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位于泫氏城包围圈最前列的一队秦军,遭遇了最惨烈的一仗。战斗结束后,残存下来的士兵不足五分之一。此时此刻,搜索着战场的士兵,正是那群残存下来的幸运儿。
“那小子怎么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一边问着,一边麻利地挥剑砍下脚边赵卒的人头,抓着人头的乱发将其挂到腰间。秦军是按照敌人的头颅数目计算战功的,头颅的数目不仅对个人的升迁有巨大影响,连每一个团队也必须要完成相应的杀敌总数。若达不到规定的数目,整个团队包括首领都将受到军法处置。
为了避免战后集体抢夺敌军头颅的情况,哪一队参与战斗,最后便由哪一队来收拾战场,这一向是秦军的规矩。
“好像是翻开的尸体正好是自己认识的人。”一个脸上有疤痕的士兵随口回答着。他扳过一具匍匐在地的尸体,确认那是自己人之后便松开了手。他移动到旁边,重新翻刨起另一个尸堆。
“哦。”精壮汉子敷衍地回应了一声,在抬腿转移搜寻区域的时候,瞄了那个呆坐在不远处的年轻士兵一眼,冷不防地又冒出一句:“新兵?”
刚才搭话的疤痕男这次仅仅是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言语,似乎是专注在目前的搜寻工作上。
“呵,这种事见多了自然就习惯了。”精壮汉子扬起嘴角干笑起来,一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的,还是说给不远处那个年轻士兵听的。
“喂!快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走去翻动另一个尸堆的疤痕男,突然激动地朝精壮汉子招手。他走过去一看,果然不得了。众多的秦军尸体中,有一个头戴五色锦羽黑铁胄的赵军将官,手里紧握着一把剑。当然,这人也已经死了。
“可恶,一个人杀了这么多。”精壮汉子环顾着周围的尸体,“还好作战的时候没遇上他……看来这些同袍要死不瞑目了,最后竟被你这狗屎运的家伙给捡了一个大便宜。”精壮汉子忍不住嘲讽了一句,疤痕男也不反驳,笑嘻嘻地伸手往那将官身上探去。一番摸索,掏出了一方令牌。
“龙虎军校尉……”士兵的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这也难怪,要知道这一颗头抵得上几百颗普通赵卒的头了。
“从来没觉得活着的感觉这么好。”他慨叹了一句,举起剑正要朝着对方的脖子砍去。
“住手!”
突如其来的喝止声让两个人都愣了愣,待回过神看清来人的装束后,两人忙不迭地躬身行礼。
“小的见过将军!”
王龁埋头瞥了一眼地上的赵军尸体,那是曾经和他交过手并且刺伤过他的人。
“保留全尸,好生埋了。”
两名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将军这是何意。不取头颅,要他们如何领赏请功?
“拿着他的校尉令牌领赏去吧,就说是我王龁说的。”
“是,将军。”
王龁再度瞥了那尸体一眼,出人意外地抬手朝着对方行了一礼,礼毕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他的身后是长平最后一战的战场,战场的尽头是城门大开的泫氏城。
就在今晨,在赵军大帅赵括战死的第二日,赵国最精锐的骑兵部队龙虎军,几乎全军覆没了。说是几乎,因为龙虎军还有一个幸存者。那位唯一活着的龙虎军战士,在战斗结束后,双手捧着赵括的帅印开城投降了。和他一起并肩从城中走出来的,还有李斯从赵营带回的那个孩子。
今日天亮前,那孩子独自前往泫氏城中,传达赵括最后的命令——他要赵军剩余士卒全部向秦投降。
秋日的阳光没有热度,带着浓重腥气的风使人感到了丝丝凉意。王龁上马前看了一眼天色,巡视战场已毕,估计泫氏城和大良山一带的赵军降卒,现在已被带到了大将军跟前。
呵,李斯果然厉害,昨日前往赵营劝降,归来时便带回了赵括亲笔写下的降令。这长平一战的首功,怕是要被他抢去了……
王龁一边想着,一边拉紧缰绳催马前行。马蹄声远去,阳光下,唯有残破的泫氏城依旧岿然不动地屹立在血色的山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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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军降卒何不跪?”立于秦军大将白起一侧的章腾,拔剑指着下方的来人。
王景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有血从掌心里缓缓滴下,但他不觉得疼。那点疼怎么比得过心底的疼。他缓缓地跪了下去,将手里捧着的赵军帅印高高地举过头顶。
对了,自己现在是降卒,自然是要受这等屈辱的。
跪下去时,景湛在心底对自己这样说道。
章腾走下来将帅印接过,随后回到上方,将那枚帅印递到了大将军手中。
“下方跪者可是龙虎军?”白起手里摩挲着帅印光滑的表面,并没有正眼瞧景湛一眼。
“小的正是龙虎军一员。”
对方的语气谦卑,白起嗤笑一声,嘴角勾起,毫不掩饰他的轻蔑之色。
“龙虎军今晨出城一战,战者皆死。为何你独存?”
景湛抬起头,目光如火,直视着白起。
“大帅有令,命我等投降。司马校尉不听军令,私自率军出战,小的劝阻不住。大帅虽死,然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呵,如此看来,老夫倒要谢你开城投降。”
“……”
“说吧,要何赏赐?”
“小的求见大帅遗容一面。”
这答案有些出于白起的意料,他将赵括的帅印放在一边,垂手看着下方跪着的士兵。那士兵二十多岁的样子,眼中埋悲藏愤,独独没有语气里所刻意表现出来的降卒之卑。白起转头朝章腾吩咐了一句。
“将赵括之头呈上。”
很快盛着赵括头颅的木盒被一名武士呈了上来。大概是被仔细地清理过血污,脸上非常干净,发髻梳得一丝不乱,闭着眼睛,如果不是那样的状态,看起来就仿佛睡着了一般。
少主……
景湛在心底哀恸地低唤了一声。他仅仅是看了一眼,便深深地把头埋下去,不忍再看。
“大帅尸首可在?”
“老夫特意命人护着。”
好……
“小的率众投降,乃奉大帅之命,更不要任何赏赐。只求……求大将军将吾主好生安葬。”
“马服子年少无能,以致兵败,唯一所幸还有你这样忠心的属下。”白起在提到赵括时,刻意加重了轻蔑的语气。
拳头再度紧握,景湛保持着谦卑之态,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地面之上,不让任何人窥见他眼中如万丈波涛般的悲与愤。
“求大将军怜我等一片忠心。”他将头磕得咚咚直响。
“念你投降有功,老夫答应你。”
“大将军可敢当着全营将士之面立誓?”
“降卒!胆敢得寸进尺!”章腾立刻出声呵斥。
“哈哈哈哈!”白起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嘴角再度勾起幅度,却没了刚才的轻蔑之色。
“老夫就依你这降卒。”
待白起立完誓,跪俯在地的景湛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无人可见的笑意。
“赵国之败,非汝等将士之罪,乃赵国君臣不自量力,妄想与我大秦为敌,岂非自陷死地?老夫曾经承诺过赵括,只要汝等投降,便架锅烧饭,放汝等一条生路。章腾,你和司马梗带人领着他们先去吃饭,之后逐一登记,明日好放他们归乡。”说完白起又朝着下方的人扬了扬下巴。
“降卒,下去吧。”
景湛闻言缓缓起身,也不躬身称谢,却径直退去。虽然向敌人低了头,他迈出的步伐还是像以前那样坚定有力,那是专属于勇武者的步伐。在抬头之间,散去了一切情绪的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落到身后的某个人身上。那是荆轲,在赵括死后也尽职尽责地传达了他最后一个命令的传令官。
很快就要与那孩子擦肩而过,景湛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泫氏城再见他时,景湛就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要来啊?
对方自然是听不见他心底的声音,荆轲就像失了魂魄的躯壳,眼睛空洞无神,目光也找不到焦点。他木纳地将怀中密封的细竹管拿出来递给他,然后无声无息地立在原地,如同社里专门用来祭祀的人偶,或者说行尸走肉。现在的荆轲也还是那个样子。
景湛突然笑了。就在他与那孩子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活下去。”
那三个字说得太轻了,如一片羽毛消无声息地落到地上,这不是景湛说话的风格。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荆轲身后的那把青铜剑被抽了出来。带着体温的血溅到荆轲脸上,那热度烫得他心脏狠狠地收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神徒然增大,在疼痛中终于回了神。
赵括送给荆轲的那把最普通的青铜剑,终于在长平开了刃。红色的液体顺着横在脖子前的剑脊汩汩而下。m.xqikuaiwx.cOm
荆轲不可能想到,那个曾经在马服君府邸中陪他朝夕练剑的景湛,在他的面前,用他的剑自杀了。
有卫士冲了上来,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景湛笑得很释然。
“龙虎军,同生……共死……”
他想起今晨接到大帅的最后一个命令时,司马校尉脸上的苦笑。
“景湛,真是苦恼啊。龙虎军自建立以来,从来不懂得投降两个字。”
“是啊,到了这个时候,少主还要给咱们出难题……是为了给将士们留出一条生路吗?”景湛也跟着苦笑。在长官司马翟面前,景湛还是第一次称呼赵括为少主。
秦军围城日久,城中士兵阴相杀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任谁都在想,终究是末路了吧。昨夜秦军也一直在喊话,说主帅赵括已死,投降者一概不究。他们还兀自不信。
“……景湛,我脑中竟想起公孙杵臼和程婴二人。死易,活难。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事需要活着去做。抱歉啊,景湛,吾为其易者,请先死。”这是景湛记得的,司马校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死易,活难。
景湛倒下去前,目光一直停留在荆轲的身上。
记住我的话啊,荆小兄弟。
沉重的一声叹息,从武安君白起的嘴里发了出来。
“赵之龙虎军,不愧是武灵王亲自所建啊。”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2长平篇更新,降 卒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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