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恭敬叩首后,裴恪掐紧掌心,没抬首,却是慢吞吞地拱手行了个宫礼,也跟着道:“凤后千岁,永乐如意。”
不意外的,没听到回应。
他微抬眸,余光却瞥见随其步伐微微颤动的玄朱色绶带,眼神不觉凝在了其上的双喜纹路上,顿了顿,下颌压得更低,
眺望了下接天远处,仍没瞧见庑廊下出现某道倩影,谢檀之神色愈加冷淡,他收回视线,在谢家仆从面前驻足。
“谁?”
嗓音华丽如珠碎,入耳即是一种享受,可惜其人实在冷傲,悭吝言辞。
谢家仆从们自是很清楚自家宗子脾性,听一字会全意——这是在问他们新送来的陪媵是谁。
当下为首的管事就低眉顺眼地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道:“回禀千岁,是乐岐那支的云宪少爷。”
谢氏本家族地在焦邪,乐岐谢氏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旁支,同本家已多年情分淡薄——本家虽无多少至今未有婚约在身的子弟,却也没凋敝到需要去乐岐选人的境况,那么……
谢檀之垂眸,深深地看了管事一眼。
如遭芒刺,管事不愿但也不得不顶着压力补充道:“现已过继到三老爷名下,祭过宗祠,更名棫之,是为本家的七少爷。”说完,不受控地打了个哆嗦。
谢三老爷谢缗亦是谢氏嫡支的实权人物,是现谢家族长谢老太爷除了嫡长子谢绍外最器重的儿子。如此,这个被特地过继到其膝下的谢棫之,想必谢氏对他的期望就不仅仅是个普通陪媵了。
想到此处,谢檀之那玉貌冷颜愈似冰砌,浑身上下都在飕飕地往外弥散凉意。
“人在何处?”
管事觉出气氛变了,一时不敢接话,屏着呼吸向身后递了个眼神。那些谢家仆从心惊肉跳地让开半步,默不吭声地退避至旁侧,众‘星’拱出‘月’来。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
见到其人,谢檀之明显地怔了怔,面上神色缓和了些,但唇角还是轻轻压了一下,冷淡道:“怎是这般年纪的?”
众人佝着肩背,不敢答话。
“棫之见过长兄。”童声稚气,但作揖礼时却有模有样,端正规矩。
而旁侧可劲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裴恪,闻听此声,也不禁抬起了头,掐进掌心的指尖松了松,惊诧暗道,谢家怎么送了个孩子来?
身为谢家宗子的凤后千岁倒是很快明白了过来,冷淡眼眸里添了些许讥讽,“长辈们考虑得极是,十年后陛下固然风华正茂,本宫却恐已年老色衰,此确乎为谢氏计长远——”
“青乔!”不远处陡现一声清甜娇嗔。
谢檀之的话音随之戛然而止,他缓缓扫视了一番众人,视线无声却自带威压。
直至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低下头去,他才优雅从容地踱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也仅止步在玉石丹陛上。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丹陛下的女帝疾步奔向自己,华丽的嗓音淡漠:“陛下是去了哪里?御书房起草废后诏书?”
帝后大婚,祖宗规矩,十日里皆同寝同起居,便是彼此再无感情根基,也会装个样子。
眨眼间,司徒骊已近前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上了丹陛,也不说二话,直接挽住谢檀之的胳臂轻摇,歉疚道:“早前前殿递了紧急奏疏,关于边境军务的,情况实在艰险,我急着去处理,又见青乔实在睡得香,不忍将你吵醒,如此才——”此番多耽搁了时辰,看来下回还是得下重药。
司徒骊停顿了一下,羞涩抿唇:“我认罚,青乔想怎么罚我都行。”
谢檀之垂眸,见司徒骊垂落的眼睫轻颤,难辨情绪,他安静了半晌,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倒是臣逾距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说这皇宫内廷,便是整个天下,陛下也是哪里都去得的。”
他不紧不慢地将司徒骊的手从自己的广袖上捋了下来。
然不待她“怔”住“撒娇”,谢檀之又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与其十指交扣,低声如絮语:“但陛下若暂无废后之意,那还是先给臣一份薄面。”
司徒骊佯作不解,疑惑抬眸。
“总得叫谢氏知道,虽色衰而爱驰,但臣今朝正当盛年,还不至于需家族子弟帮扶固宠。”
司徒骊听得想笑,怪道这棘手之木此时也陡然圆滑好亲近不少,原来是谢氏将另外那个陪侍送进宫了……想来他们族内权势争夺亦是残酷,堂堂谢家宗子,也开始忧虑起自己的地位来。
于是唇角微翘,再回神的时候,便已同谢檀之手牵着手,来到了谢棫之跟前。
“人呢?”
司徒骊环望了一圈,也没见到个可能的适龄男子,倒是被不远处沉静垂首的裴恪吸引了目光,她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下意识地将谢檀之的手握得更紧。
谢檀之眸光拂过自己被攥出粉印的指节,围绕在周遭生人勿近的冷意不觉间消弭不少,若有还无。
他下颌轻点,“这里。三叔家的七弟,谢棫之。”
司徒骊应声低头,就叫身前一个小孩儿正躬身不知行了多久的礼。
似是觉察到她注意到了他,又蚊子哼哼似的复述道:“棫之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奇快妏敩
司徒骊扑哧一声,笑得埋进谢檀之肩头,好半晌才止住了颤抖,抬头看他,调侃道: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连卿所身处的谢氏也要笑话孤吗?竟送个孩子进来哈哈哈哈。这亦是孤的错,该当让世人晓得,孤即便好色,也只好青乔之色才对!”
“陛下慎言。”
臂肘间遗落青丝一根,谢檀之不动声色地抖了抖广袖,将那缕情思攥入掌心握紧,“陛下非陈王,怎可将臣比洛神。”
“……哦。”司徒骊悻悻离了谢檀之半尺,叹气:“青乔处处皆好,只这点不好,总爱冷不丁当头泼孤一瓢冷水。”
但说着话,目光却看也未看旁人,一直没从身侧人身上挪开,“既然送进宫了,就养着罢。这个年岁谢家竟也送进宫来,他们倒不如等个几年——那时说不定还能定给咱俩的女儿呢。”
谢檀之没接这话,直接转了话题,淡淡道:“陛下在外用过午膳了么。”
“没呢。”
“那便命人传膳罢。”
“青乔也未食?”
“嗯。”
“是一直在等着我?”
此言一出,谢檀之又不作声了,于是司徒骊嗔道:“看来孤今日真是罪不可恕了,凤后莫生闷气。”
眼见二人就要携手迈入坤宁宫,还是廊上静候着的送陪媵来的管事提醒了一句,“陛下,那我家七公子——”
司徒骊回头,视线扫过周遭,像是才发现裴恪也在此处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
“正巧裴良侍也在此处,你把贵侍交给他,让他带着去玩就行了。”
说罢,就追着谢檀之早已远去的身影消失在了众人前。
裴恪深吸一口气,抬首,走至那位管事身侧,没理会对方带着蔑视的目光,只弯下腰朝谢棫之伸出手,微微一笑:“带你去御花园玩可好?”他再忌讳谢家人,也不至于对其一个旁支孩子都避如蛇蝎。
眼下他最烦恼的是——偌大皇宫,他只对御花园和冷宫比较熟悉,若这位小贵侍提出其他要求,他倒是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向身后的伊秀寻求帮助了。
幸而这谢棫之,并无谢氏主家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傲气,瞧着倒是乖巧得很。
他矜持地浅浅颔首,声若蚊蚋:“嗯。”
管事见状,只得以后会陪从谢棫之留在宫里的寺人中择选了四个,令其伺候在主子身边,自己先领着余下人等去偏殿打扫今后所住的地方去了。
一路莺啼柳拂,渐至御花园。
裴恪还未出声介绍,那谢棫之却突然冷了脸色,喝住了几个侍仆,命他们只能待在援外等候,不能进园。
“……”脸色变得这般快,乐岐是靠近蜀地吗。
一向自觉恪守本分的裴良侍,被世家出来的小公子震惊到了。
“哥哥自去赏景便是,不必管我。”
谢棫之仰着头看裴恪,嗓音稚嫩,语气却老成,“你们以后争宠也不要牵扯到我,我是来这皇宫享受锦衣玉食,混吃等死的。”
阿恪肯定能跟这孩子合得来……
裴恪失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贵侍慧极。”顿了顿,补充道:“但陛下让下侍陪着您,下侍怎可随意走开,万一您出了事——”
“不要下侍来下侍去的,也别叫我什么贵侍,我年纪这般小,虽是来做童养夫的,但着实对你们的皇帝陛下不感兴趣,只当是来了个寺庙做沙弥罢了。”
谢棫之长叹一口气,“施主哥哥啊,你叫我贵侍,还不如称呼我一声小师父呢。”
裴恪被逗得忍俊不禁,遂笑道:“那叫你棫之总可以了吧。”
谢棫之眨了眨眼,背转了身,低声道:“无人时,还是叫我云宪吧。我讨厌棫之这个名。”
说罢,前时还说来宫里是为混吃等死的人,却从临近花丛中折了一株草茎,蘸了池水,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自顾自地沉浸进了忘我境界。
小孩儿孤寂失落却还不忘了刻苦用功的样子,让裴恪想起了他的小时候。
他走上前,也蹲下来,细看其在地上书写的几行大字,心底却不由涌上叹息,不过这孩子好似不比他有天分——即便草茎过软,不好施力,那些歪斜零落的大字也着实磕碜了些,莫说比之他同龄时,便是他三四岁初触蒙学,写出来的字也比这略微好上一筹。
未曾抬头,谢棫之就好似明白了裴恪心中所想。
于是哼哼道:“谢氏世家旁支,说来好听,但同普通农家子弟也无甚两样,毕竟谢家嫡庶等级森严得很。我也是被送到主家来才得以读书识字的,原想是来给主家少爷们做奴仆的,哪想——哼。”
裴恪轻叹口气,没接话,却是握了他的手,正了执笔姿势,“云宪若真心向学,我倒还略读过几本书,识得些字。”
谢棫之眼神一亮,猛地抬头,恳求道:“那你知道‘棫’字怎么写吗?我虽不喜欢这个名字,但不想连这个字也不识得,这会被笑话的。”
少年捉住小孩儿的手,在规规矩矩书下一个方正大字,一笔一画,皆似入石三分。
水痕在青石板上显出一个繁复却古雅的字形。
“这便是‘棫’字。”
“那这字又是什么意思?”
是为何意?无用之木也。
但裴恪抿了抿唇,温和一笑,只道:“是一种树。以树比人,是赞美君子的高尚品格。”
“这样么。”谢棫之挠了挠后脑勺,犹豫道:“那老话说的‘人如其名’想来也没多少道理,谢家那一堆木头中,可没几个好东西呐。”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49 章 调侃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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