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直穿过宅邸的大门,朝着书房走去。从市场上回来之后到书房汇报情况已经成了他每日必行的事务。
从小跟着兄长在临淄市集上讨生活的荆轲,立志有朝一日定要扬名天下。正是抱着这个志向,无望成为齐国稷下之首荀卿弟子的荆轲,转而跟着曾经的稷下兵家首席弟子马适来到了赵国。本以为跟着马适会有一番作为,谁知到了赵都邯郸,竟然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日流连在市场之内,这是荆轲毅然离开齐国之时万万没有预料到的,简直让他把肠子都悔青了。
“你喜欢逛市场的话,自己去不就好了?”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反驳对方的。
“律法上禁止贵族进入市场。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
用贵族的身份当挡箭牌?哼!根本就是借口。
荆轲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曾在齐国稷下学宫求学的马适是邯郸大商人之子,因为对兵法痴迷,不顾父亲留下的产业远道齐国,拜师在稷下的兵家门下。三年间作为兵家的首席弟子,他还以“稷下习生”的身份任职于临淄的市场,将整个市场做得风生水起。荆轲记得临淄市场上的质人犀仲大人曾经感叹过,说马适是一名天生的商人,可惜他终究不是一位屈居于市场之人。
“不是屈居于市场之人是什么意思?”他问犀仲。
“市场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人头攒动,分不清你我。倘若一般人没于其中,便如一滴水融入大海,难觅踪迹。但是那位稷下生不同:身在江湖之中,心在庙堂之上。即使藏身市场人海之中,也无法掩盖他身上那股大人物的气质。”
“哦?”他歪着脑袋,对犀仲的话似懂非懂。
犀仲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接着又说了一句。
“荆轲,你也跟他一样,不是这个市场能留住的人啊……”
自己和那个人一样?犀仲的意思是那个人可以带自己离开市场吗?
荆轲是因为犀仲的话才开始注意马适。他当初以为马适是一位有着商人气质的平民,既然他所信任的犀仲如此评价他,或许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犀仲口中的大人物吧。跟着马适到了赵国之后,荆轲才发现事实与他所想的正好相反。
马适本来就是个大人物,他的真实身份是赵国大将军赵奢之子,赵括。这个事实着实让荆轲震撼了很久。
从小在市场中长大的荆轲,可以不知道孟尝君、平原君之名,却不能不知道赵奢这个名字,因为他竟然以少胜多打败了天下第一强国——秦国。
荆轲对秦国的最初印象来源于兄长的描述,每当他的兄长提到秦国时口中最频繁迸出来的就是四个字:虎狼之国。除此之外,荆轲还从来自于韩魏楚的商人们那里听到了不少关于秦国的可怕传闻。在幼小的荆轲想象中,秦国人全部是可怖的样子,长着老虎的头、狼的身子。他们组成的军队,残忍而勇猛,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几乎在每一个男孩心中,都住着一位大英雄。在年幼的荆轲心中,那个英雄的名字就叫做赵奢。即使稍微长大之后,荆轲知道秦国人也和他们一样长着人的样子,他对赵奢这个名字的崇敬之情也完全没有减弱。
荆轲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临淄市场上遇到的马适,竟然就是那个赵奢的儿子。赵奢去世之后,他继承了父亲马服君的爵位,也就是说,马适其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贵族。生于兵家,却沉迷商道,在齐国以马适的身份混迹于市场之中。回国之后,对市场仍念念不忘,甚至还让荆轲代替他每日到市场上游逛。
如果犀仲大人知道真相,一定会很失望。那家伙根本就是身在庙堂之上,心在江湖之中。说不定地下有灵的赵奢将军见到儿子这个样子,也会很失望吧?
荆轲如是想到。
“喂?在想什么呢?”一张大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抬眼看了看眼前那位身穿华服,腰间别着五彩丝线香囊的俊朗男子,荆轲没好气地将今日在市场上的见闻一一汇报完毕,转身正要走,却被对方叫住了。
“你说对方将那匹小马送给你了?”
“是啊。”
荆轲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就好像对方赠送给他的仅仅是一枚价值不高的铜币。在邯郸,一匹两岁小马的价格相当于一个中户人家半年的收入。赵国人一向慷慨豪爽、以武为尊,那马贩子对荆轲颇为赞赏,最后竟将那匹小马赠给了荆轲。
“据说还有千里马的资质?”
“马贩子是这么说的。”
“你先把小马牵到龙烟所在的那个马厩里。有空我倒要去看看是否真的是匹千里马。”
马服君府的马不在少数,根据马的品级分为上中下三等,因此马厩也相应分为三等。龙烟是赵括在齐国稷下时所得的一匹北地的胡马,按照品级来说,可谓千里马中的千里马,即使在赵国也难找出一二。像龙烟这种上上等的千里马自然是在一等的马厩。荆轲带回来的小马,能够和龙烟同入一个马厩,绝对是莫大的荣耀了,不过荆轲听闻此言,却是不耐地撇了撇嘴。
犀仲大人说他是一位天生的商人,而商人在给予的同时总是会想着从对方身上再拿回点什么。荆轲知道,那家伙一定还有下文。
“你顺便把龙烟给我牵来,我要出趟门。”
果然,他就知道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好事。说是顺便,其实根本就是想让自己给他牵马。
“王全呢?”
平时负责给赵括牵马的都是王全。
“他有别的事处理,不在府中。”
“切!”
荆轲悻悻地走出书房,简直把他当下人使唤嘛。在赵国的这两年,如果不是跟着那家伙多少还能学点骑术和剑术,恐怕他早就跑回齐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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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平原君府。
房间四壁挂着红色丝质帷幕,帷幕间垂着装饰用的青玉璧,角落里一只做工精巧的鎏金博山铜熏炉。圆形的承盘内趴着大龟,龟背上驮着单腿而立的仙鹤,双翅微张,曲颈向上,喙中衔着细长的炉座,托着半圆形的炉身。其上是博山形炉盖,层峦叠嶂,有灵猴攀援、双鹿追逐、熊罴相斗之形,最顶端的山峰中一羽衣仙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群山起伏间升起袅袅轻烟,混合着高良姜、辛夷、香草等气味的异香弥漫在整个房间中。
靠着房间内一张长方形的大木案,两个人正在进行一番密谈。其中一人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眉目疏朗,身长七尺九寸,腰间系着五彩丝线香囊,一边在木案上用手比划一边说着什么。另一个人大部分时间侧耳倾听,偶尔插上一两句。
他年龄大约四十岁,头上戴着金冠,身上是彩绘云龙纹的锦袍,腰间垂挂着一串用红色玛瑙珠穿连起来,主要由五个形状相同而大小递减的白玉玉璜组成的配饰。
再看那方案之上,竟是铺着一幅羊皮,其上描绘着一些弯曲起伏的线条,线条或呈山脉之状,或呈水流之状,中间夹杂着一些方形圆形的图案,旁边有文字注释,清晰可辨。
“廉将军在长平布置了三道防线,由西向东分别为第一线的老马岭防线,第二线的丹河防线,第三线的石长城防线。从军事布局来看,廉将军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三道防线完全没有可挑剔的地方。然而防线虽坚,却是由人守的。赵国骑兵虽可与秦军一战高下,然步卒实力不及秦人,正面交锋无法占据优势,因此才会初战不利,丢失了二障城,前后死六尉,西边壁垒被秦军占领,老马岭防线易手。当时情况危急,朝中震恐,想必平原君比括更加清楚了。好在廉将军立即调整策略,退守丹河东岸,坚固壁垒,凭借着有利地形只守不攻。任凭秦军如何搦战,只要赵军不出,秦军根本无可奈何。这两年多来,秦军止步于丹河西岸,再无法东进寸土,正是由于廉将军的策略得当啊。”
原来布帛上描绘的正是上党郡长平地区的山川地貌,俊朗的青年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将整个战场形势分析给另一个人。
“廉将军是军中名将,征战沙场多年,与蔺相国并称国中两大支柱。当初王上以他为主帅进驻长平,正是考虑到倾国之事,除他再无第二人选。”对于青年的话,年长的人赞同地一边点头一边跟了两句。
“不过……”青年话锋一转,却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
“不过?”年长的人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注视着青年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相貌与他的父亲有几分相似,然而性格却截然不同,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如此的。
“赵括,在本君这里,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似乎早在等着平原君的这句话,赵括脸上立刻露出了某种看不分明的暧昧笑意。
“平原君,军中的粮草供应如何?”他没有顺着对方的话讲下去,却将一个反问抛回给对方。
平原君先是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轻微地摇了摇头,神情中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来找我肯定不仅仅是简单地谈兵而已。看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这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商人!”他重重地加重了商人这两个字的语气。
这样的场景如此相似。平原君不禁想起,曾经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场景与同样的人进行过一番交谈。那时是赵孝成王四年,齐国稷下的马适刚刚回到赵国,由邯郸商人之子恢复马服君赵括的身份,他在自己的府邸迎接了这位特意赶回来的年轻人。因为事态紧急,两人之间没有过多寒暄,平原君将赵括引入议事厅中,开门见山地将朝中形势对赵括述说了一番。
“对于冯亭献上党一事,王上连日来找大臣商议,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而其中平阳君是反对者中最为激烈的。
“他上言道赵国坐收上党十七城乃无故之利,秦国近年来对韩国蚕食不断,此番陈兵野王,绝道上党,正是其欲一举而灭韩。冯亭献地,不过是想嫁祸于赵。秦国,乃虎狼之国,若赵国接受献地,秦国岂肯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攻打赵国!秦赵相争,韩国却得以喘息。何故让赵国军士流血,而让他国获利?况且秦国富强、军士勇猛,赵国与秦一战,不一定取胜。若失利,将是亡国之祸。
“此番言论,让王上无言以对,只能罢了朝堂,待明日再议。”
“哦……如此看来,王上是想接受上党献地,但又碍于朝中某些大臣的反对而无法做出决定?”
“正是如此。百万之兵,攻战逾年历岁未见一城,今不用兵而得十七城,王上如何能不动心?”
“那么,平原君的意见如何?”
“武灵王当初开疆拓土,正是胸怀强赵之心。如今能西受上党,确是一桩美事。不过,平阳君的话也有一番道理。做为赵国的臣子,秦国的威胁不得不考虑,这上党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一时真是难下决断。”
“平原君想听括的意见吗?”
“本君快马加鞭修书与你,正是想听一听你这个兵家首席弟子的意见。我料你一定有所主张,翘首等你回信,没想到你自己从稷下回来了。既然你现在身在此处,想必一定有话想亲自对本君说了。”
赵括嘴角勾起他那招牌式的夸张幅度,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展开,铺在旁边的木案上。
平原君凑近一看,竟然是以上党为中心,涵盖韩赵魏秦周边各国疆域的地图。
“括的意见,就在这方地图之上!”
平原君眯了眯眼睛,在那一瞬间,赵括与他的父亲,是如此地相似,仿佛两个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年轻人的手指先后在地图上点出了几个地方。分别是已经被秦国占领的魏国河东地区,以及近几年从韩国攻取的少曲、南阳、野王等城。
“范雎能从魏国的逃亡罪人一跃成为大权在握的秦国丞相,深受秦王器重,是因为他向秦王献了两计:一个对内,一个对外。对外的一计名曰远交近攻,看似简单,实则非同凡响。这一计改变了秦国自穰侯以来四处出击、四面树敌的军事策略,转而与齐楚等大国修好一心只蚕食周边邻国。近几年,与秦接壤的韩魏两国可谓国无宁日,与秦之战毫无招架之力。平原君请看,这些是秦国从韩魏两国获得的土地,集中在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若秦国再得到上党的话……”
他的手指移到上党腹地,然后向东越过标注着山脉的南北向线条,最后停在邯郸城的位置。
“如此一来,秦国对邯郸基本上形成了北、南、西三面夹攻之势。而上党地势高拔,为邯郸西面天然屏障。一旦上党高地被秦国攻取,可居高临下俯视邯郸。依范雎之策,韩魏之后,赵安能独存?秦赵之间,终有一战。决战之日,秦军从上党入太行,穿过釜口径,便是一马平川,兵临城下,顷刻可至。试问,若枕侧卧虎狼,平原君能安睡否?”
一滴冷汗从平原君额上滑下。
“依括的意见,这上党献地不仅要接受,而且要尽快接受。”赵括注视着平原君,手指又移动到上党郡南部的一个用朱色圈出来的地方。“无论秦军从西路攻来还是从南路进攻,此处皆为必经之路。只要有一大将率军固守此处不失,秦军根本无法进入上党腹地,更无论邯郸了。”
平原君低头细看地图,赵括的手指下赫然写着长平二字。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眼神坚毅,似乎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马服一席话,令本君如拨云见日。我立刻进宫觐见王上!”
他转头命人更换进宫的朝服,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走近赵括用压得极低的声音问道:
“领军大将何人合适?”
面对平原君的意有所指,赵括轻笑出声。
“自然不是括这样从未带过兵,徒以父辈之名坐享荣华的小子。”
“本君可为你……”
赵括抬手制止了平原君尚未出口的话,此刻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般明朗的笑容,少见地变得严肃起来。
“括感谢平原君的信任,不过括年少无威,即使平原君力荐,恐王上也不会将倾国之军交予括手上。平原君不必担忧,朝中有比括更合适的人选。”
“不过……”
“平原君,请相信括。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话异常平静,而眼神却更加幽暗了下去,似乎心中也有了某种决断。平原君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终于点了点头。未曾带兵也罢,年少无威也罢,他信任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因为他是看着他长大的,而是他很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才能值得托付整个赵国。
翌日,邯郸城传出消息,赵国接受了冯亭的上党献地。同日,廉颇受命,领四十万大军进驻长平。
平原君透过眼前氤氲的烟雾,再度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自那一次谈话之后,转眼已是第三个年头。奇快妏敩
两年多来,秦赵相持于长平。一向标榜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秦军被成功阻挡在长平的丹河西岸,这是其他保持着观望态度的国家所没有想到的。
对于长线作战的秦军,战事的胶着消磨着他们的斗志和耐心,而以逸待劳的赵军似乎并不着急。各国的舆论渐渐由当初的一边倒转向了赵国。看起来,战局似乎对赵国更加有利。
是的,仅仅是看起来。赵国内廷的人知道,赵王是如何急于结束这场战争。
“近日王上对廉将军的不满与日俱增,责其拖延战事,数度书信于将军催他出战。”平原君视赵括为心腹幕僚,军国大事皆以实相告。
“廉将军作为军事将领,防御之策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然而,眼光未免局限在了军事上。”
平原君身体前倾,急切地问道:
“何意?”
“平原君方才不是言括乃一商人吗?括的确好商,回国后虽碍于身份不能亲往市场,不过心痒难耐,每日须得遣人代替括逛逛。”
对于赵括不着边际的话,平原君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的神情,他静静地等待着赵括的下文。
“市场中的黍米价格在一个月内涨了三倍,而一些嗅觉灵敏的粮商已经开始屯粮了。”赵括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话,不出意料地看到对面平原君的脸色徒然一变。
“括由是知军中缺粮。”这一次与之前似笑非笑地问向平原君的话不同,是平缓而笃定的陈述句。
“廉将军在长平的防御之策非常完美。不过,孙子曰: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表面上,秦军远战,所谓五围十攻,秦国投入长平的兵力远多于赵,粮草压力理应更大。然而,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鼓励耕战,以牛耕田,以水运粮,军士以战功可受上地,作战勇猛无畏,国富民强,时也久矣。秦国本坐拥关中之丰,又加之司马错灭蜀吞巴,再添巴蜀之富,粮草足以供应天下。而赵国境内多山地,北地尽是草原牧马之地,耕地少粮草乏,以赵国的国力,恐是拖不起了。这也是王上急迫的缘由。”
“……赵括,你果然不负马服之名啊。”平原君听罢赵括一席话,沉默良久,最后慨叹一句。
“既然如此,你有何良策?”年长的贵族公子望向赵括时眼中似有期待。
“平原君,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平原君愣了一下,想起了当年赵括曾经跟他说的话,他那时说还不是时候。
他像被人当头猛击了一棒,睁大了眼无言地询问着对面笑意盈盈的年轻人。
只见赵括双手抱拳,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括不才,然若决战秦将王龁,括有十足把握。”
平原君闻言喜不自禁,他立刻准备入宫欲进言王上以赵括为将,却被赵括叫住了。
“劝王上换将的事,还是交给秦国来做好了。”
“交给秦国?”平原君充满了疑惑,却得到对方一个十分确定的回答。
“是的。必须要由秦国说服王上换括为将。”
看着平原君变得凝重的神色,赵括轻松地笑了一笑。
“其实括有另外一件事,需请平原君帮忙。”
“有何事本君能做的,尽管说来。”虽然不知赵括究竟有何打算,平原君还是决心先问清楚帮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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