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穿着秦国军服,背负弓弩,腰配长剑,一手紧拉着缰绳,一手扬鞭不断催促着马儿。那马迈开四蹄,鬃毛凌乱,鼻孔贲张,嘴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看得出来它在尽全力奔跑着。
这一人一马昨晚从光狼城出发,一整夜马不停蹄,仅仅在早上日出后和午后时分稍作歇息,人马各自饮食后便立刻上路。骑马人身负重要使命,不敢有丝毫懈怠,脑中只想着尽快抵达秦都咸阳。
士兵的胸口揣着一封密信,紧贴着衣襟,仿佛一块烧红的木炭在怀,一直灼烫着他的皮肤。那封密信是一枚简牍,在简牍上盖着被称之为“检”的木板,合在一起的牍和检被蒲草编成的双股细绳捆在一起,并且在缄绳的交叉处押上了朱红色的封泥。
一般的书信,在缄封的时候只需要押上一枚封泥就可以了。重要的信件,押上两枚,为“累封”。更重要的则押上三枚,为“参封”。押上四枚的,称之为“累封两端”。而那名士兵胸口中藏着的密信,却是级别最高,押上了五枚封泥的“五封”,并且在每一枚封泥之上,均盖上了大将军印。
作为骑兵队最优秀的信使,昨晚当大将军亲手将密信递到他手中时,他知道,即使是丢掉性命,也一定要将此信迅速安全地送入咸阳宫。
夕阳西斜,余晖洒在道路两侧的草木之上,又是一天快要过去了。
士兵跳下马,从马背上取下一个装水的皮囊,喂着马喝了一些。然后他又将马拉到道路一边,让它吃点野草休息一下。做完这一切,士兵靠在一棵树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抖出一些炒干的黍米,就着手掌一把塞进嘴里,胡乱地嚼了起来。这是一天中最后一次短暂的歇息。当黑暗降临,他将点起火把,趁夜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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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我们就在这里暂时分别吧。”背着草编的背篓,花白头发的老兵朝着同样背着背篓,头发银白的同伴说道。
同伴长着一双锐利的三角眼,他点了点头。
这里是光狼城附近的步军营垒,随处可见手持戈矛的士兵来来往往。目前正接近日暮时分,军中的伙夫们已经开始埋锅造饭,白色的炊烟在暮色中衬托出宛如乡村般的宁静安详。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当前方看到高大的箭楼时,你便朝着箭楼的方向走。那里有士兵守卫着,你将军中的名牌给士兵看过,他们就会放你过去。你再继续往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你们骑兵的驻地了。如果绕开咱们军营,你可是要多走一大段路呢!”老兵伸出胳膊向同伴指着方向。
军营中虽然生起火来,要等到开饭还需要一段时间。若穿过步兵军营抄捷径回去,饭尚未做好他就能够到达。到时候架起大釜烧水,将背篓中的新鲜野菜一股脑儿倒进釜里,很快菜汤就可以和煮好的饭一起食用了。
三角眼的男人抱拳道了一声谢,便匆匆向着老兵刚刚指的方向走去。
老兵甩甩手,直到对方已经走出好一段距离,他才转过身子打算回自己的队伍。不料刚迈出步子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
他停下来循声望去,果然是四伍的那个毛头小子。
相夷背着一捆柴,腼腆地向着关中老兵打招呼。
“今天三伍是轮到老爷子了吗?我和靳申哥去柴堆那边搬了些柴……正巧就看见您……”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被老兵打断了。刚才说话的时候,老兵一直往他身后张望。
“靳申那小子呢?不是和你一起的吗?”
“哎?”相夷本来正在脑中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冷不防被老兵打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哦,靳申哥呀!他刚才突然说尿急,跑去茅厕了。我就是站在这里等他的。”
“这样啊。四伍今天进山的是谁啊?”
“是惊夫哥。”
“回来了吗?”
相夷摇了摇头,露出担忧的神色。
“还没有回来呢。要是再晚些回来,伍长恐怕又要发火了。”
关中老兵听到相夷这一句话,反而笑了起来。
“哎!你们年轻人还不如我们这些老人家哟。”他随口那么一说,相夷脸上立刻冒出了些羞赧之色。
“……是……”他小声地回了一句。
老兵这才留意到他的神色,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轮到你的时候,我来告诉你山上哪里的野菜比较多。”
“嗯。”相夷随即点了点头,但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老兵。
“那个……刚才和老爷子一起的那个人是谁?是您认识的人吗?”
“原来你看到了呀。说认识其实也不算认识,是我今天在山中遇见的同袍。他是骑兵那边的伙夫。”这么说着,老兵一边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
“怎么说呢?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你的确见过他呀!”相夷突然用从未有过的音量叫了起来,老兵下意识地偏过头使自己的耳朵免受荼毒。
“啊!抱歉……”相夷慌忙道着歉,却被老兵一把拉住了胳膊。
“我在哪里见过他?”
年轻的士兵吞了吞口水,紧张兮兮地答道:
“就是那天我们搬运粮食的时候,我说看见一个扛着四麻袋粮食走在我们前面的老人家。最初靳申哥还不相信我啊!老爷子记得吗?后来咱们到了粮草存放区,看见他正在和那个受丞相器重的儒生说着话。不过你和靳申哥都没见到他的正脸……”
经相夷这么一说,老兵想起了那一天的情景。他记得自己还和靳申讨论过军中是不是存在那样一位天生神力的伙夫。
是他?
不不不,应该是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见过那个人了。
老兵皱着眉头,觉得自己的脑海仿佛被打开了一个闸门,记忆的洪水顺着那个闸门一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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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狼城内,大将军幕府。
半人高的铜灯柱上七根灯芯嗤嗤地燃烧着,黄色的火苗将光亮洒满了整个房间。军中的晚膳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而摆在两方食案上的饭食却纹丝未动。
坐在食案边的是一位年约弱冠书生气质的人。他的眸子仿佛两汪深潭,清澈却深不见底。凝视着那对眸子,会让人不由地产生周围的所有光芒被那对眸子吸进去的错觉。而此时此刻,那对深潭般的眼睛追随着屋子中的另一个人——双手背在身后在屋子内不停绕着圈子的中年男人。
身着将军服饰的男人有着坚毅的下巴,他神情严肃,眉头微微皱起,步子虽然迈得矫健有力,节奏却有些凌乱,可以感觉到他正全神贯注地想着什么事。
李斯垂首看着自己面前的食案上已完全没有热气的饭食和菜汤,那两汪即使面对风暴也平静无波的深潭竟泛起了小小的波纹。
“那个……大将军……”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终于开口道。
转着圈子的中年男人闻声转过头来,目光先是落到年轻人的脸上,随后又落到他跟前的食案上。当看到那上面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饭食时,中年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以及歉意的表情。
“啊!怠慢怠慢,李斯可以先吃。”
尽管男人很清楚地表示出“不必介意我”的意思,但当李斯再度垂首扫了一眼冷冰冰的饭食,无奈的心情立刻战胜了饥饿。
你这位大将军都还没吃我怎么敢先吃呢?
心中那样说着,李斯在行动上却只是朝着王龁轻微地摇了摇头。
“将军,昨夜才发出急信,即使日行千里,咸阳那边的回复也不可能今日就送来。”
“嗯,我明白。不过……”王龁停下步子,他站在屋子中间,一副为难的模样。
“章将军的三十万先锋陷入危机一事虽是事实,不过当初斯以防万一为章将军备下一个锦囊。他按照锦囊的内容筑壁垒待援军,想来赵括一时之间也无法攻破秦军的壁垒。目前章将军与赵括相持在老马岭山脉北端,留给我方反应的时间还是有的。”
“此事多亏了李斯的锦囊。章腾绝非莽撞之人,如今我大秦三十万人尽被那马服子包围,是龁万没料到的。好在你我皆在光狼城,秦军主力尚在,龁恨不得立刻就出兵将马服子拿下!”
“可是斯觉得将军并不是那么想的。”
王龁抬眼看向李斯,撞见他眼中的一片清明。
“哦,李斯认为本将是如何想的?”
“斯只是稷下一介书生,才疏学浅,怎能猜透大将军心思?只是有一点,斯觉得奇怪……”李斯故意将话说了一半,王龁挥手催促李斯继续往下说。
“大将军说恨不得立刻出兵,从昨夜前方消息传来到今日夜深人静,均不见大将军发兵,却在这里等待咸阳那边的回复,而你明知这个回复不可能很快就送到。兵家的祖师曾说过‘君命有所不受’。大将军领兵多年,岂会不知这个道理?除非……”
李斯的嘴角勾起一抹小小的幅度,他那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长平秦军的大将军。
“除非,大将军等的不是咸阳那边的回复。或者斯可以说,是在等着别的什么吗?”
“哈哈哈!”王龁仰头大笑了数声,他走近李斯,在与李斯相对放置的那方食案旁坐了下来。
他两手撑着食案,伸长脖子,身子倾斜着越过两方紧挨着的食案,前额几乎撞到了李斯的额头。
“这么说,李斯认为龁应该放弃等待,尽快出兵了?”
“斯怎么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将军是如何想的。斯的锦囊虽然助章将军争得一些时间,不过兵家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兵之情主速’吗?”
王龁缩回身子,坐回到自己的草团上。他的神情和刚才截然不同,眉头舒展,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
“李斯啊,龁的真实想法的确是想即刻出兵。兵家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马服子兵力不足十万,只是凭借地形优势围住了章腾。而我大秦还有主力聚集光狼城,只要出兵堵住马服子的归路,那么反倒是他将陷入我的包围圈之中。”
“嗯。”李斯点了点头。
“道家的庄子在他的著作中描述‘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章将军是蝉吗?赵括是螳螂吗?而大将军,是那只异鹊吗?”
王龁一掌重重地拍在食案之上,那案上的碗碟剧烈地颠了几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早已冰冷的菜汤洒了好些出来。
“异鹊吗?呵呵呵……李斯说得好哇!”他缓缓站了起来,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即刻传令全军,紧急集结,出兵援救章腾,我要亲手了结那个赵奢的儿子!”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传来低哑深沉的男声。
“小子心急,已经等不及要出兵了吗?”
李斯心中一惊,扭头往门边看去,只见一个长长的人影投在地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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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黑色的旌旗在空中飘舞着,如暴雨来临前的乌云,遮天蔽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势压迫着整个大地。
前往战场的秦兵们井然有序地排成纵队急行军,队伍中一位二十多岁首次服役出征的新兵满头的汗水,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脸上的皮肤竟然反常地冒着鸡皮疙瘩。他歪着嘴,嘴里冒着嗤嗤的呼气声,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的事情。再看他行走的姿势有些奇怪,右脚好像迈不开步子,总有一种被拖在地上勉强行走着的感觉。尽管年轻的士兵努力使自己赶上其他人行军的速度,但是嘴里痛苦的嗤嗤声却越来越大了。
就在他咬着牙想着快要到极限的时候,一位将官模样的人飞骑而来。
他的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是耀眼的金色剑鞘。在剑鞘的中段,如同鲜血般的红色在金色背景下尤其显目,似乎是在剑鞘图案的刻线中填充了红色大漆。那图案粗略一看,是两只似马非马的怪兽,威风凛凛却叫不出名字。
年轻的士兵不由地被马上的将官吸引了目光,他抬头仰望着那人。
佩剑的将官拉着缰绳,冲着整个队伍喊道:
“将军有令,全军原地休息一刻钟。”
士兵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在将官话音落地的同时瘫坐在地。
他嗤牙咧嘴地脱下袜子,右脚脚掌上一片触目惊心,好几个血泡都磨破了,血液和体液混杂在一起,刺激着他的每一个神经。
虽然明知像他这样刚刚开始服役的新兵大多都不习惯军队的行军节奏,走出血泡是很常见的事情,但他还是十分挫败地低垂下头。
“哎呀,我说你这孩子,脚磨破了怎么不早说?”同伍的一名老兵凑了过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小葫芦。
老兵从小葫芦里倒出一些不明液体在掌心上,不待年轻的士兵有所反应,老兵眼疾手快地抬起他的右脚,捧着不明液体的手朝着他脚掌上的血泡抹去。
“嗤!”年轻的士兵痛苦地从嗓子里倒抽了一口气,却还是拼命忍着没有大叫出来。奇快妏敩
“老子当年也常走出血泡,多亏了这祖传的药水。我这药可灵着呢,你且忍着,稍微过一会儿就不会那么疼了。”老兵一边说着一边埋首帮年轻的士兵包扎起脚上的伤口。
也许是为了分散从脚掌上传来的痛感,年轻的士兵抬起头往远处望去。
那一瞥却见一位全身黑色铠甲的人骑着一匹白马与刚才那位将官并马而立。
在漫天黑色的旌旗下黑色的背影,无故散发着犹如鬼神的气势,吸引了年轻士兵全部的注意力。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士兵的目光,那个人竟缓缓地调转马头回过身来。
一双饿虎般的眼睛,黑白分明,迥然有神。
年轻的士兵屏住了呼吸。
“呼~”翻身而起,关中老兵抬手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水。在梦中,他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场大战前夕。
他掀开被褥起身,环视了一眼帐中的其他兄弟,均匀的呼吸声表明他们尚在沉睡之中。
走到帐外,老兵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错,那个人他的确曾经见过,就在三十多年前。
此时此刻,他仍旧无法相信他今天所遇到的一切。看似寻常,却又太不寻常。
那位背着草编的背篓,手持青铜镰刀的同袍,正是三十三年前伊阙之战的主将,如今的大秦武安君!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2长平篇更新,危 机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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