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不是全无放松,每逢休沐日,裴恪就把自己捯饬得清清爽爽,去春风阁外,后侧门望过去的地方远远候着。
青鹿书院和春风阁都建在近郊山腰,所处之地静谧清幽。
前者择此地是为了让学子们远离红尘喧嚣,更能潜心向学,后者择此地则是因着内城毕竟在天子脚下,行事易受辖制,不如近郊能放开手脚。
于是从此这隔着半座山的俩邻居,往来的小径上,偶尔也能得见捧书少年轻快的身影。
只是——即便年少慕艾,行事亦得有原则。
对那等地方,裴恪莫说再进去,却是连靠近大门都不敢。
他仅是隔了老远儿,找了棵绿荫繁茂的巨木爬上树叉口,埋头苦读的时候偶尔往那边儿瞧上一眼。
据裴恪多日观察,侧后门是春风阁采买出入的地方,里面的姑娘偶尔进城,也多是从哪儿过。
——虽则他从不曾再遇见他心上那位,但,有志者事竟成,没准儿哪天就遇上了呢?
裴恪也知,这般鬼鬼祟祟的窥视,若为人知晓,必令自己斯文扫地,但……
没办法,试过很多法子,他俱管不住自己臀下那双不争气的腿。
一到休沐日,裴恪还在数笔上的羊毫,‘单数不去双数去’地做些无谓挣扎,他那双大长腿就跟自己有了神智,踩了风火轮似的,往这边儿来!
如这日,又逢休沐,裴恪依旧来到了老地方。
轻车熟路地上了树,书卷翻开,开始用功。
然昨夜睡得太迟,今晨又起得太早,山长课上还点名让他连做了两篇策论……再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遂裴恪那小脑瓜如鸡啄米,点个不停,无知无觉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闭目许久,梦回幼年。
他爹捉着他的手腕,在一笔一画地写着荀子的《劝学篇》。
斯文平和的嗓音耐心地教着他,一边写一边念:“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旁边磨墨的他娘忽而抬眸,朝他爹温柔莞尔,也跟着念:“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用心一也……用心一也……用心一也!
指尖粘腻,捉笔的指尖染上的墨渍,随意低眸,却见墨渍慢慢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暗红印迹,慢慢地,汇成一汪血泉,渐渐地,他闻到了血腥味,也从倒影里看见了爹娘死不瞑目的青白脸庞……
牙关紧咬,咬破了舌尖,裴恪猛地睁开了双眼,颈间青筋暴起,手中书卷被揉皱了半边。
环顾四周,上漆黑一片,下灯影幢幢,原来已至入夜。
方才明了伶仃此身在何处。
大口大口的喘气,惊魂稍定,裴恪抬袖拭去额上密密麻麻的细汗,将手中书卷掖进腰间书囊,即准备下树回书院。再晚点儿,待书院山门落了钥,他就只能歇在外面了。
然或许真应了那句‘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被裴恪傻子似的试运气试了那么久,真教他守株待到了佳人!
裴恪方下树,便瞅见了树荫背后一团蜷缩的黑影。
少年人难抵好奇心,也未迟疑,当下就凑近看了看。
——裴恪不傻,自然知道那定是个人。
只是,若对方真的身处困窘境地,他又何必吝啬于些许善意?奇快妏敩
如有必要,便是襄助周济一下对方又有何妨!
蜷缩的黑影动了动。
费力地挪了挪半身,司徒骊秀眉蹙作堆。
被暗器伤到的腰腹尚在流血,但那却不是她眼下最为忧虑的伤势。
司徒懋那家伙养的那帮手下人,也不知道往镖上喂了何种毒物,才刚她运功岔了气,从树上摔下来时,封毒的穴位改了窍,一路上行,如今竟是在堆积在了攒竹穴上。
轻轻按压额下眉心左右两点,狭长的双眸开开阖阖,司徒骊终是确定自己大抵是暂时失明了。
而裴恪凑过来的时机不巧,恰遇她在气头上。
司徒骊的愤怒从不溢于言表,向来都是直接用行动证明。
“别过来。再过来杀了你。”
刷地抽出簪中刃,司徒骊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刺过去。
就是这个傻小子害惨了她!
夜探春风阁,虽则惊动了守卫,但司徒骊深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原本已经甩开了那些杂碎,顺利脱身,却没想到这傻小子居然也在树上。
在就在吧,睡得死沉,想来也没必要灭口……
此刻司徒骊却对先前的错误决策后悔了,且深深地陷入了自厌情绪。
暗道:妇人之仁果然要不得,没想到难得的大发慈悲到头来竟连累了自己。
当时司徒骊运功逼毒到紧要关口,只知下方侧坐睡着的人许是读书读傻了,忽然闹腾起来。
对方将迷迷糊糊地将劝学背了一遍又一遍,背得她心烦气躁,什么‘清明灵台抱守丹田’的功法口诀都记不住了,只满脑子的‘用心一也’。
更过分的是,在那种境况下,她本已欲放弃排毒,仅暂且将那毒压制体中即可。
傻小子竟还敢再惹事!
背着背着竟然突兀地哭嚎起来,嗓子扯得跟敲破锣似的,一声接一声!
哭的真难听,嚎的真有攻击性,直接让向来淡定的司徒骊连运个功都岔了气!
于是一口血喷出,洒了半空,而“傻小子”没注意到自己的外裳上也有呢,想来这就是他梦中血腥味的由来……
裴恪自不知司徒骊的心理活动,他只是听着眼前冷冽的嗓音有些耳熟,然一时间也没想起究竟是在哪儿听到过。
但既知对方是女子,行事自然不敢逾距。
他后退半步,谨慎问询:“夜黑风高,姑娘孤身在外,不太妥当。可是遇见甚难事?”
簪中刃未收回,仅退了两寸。
为权?贪财?好色?
司徒骊向来不吝以最大恶意去揣测这世间上的所有男人。
但自己此时盲了眼,若以这样的姿态回朝……
朱唇紧抿,司徒骊的双瞳漆黑,漫无焦距,握簪的手越攥越紧。
不,她绝不能以这样的狼狈姿态去面对那帮子豺狼虎豹!
于是短暂思量后,司徒骊收回簪中刃——没插回头上,而是揣在了袖中。
她不可能完全信任一个人,即使只是作出那般姿态。
语气柔和了不少,如今听上去司徒骊的态度便只是冷淡而非先时的冷漠:“遇上了难事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能帮吾?”
是她!
原来是她!
裴恪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眸光炯炯有神,惊喜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原地踱来踱去,手舞足蹈带比划。
“……道袍……琵琶……你是、你是那天那个姑娘!”
好不容易表诉清楚,裴恪才突然惊觉自己正处于变声的嗓音有多粗粝喑哑。
他有些害羞的低头,但只一瞬,忽地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来,梦中他爹娘在反反复复告诉他“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于是裴恪又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为自己壮了壮胆。
然即便用那般迷信的说法给了自己鼓励,他还是不敢直视司徒骊,只是默默地,侧首看向了旁侧的地方。
而余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衣角。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14 章 惊遇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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