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子高是个刚直不阿的将领,颇有胆色,外表粗犷实则心思细密,加上他长年处于行伍之间,在普通士卒中颇有威望。他原本也是出身于卿士之家,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在军中一直是个低级军官。他在朝中没有强大的家世背景可倚靠,又因伉直的性格不愿和赵末一伙同流合污,长期被赵末暗中打压,故空有将才却无从施展。
赵括将赵末等八人斩首之后,重新在军中提拔了一批步兵校尉,公羊子高就是其中之一。他接替了原先赵末的职位,是新的辐辏之阵坤队的将领。
如此看来,赵括对公羊子高有赏识提拔之恩,不说对赵括惟命是从吧,至少不该当众给他难堪——如果赵括认为这是难堪的话。
幸运的是赵括似乎并不介意部下这种冒犯的行为。据说主帅身边的那个小传令官常常当着赵括的面出言不逊。而传言中“以下犯上”的传令官目前还活得好好的,基于这个事实,赵括心胸宽广不拘小节的印象便在普通士兵们心目中坐实了。
赵括清楚公羊子高的顾虑,子高自己相不相信天启是一回事,至少那些士兵们是深信不疑的。那一张张惊恐不定的脸孔说明他们都认为在渡河作战这一天军旗折落是一件不吉之兆。
这种心理上的怀疑恐慌虽然只是小范围的,但它也许是一场最可怕的瘟疫。假如他现在听之任之,一旦在渡河作战之后出现任何暂时的不利,这种恐慌将会被无限放大,蔓延至全军,使一支强大的军队在一夕之间变得犹如惊弓之鸟。
赵括当然不希望他的军队出现这种状况。无论如何他要保证这支军队时刻处于最佳状态,就像孙子所形容的那样: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如今公羊子高毫不退缩的态度使赵括更加确定自己在将领的提拔上没有看走眼。借助公羊子高,他可以一举消除那些士兵们的疑惧。
“子高,本帅问你,你认为军旗折落是不吉之兆吗?”
“是。”
“那么军鼓损毁是不吉之兆吗?”
“是。”公羊子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疾风狂雷是不吉之兆吗?”
“是。”
一旁的荆轲不明就里地注视着两人一问一答,他看到赵括的眼中闪烁着类似猎人等待猎物落入陷阱的狡诈光芒。
“子高,本帅再问你,您认为周公是一位贤明之人吗?”
公羊子高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实在搞不清楚赵括突然问起周公的意图,而且周公是否贤人难道不是连市井妇孺都能够回答的问题吗?虽然满腹疑问,不过子高还是做出了回答。
“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是天下人皆知的古圣贤。”
“本帅曾读《太公六韬》,其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武王伐纣,师至汜水牛头山,风甚雷疾,鼓旗毁折,王之骖乘惶震而死……周公曰:‘今时逆太岁,龟灼告凶,卜筮不吉,星变为灾,请还师。’你看,连周公这样的贤人也认为军旗折落、军鼓损毁、疾风狂雷等为不吉之兆。”
“……”
“子高为将,理应读过兵书。还记得太公是如何回复周公的吗?”
缓缓吐了一口气,公羊子高的头埋得更低了。
“末将记得。太公怒曰:‘今纣刳比干,囚箕子,以飞廉为政,伐之有何不可。枯草朽骨,安所知乎?’”
赵括满意地点了下头,他的视线越过公羊子高的头顶,落到不远处那些士卒们身上。
“‘用兵者,顺天之道未必吉,逆之不必凶,若失人事,则三军败亡。’战争的胜败,不在天意而在人为啊。太公望正是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焚烧了军中占卜用的道具,自己率先渡河,于是武王跟从,在牧野打败了纣王的军队,灭商兴周,建立不世之功。
“子高为将,你也要懂得这个道理啊。”
“末将明白了!”
赵括看到那些士卒们脸上的惊惧都随着子高一声响亮的回答而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信心,对,是士卒们对于他这个主帅的信心。
他保持着坐在马上的姿势,手拉缰绳,弯下腰凑近公羊子高的脑袋,声音很是轻柔,却蕴含着某种贯穿人心的力量。
“去吧,换上新的旗帜,继续渡河吧。”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长平的丹河水带走了渡河士兵们的歌声。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并不知道在这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小事。
荆轲在岸边目送着他们远去。多年以后,当他身负重伤,倚靠着咸阳宫大殿的朱红色柱子,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身穿玄衣、手持太阿的秦王,他竟然想起了这一天的这一件小事。
是天意?还是人为?
===========
同一天,丹河西岸的秦军大营。
严阵以待的秦军排列成队,队伍的中间有两车并排而立:其中一辆是立车,另一辆是安车。两车皆两服两骖(作者注1),方舆圆盖,皂盖赤里,矛戈弩箙(fú)。
立车的御者手持缰绳站在车舆中间,左面站着秦军大将王龁,正皱着眉头询问站立在车下的章腾。两人着装大同小异,都是头戴鹖(hé)冠,身穿铠甲,区别就在于甲衣的装饰。王龁身上的甲衣,周围绘制着一圈几何形花纹,前胸、后背以及双肩处,有华贵多彩的领花和肩花。而章腾的甲衣上则没有这些装饰,显得朴素得多。
至于另一辆安车,车舆后室是用车轖(sè)(作者注2)封闭起来的小房间,可坐可卧。后室两侧的车窗目前是开着的,可以看见里面并没有人。
安车的御者没有坐在车舆前室驾车,而是站立在车旁,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你们这么多人都不知道李斯去了哪里吗?他是丞相派来的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拿你是问!”m.xqikuaiwx.cOm
主将王龁的斥责让副将章腾的脸色显得有些难堪。
“末将已经叫部下们到处去找了……先生是丞相的代理,往日在军营中行走,军士们看见也不敢上前询问。这一大早的,也没有人看见他的踪迹……”
他话未说完,王龁向他射去两道严厉的目光,于是章腾只得将接下来的话咽进了肚子。
天未亮时,斥候传来消息,说是东岸赵军有了动静,似乎准备在今日渡河。王龁急忙遣人往李斯帐内,却发现帐中根本没有人。
“赵军开始渡河了……偏偏这个时候李斯却失踪了……营中你们都找遍了吗?”
“呃……军中人员众多,范围又广,一时难以……”
王龁抬手打断了副将的话。
“赵军进攻之日便是退至光狼城之时。这是李斯提出的‘以退为进’之计。他如此聪明之人,不可能在这种紧要时刻四处闲逛。他若知道赵军渡河,一定会到我这里来。如今不见他人影,难道……”
“难道是军中混入了敌军的奸细,将先生虏走了!”章腾惊呼了一声,未加细想便将脑子里的猜测说了出来。这话刚一出口,又立刻招来主将王龁更加严厉的两道目光。
“我大秦军营防范严密,岂容敌军奸细随随便便混进来?”
“大将军说得是!”意识到如今的处境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招致斥责,章腾拱手施礼,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心里还在想着李斯的去向。
究竟去了哪里?不可能就这么等下去吧。
王龁此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虑。按照李斯的计划,赵军一旦渡河,由章腾作为先锋迎战,他和李斯暂时退至光狼城以观其变。如今大军集结,一切准备就绪,如果李斯一直不出现的话……
或许要放弃李斯的计划,由他亲自率领秦军与赵括决一胜负!
就在两人等待着李斯消息的时候,一个军士急冲冲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
“大将军,先生!先生回来了!”
随着他的声音,两人果然看见了从远处缓缓走来的某个颀长身影。
没有什么奸细,只有他一个人。
章腾为了确认这一点,又左右看了看,的确是李斯一个人回来了。
即使隔着一点儿距离,王龁还是看清了李斯脸上那悠闲的神态,悠闲得仿佛只是在早晨出去散个步,如果不是周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卒,实在是难以想象他正身处大战在即的战场。
满腹疑问,夹杂着一丝恼怒,王龁从车上跳下,快步向李斯走去。
“李斯去哪里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龁如何向范丞相交代!”明明是担忧关心的话,说出来却带着一点儿质问的味道。
注1:古代战车一乘为四匹马。中间两匹夹辕的称为服马,两侧的马称为骖马。
注2:古代车箱旁或车前曲栏上用皮革交错缠缚的障蔽物。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2长平篇更新,进 退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