑吟吟看着这一切。见萧静姝三人不动,还好奇问:“三位客官不去看王妃吗?王妃心善,每个月都有一天会亲自在城内施粥。甚至还有许多百姓,曾在陈地蒙受过不白之冤的,或是有什么困难的,在义粥粥棚见到王妃,竟有可能会被王妃亲自关照呢!王妃这般仁善,我们陈地百姓都很是敬仰,便是不需要义粥,举凡王妃出现,也都会聚集过去,对王妃远远磕个头,感激王妃对陈地的付出。诸位大约是第一次来陈地吧,这运气,可真是不错。”
掌柜好心解释着。萧静姝微微眯了眯眼。仅是陈王妃,竟已能到如此地步。她挑眉:“哦?若是这般……那可真要去瞧一瞧。其他地方,我还未曾见过这样爱民如子的藩王呢。”
她说着话,转身往外走去。韩兆跟在她身后。才下了两级台阶,季汝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张公子!”
季汝面上覆着易容,看不出他面容底色。但他话语微顿,远不如先前那般巧言令色,话语颇多。他对着萧静姝挤出个笑:“……张公子,我……方才大约是着了凉,身子有些不适,就先不去了,我先回房休息,公子回来,可再吩咐于我。”
他笑容勉强。
萧静姝看他片刻,点了点头。
季汝仿佛松了口气,赶忙道谢,重新往上走去。萧静姝和韩兆一同到了东市粥棚之外,之间那里已经乌压压聚集了许多人。有米粥的香气飘散开来,从人群缝隙之中,萧静姝看见粥棚内,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被人众星拱月保护着,却只穿一身素衣,面上不施脂粉。她带着帷帽,有风偶然吹过,卷起帷帽一角。
一张并不年轻,却格外平和温柔的脸,如浮光掠影,倏忽即逝。
周围有百姓已经越发激动起来。
“王妃大义!”
“多亏了陈王和王妃,我们才能有这样的日子……”
“可惜陈王!”
“王妃尚在守灵,却仍不忘我等百姓……”
四周是一片赞誉之声。
萧静姝静静看了片刻,从人群中退出。
韩兆跟着她出来。
他们往回走,经过一条小巷。周围的人大多去了粥棚,小巷之中,空空荡荡。萧静姝轻轻呼吸了一声:“你可看出什么?”
“公……子是说,陈王妃?”
韩兆第一次开口,唤她公子,话语还微有些滞涩。
“是。”
萧静姝微微颔首:“但,也不全是。”
她转过身来:“陈王所图,无非民心。纵然没有先前宫变之事,他所求的,也绝不会只是一个陈地。更有甚者,长安郊外混乱,或许便是他有意促成,也未可知。但,孤……我方才说的关键,并不只是陈王妃,还有,季汝。”
“季汝?”
韩兆微怔。
萧静姝点头。
韩兆试探道:“公子的意思是,季汝……可能和陈王妃有些关系?”
“不错。”
萧静姝不置可否:“季汝听到陈王妃时,便极不自在。那种不自在,和担忧被陈王府的人发现,再被追杀的恐惧不同。我先前便推测,他在陈王府中,大约有不一般的地位,他所知道的,应当远比他透漏给我们的更多。但他先前一直不肯说,其中原因,不会是惧怕陈王势力,毕竟,他早已被陈王府逼上绝路,说与不说,都无甚区别。也不会是不信任我,毕竟,现今能保他的,只有我一人,我知道得越多,对陈王府打击越大,他便越有生路。因而,他不说的原因……”
萧静姝微微笑了笑。
那笑容无端有些讽刺:“大约,是他和陈王府中人牵扯众多,对陈王府,还有些不忍和留恋吧。既如此。那我便帮他消了这幻想,如此,他也才能忠心不二、心无旁骛地,效忠于我了。”
她面色冷静。
她转头,又看了一眼那粥棚的位置。
那处人头攒动,眼见着一时半会都不会散去。她道:“书局何在?且去书局,买些纸笔来,我要送给陈王妃,也要送给季汝,一份大礼。”
这日,直至黄昏,施粥才将将结束。
而萧静姝,也是在此时,才回到客栈之中。
客栈内零零散散,回来了些人。
季汝听到隔壁的响动,起身开门,正撞见萧静姝出来。
“公子。”
季汝赶忙微微俯身:“公子可曾用膳?阿……阿大兄,还未回来吗?”
韩兆在陈地的化名,唤作阿大。
萧静姝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快了。不若,你去窗边,看看他是否在往回。”
“是。”
季汝忙应声。
他回房,到了窗边。
正值黄昏,窗外有些昏暗。他俯身往下看着,只见不远处,对面的客栈里,忽然涌进了几个人。
那些人穿得和寻常百姓一般,但他们脚步沉稳,面色冷肃。
他们身上挂着些水囊。
对面客栈边上,便是马棚,马棚里有干草。那些人来到马棚内,佯做看马,却将水囊中的东西,倾洒在干草上。
夜色昏暗,遮掩住他们的动作。
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
只轻轻一下。
火星落在干草之中。
只一刹间,客栈四周,俱是火光冲天!
火光霎时照亮夜空。季汝即便隔着一条街,也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灼热。外面火烧一片,客栈里的人慌不择路,失声尖叫着,俱是从里面逃出。季汝浑身僵硬,不敢动作。而在此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看对面左边。”
那是萧静姝。
她平稳地,似无波澜起伏地说着。
季汝急促喘息。
他面容苍白,几乎是僵硬着挪动着脖子。
对面左边,那是对面隔壁的楼上。
有数个弓箭手,正面色沉郁,握着精巧机弩,对准从大火中逃出来的客人。
那些箭上,泛着泠泠寒光。
箭头处,还有晶莹粉末。
那是毒药。
和先前王谷等人带的毒药不同。那是见血封喉的毒。
季汝胸口不断起伏。
而萧静姝,微微笑了一声。
她平静道:“我不过是让韩兆写了一封信,放在陈王妃回府的路上。那信上没有其他,只有你的名字,和对面客栈的店名而已。这是一封约人见面的信。但陈王妃……似乎,不想见你,反而,更想杀你。”
“公……子……”
季汝僵硬转过身来。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那张脸上,颓败无比,再无先前在雪地中,哪怕面临危机,生死一线,也带着的滑稽和游刃有余。
房间的门开了。
韩兆从外面进来。
但季汝,却如没见到他一般,仍是在急促呼吸,眼中满是绝望。
萧静姝看着他。
“陈王妃仁善,不愿公然打扰到住店的客人,否则,于陈王府的名声不利。于是,她便想了个绝佳的法子,用火,逼里面的人都出来。你的画像,我想,那几个弓弩手,都应该已是烂熟于心了。火能照清楚客人们的脸。只要你一出现,弓弩手杀了你,到时,陈王妃再姗姗来迟,出声说,你是他们发现有异样的人,是你放的火,而陈王府杀了你,还给陈地百姓一个安宁。这样,季汝,你说……下次陈王妃施粥,百姓们,是不是又会更加拥戴她呢?”
她的声音很轻。
但字字句句,却如重锤,砸在季汝身上。
他身形宛如矮了几分。萧静姝突然冷笑了一声。
“季汝啊季汝。”
她叹了口气:“你费尽心思,想要再保全他们一番,可似乎,陈王妃对你,却是全无半点残存情分。事到如今,你若再不说实话……”
她眼神骤然冷了几分。
她道:“那我,也不介意用你的尸身,去换一个潜入陈王府的投名状,好刺探更多消息了。”
“……公子……”
季汝面色苍白。
他几乎是整个跌坐在地上。
房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他抬起头来,那张年轻风流的脸上,此刻,灰败一片,竟不知何时,已淌满了泪。m.xqikuaiwx.cOm
“公子原来早便知……小人还有所隐瞒……公子谋算人心的功夫,小人……”
他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满是苦涩。
泪水越流越多。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公子说得没错。”
他低声道:“小人……确实不只是陈王府家奴。若无当年之事,小人现在的名讳……应当唤作,萧遥之。”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萧静姝韩兆更新,第86章 身世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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