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这么多次试炼,最早的那批湖阳军早已能学会将身上的煞气收放自如。一旦穿上常服,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唯有经验老道之人能从他们的步伐和气息看出不同来。
靳砀本人反而没做任何伪装,毕竟他本就是这批队伍中最受瞩目的一个。
门口早有仆人接应,见靳砀前来,便将人引到了举办宴会的地方。
虽说一路上庭院深深,繁花似锦,但看在靳砀眼里却并不怎么稀奇,只因类似的景色他早就看过不知多少遍,更不用说与叶府的奇花异草相比了。
按理说作为主人家,本该比客人来得更早才显得郑重。但是颜郡守虽说不得不将靳砀这位叶家部曲请来,但毕竟骨子里还带着世家的矜持,一想到自己坐在上首等待一位羌奴,便觉得不自在。因此在靳砀到了地方坐下后,又等了半刻,颜府主人才姗姗而来。
不过这段时间内,颜郡守却一直都在暗地里偷偷地观察着靳砀。见其面对桌上的珍馐美酒,和这满园奇珍异宝,并不显露出短视贪婪的模样,反而在心里微微点头。
哪怕是一位寒门子弟能受到这样的宴请,想必也要受宠若惊,在主家面前或是战战兢兢不够大气,或是鼓作镇定实则紧张,但颜郡守却发现靳砀此人是真正的安之若素。
面对他时不卑不亢,看似沉默寡言,不过每每开口必言之有物,且外交辞令之娴熟几乎与朝廷官员无异,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好极了。
颜郡守不过是与他对话了几句,便不由想到,此人能得叶子衷青眼,还真不是徒有虚名。
因这宴会上都是男子,颜夫人闵氏就没有出现,不过关于宴会的方方面面却都是由其一手操办。颜郡守提及时,颇为有这样一位夫人而骄傲,靳砀就顺着夸奖了几句。
待酒足饭饱之时,又有歌姬舞女上前献艺,另有貌美侍女跪在客人身旁,一双美目含情脉脉。颜郡守在上首笑得意味深长,伸手将身边侍女揽入怀中,道:“这梨花白最是上头,诸位贵客正好可去院中散步,醒酒消食。若是身体乏了,内子也准备好了客房,供贵客们休憩。”
宴会一开便要一两个时辰,这般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之间,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
靳砀装出不胜酒力的模样,被颜府下人搀扶着去了客房。
那位一直坐在他身旁的侍女自然也跟随着进了屋子,对其他人低声道:“由我来伺候贵客就是。”
见靳砀躺在床上,双眼已闭,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若非主人吩咐,谁乐意与一个羌奴虚与委蛇?在周人看来,这帮异族都是貌寝若鬼的野人罢了。
好在他醉了,否则只怕她还下不去口呢。
她轻蔑一笑,袖中缓缓地滑出了一柄匕首,在黑暗中泛着银白的光。她握紧了手柄,将其背在身后,慢慢地走到床前,用甜腻的声音轻声道:“大人可是醉了?”
靳砀只从口中咕哝几句听不清楚的词,她便满意地轻笑,一只手抚向靳砀的胸膛,表情却是一片狠辣,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正要刺下去。
一瞬间天翻地覆,她被人扼住了喉咙,死死地压在了锦被里,脸色胀红,原本握在手里的匕首也因此脱落在床上。
她的一双手不断扒着靳砀的手,然而那手指犹如铁钳,不动分毫。此时再看,原本烂醉如泥的那人,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窒息感越来越重,那侍女被勒得翻起了白眼。这事一看就知是颜郡守和其夫人策划的,用不着再去找人求证。
他干净利落地拧断对方的脖子,将那柄匕首随手插进靴子里,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果然如他所料,客房这里如今就像是一块死地,明明该有的仆人一个也无。靳砀思忖只怕这院子外头早就布上了天罗地网,即便他们能从那些侍女的手中活下来,也逃脱不掉郡守府中的私兵。
他却并不担心,而是将早早准备好的信号弹放到了天上。
此时天色还未暗,这信号弹的光亮并不算强,一般人若是不注意根本看不到,但是一直在外面守着的湖阳军却收到了这个信号。
原来他们来到陈留的这几天并非什么都没干,靳砀早让他们改换头面,悄悄潜到了郡守府附近埋伏着。
与靳砀一同前来参加宴会的几人也早早将房中的刺客收拾好,如今一个个前来与靳砀汇合。
靳砀看其中一人脸上被划了一道伤口,只道:“回去绕演武场跑二十圈。”其他人看着他嘻嘻而笑,那人自知理亏,涨红了一张脸,但还是低声应是。
果然没多久,其他院子便传来了惊慌的呼喊声,“走水啦!快来救火!”
湖阳郡城外正好有一片山林,靳砀闲着没事便带湖阳军去训练,几次三番下来,这帮人都成了猴,上房揭瓦下水捞鱼什么都会。
靳砀先前留给他们的任务,是让他们接到信号后在郡守府放火,惊扰众人,他们好趁乱逃出来。此时就有那脑筋灵活的,在放火前,竟还不知从哪里搞了油罐和烈酒来,先是往里面一扔,罐中液体喷溅出来,再往那处射上火箭。
此时的房子都是木头建造的,抗火性并不好,又被泼洒了引燃物,顿时浓烟滚滚,火焰气势汹汹地蔓延开来。
他们放火时特意避开了信号弹所在的院子,不过靳砀看着四面的浓烟,心道只怕不久后火势就会蔓延到这里。
心中不由疑惑,只是让他们放火扰局,如今一看这形势,难不成他们要把整个郡守府给烧了吗?
他带人往院子外面走,果然那里没守着什么人。火势这般迅猛,只怕所有人都去救火了,哪里还能分得出人手来堵着他们?
就这样带着人大摇大摆地从郡守府里走出来。路上就算碰见了人,也没人在意他们,此时府里的下人都拎着水桶忙着灭火呢。
这却不算完,靳砀的计划总不会只做一层,若只是为了从郡守府逃出来,这手笔未免太大。
陈留一直都是叶池十分关注的地方,早在情报网铺开之时,关于颜府的许多情报就已传到了他的手上。
此时颜府所有的门都由湖阳军围住,就等着陈留郡守做那只送上门的兔子。
正如靳砀所料,郡守府中如今火舌肆虐,水火无情,这般大火一看就是有人故意纵火。为了活命,颜郡守与闵氏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里衣外只披了件外套,便慌慌张张地往最近的门处逃。
他们的贴身仆人在一旁护持,闵氏急忙道:“先别管我们,去旁边院子把娇儿带出来。”她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在州学上学,唯有一个女儿还在身边,作为母亲最先想到的就是孩子的安危。
那侍女早已跟随她多年,是她的心腹之人,闻言连忙往另一个方向疾行而去。
颜郡守扶着闵氏,发现两人交握的双手上一片冰凉。想到娇女,不由得心头一涩,“放心,娇儿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闵氏不言,只握紧了他的手。
两人从正院附近的角门一出来,迎面就看到了湖阳军。
他们此时虽然仍穿着伪装的便服,但那身气势却明显与寻常人不同。当先的队正站出来,手中握着长刀,面上一片肃然,态度恭敬地道:“我家都统有要事与府君相商,万望夫府君赏脸。”可那姿态明显和语气对不上,只怕他若是拒绝,转瞬那刀锋就会驾到他的脖子上。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同意又能如何?
颜郡守脸上一片颓色,张张口,干涩道:“我同你们前去,还请放过我的夫人和女儿。”
那队正目不斜视:“大人多虑了。请。”
他对颜郡守略一颔首,在前方带路,颜郡守刚一动弹,就有另外两人把手放到了腰间悬挂长刀的刀柄上,一左一右护持着,三人呈三角状,把人带到了靳砀的面前。
颜郡守看着这张白天刚见过的熟悉面容,不由苦笑,“苍碣真是好手段。”
靳砀冷着一张脸,“府君谬赞了。我今来此所谓何事想必您很清楚……”
他话尚未说完,就见颜郡守激动地打断了他,道:“我知道,是汝阳王想要置我于死地。当初我为了家族复兴站错了队,如今又想倒向新皇一边,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他惨然一笑,“你动手吧,只是此事是我一人所为,还请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靳砀将颜郡守说的话默默在心里转了一圈,将原本想好的说辞推翻,很快就换了新的说法:“府君严重了。审时度势是人之常情,如今汝阳王已出京,究竟何时才能东山再起的确是个未知数。府君为家族考虑,不得不倒向新皇本就无可厚非,我家公子不会为此迁怒于人。”
“只是原本兖州富庶安定,可近日雍并两州硝烟四起,如今仍未有停歇的意思。我家公子未雨绸缪,念陈留郡是兖州距离并州最近的一郡,这才让我前来,与颜郡守商议此事。”
这话说得漂亮,好似将颜郡守放到了平等的位置上,但是颜郡守清楚,靳砀不过是为了帮他做个脸,给个台阶下罢了。
这话中隐含的意思便是,叶池可以帮他将他想反水一事遮掩下去,但同时他作为陈留郡郡守需要向对方投诚,表明忠心,今后与湖阳共进退,毕竟“审时度势是人之常情”,如今的形势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吗?
他反水了汝阳王,而叶池抓住了他的把柄,今后就算汝阳王胜了,一旦将此事往汝阳王面前一抖,他非但得不到什么好,反而会被记恨。有了这样的前科,即使他再去找新皇,难保新皇不会认定他是个墙头草,今后的仕途也废了。
这样看下来,竟好似只能接受靳砀给出的提议。
他又看了眼靳砀,余光瞥向自己身边的带刀士兵,苦笑一声,性命被人攥在手中,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不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眸中一片决然,“我同意叶府君的提议。”
早在抓住颜府君与其夫人后,剩下的湖阳军们就去帮忙救火了。他们还算有分寸,火势虽然大,但都是无人住的角落,而且郡守府面积宽阔,细究起来,竟没烧毁太多东西。
哪怕后来颜家的家仆护院倒出手来,可颜府君就在人家的手里,他们当然不敢冲动地冲上前去。
颜府君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口头协议,谁料靳砀竟让他将此写了下来,并盖上了他的私印。这下子,他算是彻底上了叶池的贼船。一旦这份协议被透露出去,他在朝堂上再无立足之地。
他真是恨死了靳砀。都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人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羌奴,谁知竟有着这么一副阴险奸诈的心肠?
他原本还藏着坏脑筋,想着待靳砀放过他以后,只要他一声领下,靳砀和他率领的湖阳军就离不开这地界。到时候他把人一灭口,把证据都销毁,只当做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可是靳砀却比他想得更加谨慎,就算拿到了他的亲笔信,仍未将他放开。反而对闵氏道:“我们还需留下颜府君保身,请夫人放行。”
是了,陈留郡是颜家的一言堂,颜郡守被抓,第二个能做主的人自然就是闵氏。而且颜家并非铁板一块,若是一旦此事流露出去,难保不会有人为了谋得颜家家主的位置,故意挑衅靳砀等人,引他出手杀害颜郡守。
为了自己丈夫的安危,尽管闵氏恨得牙痒痒,却仍然只能答应靳砀的条件。
靳砀也不浪费时间,一边让人压着颜郡守,一边命人准备好马车马匹,他随手将双手被绑起的颜郡守推进马车中,自己也上了那辆车。只给闵氏留下了一句话:“夫人放心,待我们出陈留后,自然会给府君松绑。”
颜府的下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老爷被人绑跑,管家在一旁低声问道:“夫人,这……”
闵氏狠狠地瞪过去,“还用我教?赶紧派人驾车在后面跟着啊,到时候把老爷接回来!”
收到靳砀回城的消息时,叶池正在湖阳郡城外。
湖阳地处兖州中部,来往商队虽多,但流民却极少会出现在此处。然而前些天,叶池接到下面有人来报,道有流民跑过来了。
叶池一听之下大惊。周朝的户籍管理严格,加上此时的人都有着安土重迁的思想,正常情况下很少会有流民,大都是遭遇了天灾人祸,若非实在过不下去了,也不会远离故土,漂泊他地。
先前叶池就想过,如今雍州并州两地战火连绵,说不准会有百姓受不住而往别的州郡跑。可是距离雍州最近的是梁、荆,并州则是司、冀,再怎么算也跑不到兖州来。
结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司州现在已经戒严了。
那好不容易跑来的老伯一边说着一边叹气,“京城就在司州的地界上,人家说了怕乱民冲撞了京里的贵人,将我们都赶了出来,不准我们进城,我们顺着边界往东走,这才到了湖阳。”
驿丞问道:“那前面还有陈留、济阴、濮阳呢?”
老伯苦涩道:“人家也不稀罕收留我们啊。”他抹了抹眼角,就要下跪,“我们这一行实在是没活路了,才跑到湖阳来,大人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驿丞可不敢接他这一跪,只道要遵从府君吩咐。
不过看他们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是让人在驿站里给他们熬了些粥,分下去喝了。
也幸好驿站向来要接待来往的人,米粮还够用,粥熬的稠,他们小心翼翼地喝着,连一粒米都不敢浪费。驿丞听见有婴儿的哼唧声,才发现原来这行人里竟还带有着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此时他们的母亲都饿得皮包骨头,根本没什么奶水,那孩子也不知饿了几天,连哭声都弱得听不着。孩子母亲就将米汤用勺子一点点喂到他们的嘴里。
驿丞一看,忙让人去附近又收了些牛奶羊奶,煮熟了以后拿给孩子。
湖阳向来安定祥和,百姓们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能安居乐业。尤其在叶池来了以后,大家的生活过得更好了,平日里街上连乞丐都少见。如今乍一看到这样的流民,驿丞没忍住也跟着掉了两滴泪。
等到叶池派来的人一到,还不等这些流民开口,他就先把事情给说了。
单淳作为湖阳郡主簿,因叶池身体不好,无法承受舟马劳顿,因此很多时候他都会代表叶池到处跑。
最开始的时候,叶池看重他就是因为他虽出身世家,但却粗通庶务,而不像许多世家子那般只爱风花雪月,空口清谈。m.xqikuaiwx.cOm
不过他本人总还是带着些世家子的天真。
可是如今当他看到这些从并州跑来的流民,却还是被对方的模样吓了一跳。
这些流民并没什么华丽的辞藻,但是他们说的话却能打动人心。单淳听着他们三言两语地说着,“……二狗本来背着他瘸腿老娘,可惜他娘半路上就没抗住……大柱说自己是个残废,给妻女省些粮食,路过山坳的时候,自己跑了……逃出来的时候全村一百多人,现在就剩这些了……”
他只觉得眼睛发涩,心头发酸,仿佛有什么要从心脏中涌出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冲动,他道:“你们都留下,我去跟府君说。”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评论忽然少了这么多啊orz好像自己在单机……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穿成暴君的黑月光[穿书]更新,第 75 章 第 75 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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