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胆的计划,只有那个赵奢的儿子才想得出来。
当年阏与之战前,赵奢曾表示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同样面对强秦,他的继承人正在用行动表明,何谓真正的勇者。
冯亭凝视着手中的那幅地图,不由地想起地图原来的主人。在与赵括短暂的几次接触中,他已对这个年轻人赞赏有加。
原韩国上党守冯亭虽然身形瘦长,文官气质,然性格中自有刚直不屈的一面,这两年多来,日夜所思唯有破秦一事。若要追溯起来,秦赵长平之战,其导火索正是此人。据说他颇为不满前长平主帅廉颇的防守之策,表面上在廉颇统帅之下,实际上除了他没人能调动他手中那支原上党精锐韩军。
在赵王换将的消息传到长平之前,冯亭便已听到了一些关于马服子的流言。一旦见面,那些流言皆不攻自破。
这个人,果真是赵奢之子!
年轻人有其父勇者之风,敢于主动向强敌发起攻击,却绝不是莽撞的无谋之举。无论是先前邀他助阵的信,还是后来斩杀八将,这小子行事深不见底,连连让他感到意外。尽管两人在主战方面不谋而合,然而若论具体的作战计划,冯亭几番试探也没有触及实质。
冯亭知道,马服子心中必有所计划,而这个计划一定非同小可,莫非对方在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他决定暂时先不回长平关,就在河东赵军大本营住下来静观其变。果然没过多久,赵括身边的小传令官驱马到了他的帐下,让他单独前往主帅大帐商议要事。
冯亭的心在那一刻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预感到,这两年多在长平的等待,终于要有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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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当那个年轻人笑着拿出一块画着墨色线条的暗红色布料递到他眼前,他仍旧发觉自己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当时的震惊。
“这……这是……”他难以置信地将那块不大的布料反复翻看。
“如太守所看到的,正是秦军在丹河西岸的军事部署图。”年轻人笑得云淡风轻,只是一对眸子闪着狡黠的色彩。
“大帅为何会……”
对方似乎知道他想要问什么,没等他将下半句说出,赵括一手搭在冯亭前臂上,将他拉到了帐中专用来摊开察看军事地图的大方案前。
“太守不必介意此图何来。括敢保证此图来源绝对可靠。”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指着身前方案上摊开的大地图,问道:
“平心而论,太守觉得廉颇将军设置在长平的三道防线如何?”
“实乃精妙,无懈可击。上党郡为多山之地,而整个长平更是山岭纵横,遍布支流。整个战区的山势分布犹如一个‘几’字形,在这个‘几’字中间的便是丹河。‘几’字左侧一撇即老马岭,为当初廉将军所建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前据丹河,后倚韩王山和大良山两大制高点,自不必说。丹河防线以东的第三道防线尤其是廉将军心血之所在。”冯亭一边伸手在地图上比划着一边说道。
“‘几’字右侧之山势蜿蜒,由北向南依次为丹朱岭、羊头山、马鞍山,自廉将军率大军进驻长平以来,在这一带就地取材,采石垒城,依山势起伏不断,谓之‘百里石长城’。
“此道防线历经两年多建成,连接两个重要关隘,其一是位于防线最北端丹朱岭一线,由亭镇守的长平关;其二是位于防线中段羊头山一线,由赵将领镇守的故关。除了石长城和两道险关,在第三道防线上,无论哪一段,皆是北坡平缓而南坡陡峭。从东部地势较低的邯郸运粮过来,翻越的是北坡,相对轻松。
“反观秦军,即使丹河防线陷落,要想从南面翻越这第三道防线可说是难如登天。只要守军占据此防线,居高临下,南面而制,秦军绝无北上可能!”
“太守不愧曾为上党一郡之首,对上党一地之地形了如指掌啊。”赵括的目光也随着冯亭的手指动作落在地图上的“几”字上。
“百里石长城为长平最后之防线,此线若破,秦军便可长驱直下兵临邯郸。无怪乎廉将军用了最多心血营建此道防线。”
赵括话音刚落便听到冯亭一声哼笑。
“廉颇善守不假,然而,能守住长平并不代表能败秦,不是么?既然大帅邀亭在此商议大事,即表示大帅信赖亭。亭在此也不讳言,韩国虽有良器和劲卒,无奈国小民轻,纵全国之力,养不起三十万以上的军队;赵国兵强马壮,然就国力而言,仍不及秦国。长平相持两年多,已属不易。赵王换下廉颇,以大帅为主将,其背后深意不用亭再赘述吧?”冯亭言罢看向赵括。
对方脸上的笑意不减,指着图上长平关所在位置,反问道:
“不知太守镇守长平关人数几何?”
对于赵括突如其来的问题,冯亭应付得很是自然。
“亭自归降赵国之后,便解散了原上党郡大部分官军,只留下一千精兵。关于这一点,大帅不是了解得很清楚吗?”
“前些日括与秦军首战,危急之际幸赖太守率援军相助。括在箭楼之上,见太守之军如神兵下凡,锐不可当,当下便钦佩不已。括年少统军,经验不足,大略见援军有千人之数,太守莫非以手中所有兵力助括?括何德何能,承此大恩,感激涕零。”年轻人漆黑的眸子中狡黠的光芒此刻越发分明。
“不过如此算来,彼时长平关岂不是无有守兵?”
冯亭再次发出了一声哼笑,却并不言语。
“太守方才不是说在此不讳言吗?”
“亭也期待大帅不要有所讳言。”
两人对视一眼,有暗潮汹涌。
赵括侧头,视线重新回到地图之上。
“依太守之见,若从长平关顺着丹朱岭北上,转西南老马岭,一路顺着老马岭山势南下,从背后偷袭秦军大本营光狼城如何?”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言谈中涉及的方向,从“几”字的右侧笔划反方向划到左侧那一撇的尾端。
“不可能!”冯亭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哦?为何?”
“大帅的思路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老马岭陡峭险峻,非一般山岭可比,故当地乡民称其为乏马岭,只光狼城后一条东西向道路可行。而南北方向断壁垂崖,根本就没有路!”
“是么?不可能么?”
见赵括嘴角的笑意转深,冯亭稍稍皱眉。对赵括的态度,他实在琢磨不透。
哗啦!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冯亭的思索,赵括竟伸开双臂胡乱将案上的地图扫落在地,又见他转身从帐中主座的后面拿出一个上锁的木匣子。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羊皮卷。赵括将东西拿出,打开铺在案上,原来那也是一副地图。
“太守请细看。”赵括伸手做出请的姿势。
冯亭满腹疑惑地低头细看其上的内容,却是越看越心惊。
南北向的山脉间,有细线描出的道路,蜿蜿蜒蜒向南边的小城延伸。
“!”
“如何?是否化不可能为可能了?”赵括在一旁问道。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难以置信,冯亭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地摩挲着皮质地图的表面。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路?”
赵括爽朗地叉腰大笑了几声。
“怎会没有路?不过是将脑袋挂在腰间,命悬一线之路!”见冯亭抬头望着他,赵括继续解释道:
“大凡无人之境,更有可能出罕见难得之珍贵草药,因为无人可去,便没有人采。而越是难得,价格越高。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即使是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还是会有些擅长攀岩降崖的采药人愿意冒险。也许十个人中仅回来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便得到了所有的利益。而为了继续独占和垄断这种利益,活着回来的人会保留冒死探索出的路线和经验,并传给下一代。如此一代一代,所有可能的路线便有可能被探索出来。”
“当然,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路,那照样等同于无路。身在底层的小人物是不可能接触到高位的大人们的吧。于是,少数人的秘密便永远是秘密。”这么说着,赵括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之意。
“那么,大帅是如何得到……或者接触到……”
“通过商人。”面对冯亭脸上明显表露出的诧异之情,赵括调皮地眨了眨眼。
“商人也是贱民,不过括偏偏就喜欢与商人打交道。兵者,诡道;商者,亦诡道也。括若非生于贵族之家,或许便去做一介行商之人了。”
“大帅说笑……”
“不,括并非说笑。”赵括难得地一脸严肃。
“太守也是瞧不起商人么?士农工商,商人末位。然而,括想要告诉太守,世事正以我们所难以想象的速度变化着。过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诸侯并立,个个欲效仿楚庄王,问鼎天下;过去田为井田,如今私田遍地;过去民以布、贝易物,如今集市之中,买卖动辄巨万以计。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有商的地方,就有路。不可小瞧了商人呵,他们或许拥有改变天下大势的力量。”
冯亭缓慢抬起双臂合拳一揖。
“亭受教了!”
“太守言重了。太守可知秦人在光狼城后设有军市一事?”
冯亭眯起狭长的双目,他立刻明白了赵括的意思。
“有军市的地方就有商人,有商人的地方就有……”
赵括点了点头。
“括在齐国临淄之时,曾与各国的大商人结交。要获得他们的帮助,并非一件难事。而括除了对商道感兴趣之外,还沉迷于收集各种地图。”
“马服君的兴趣还真是异于常人呵!”冯亭扬起下巴,突然称呼了一声赵括的爵位。这个爵位总会使人立刻联想到赵国一位故去的显赫大将。不过对冯亭而言,从现在开始这个爵位首先代表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将军。
“秦设置军市已有两年,商人在长平一带活动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括早在邯郸便开始准备。长平一地的采药人要高价卖出珍贵的药材,需要和商人接触。而商人经营四方,如同括之眼,括之耳,括不出邯郸,可知天下事。”
“大帅马服之名,实至名归啊。大帅直言至此,亭再不敢有丝毫隐瞒。为了有朝一日与秦决战,这两年多年,亭在上党郡民中招兵买马,长平关之守军已增至三千有余。大帅若有用得上亭之处,请尽管吩咐!”
“括正等着太守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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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若有所思地在主帅大帐外转着圈子。突然帘幕掀开,从帐内一前一后走出两名男子,分别是华阳君冯亭和马服君赵括。
“蒙承大将军信任,冯亭感激不尽。请大帅放心,亭立刻启程,定不负大将军重托!”
“冯太守,一切拜托了!”短短数字,似隐含浓浓深意。赵括知事不宜迟,该交代的已交代清楚,略微颔首,示意冯亭速去。华阳君心下了然,即刻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冯亭胸口怀揣着卷起的羊皮地图,那是四十万赵军主帅赵括亲手交予他的东西,地图上还被赵括比照着另一幅地图新加上了秦军在丹河西岸的军事设施。
“天下皆知韩卒之精,可以一当十;兵器精良,名扬海内。上党多山民,穿山越岭,如履平地,而翻崖走壁绝非赵军步卒之长。太守麾下皆为上党之乡民,熟悉地理。此任务关乎生死存亡,虽危险异常,然可担此大任之人,括思来想去,唯有太守一人。”
“如此大事,大帅当真信赖亭?”
“太守当年忍辱负重,宁愿违抗韩王之命也不愿携地降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与秦一战到底么?括如果不信赖太守,何至于在这里与太守相商大事?”
冯亭一时动容不已,跪下接过赵括递过来的地图。
“孙子曰: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任务九死一生,非勇者不能为。太守尽管去,括自领大军为诱饵,为你调开秦军主力。一旦秦军后方空虚,便是可趁之机!”
赵括的嘱托犹在耳边,冯亭自感责任重大,连夜回到长平关,点起三千精兵,仅余下两百余人镇守长平关。按照地图的指示,冯亭一行人由丹朱岭拐入险峻的老马岭。目标:南下,光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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