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让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刚设立的捕贼署,尤其集中在曾帮韩监军查办过那么多军中巨贪的徐浩然身上,手下已没几个守夜人的陈驿长才不会有人注意,也才能放开手脚暗中观察各路牛鬼蛇神的一举一动。
这不,两个刺客刚落网,徐浩然和余望里正在前面审,陈驿长就让人按之前的约定隔着院墙对暗号,把一张纸条绑在小石块上扔了进来。
看字迹就知道写的很匆忙,韩平安凑在蜡烛下看完,顺手递给正披着件破旧羊皮袄打瞌睡的假道长。
“咦!”
假道长看着看着以为眼花看错了,揉着眼睛问:“真的假的,他会不会搞错?”
韩平安伸个懒腰,呵欠连天地说:“你跟他是多年的好友,你说他会不会搞错。”
“我们只是认识早,我跟他不是朋友。他就是个扫把星,谁跟他做朋友谁倒霉。”假道长扔下纸条,又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这时候,徐浩然拿着几张供词和余望里一起走了进来。
韩平安笑问道:“徐少府,这么快就审完了,那两个刺客招供了?”
“招了,都没用刑就招了。”
“他们怎么说。”
“一问三不知,连雇他们的人长啥样都不晓得,隔着墙收到钱就提上刀兴冲冲跑来行刺,他们还能怎么说。”徐浩然把供词放到他面前,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我发现这事很蹊跷,或者说简直像儿戏。”
“儿戏?假道长抬起头,明知故问。
徐浩然拿起韩平安昨晚让黄大富找来的长棍,走过去指指西墙上的一个名字:“说了你们可能不会相信,两个刺客一个孩童时曾在他家做过学徒,一个在他堂弟的商队做过八年护卫。”
韩平安尽管早知道了,但还是笑道:“有意思。”
徐浩然放下长棍,回头笑道:“还有更有意思的,我见他们吓得魂飞魄散,都没用刑就一股脑全招了,觉得有些奇怪,就问屈通他俩的武艺究竟怎么样,你知道屈通怎么说。”
“屈通咋说。”
“屈通说就他俩那点三脚猫功夫,去给商队做护卫都勉强,压根儿就不是做刺客的料!”
“想想是挺儿戏的,害我们虚惊一场。”
“三郎,你说这位掌柜究竟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乱了方寸,情急之下出此昏招,想以此嫁祸于人?”
徐浩然越想越糊涂,又下意识看向西墙上的人物关系图。
不等韩平安开口,假道长就托着下巴说:“不太可能,几个祆正中属他最稳重,说话做事最有章法。用火教信众的话说他善思善行、虔诚睿智,像他这种遇事习惯三思而后行的人,又怎会出此昏招。”
韩平安仔细研究过叶勒几个大商人的背景,补充道:“他即便想栽赃嫁祸,也应该嫁祸给整天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那位,不太可能嫁祸给这位啊。”
徐浩然不解地问:“那他究竟什么意思。”
韩平安一样觉得奇怪,把陈驿长刚让人送来的纸条递给他,看着西墙沉吟道:“他们可能不是一伙儿的,至少可以肯定他们并非铁板一块。”
“不是一伙儿的?”
“崔明府曾用我被突厥马贼绑了的消息试探过他们,崔明府说他当时很吃惊,对假韩平安的事应该不知情,或者说那会儿不知情。”
“现在知道了,于是雇凶杀人,免得假韩平安被看出破绽。可既然之前不知情,现在照样可以装作不知情,为何要铤而走险,还找了这么两个三脚猫货色?”
“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徐少府,我还是觉得他跟米法台应该不是同谋。”
徐浩然问道:“不是同谋他为何遮遮掩掩,又为何阻扰我们彻查米法台是谁杀的,甚至雇了两个三脚猫货色来刺杀假韩平安?”
黄博文昨晚就出了远门,余望里觉得有资格说话了,也忍不住问:“何况是刺杀假韩平安这件事,谁敢保证有十足把握,他一定想过可能会失败,他难道不怕假韩平安恼羞成怒,把他们的阴谋诡计抖出来,拉着他们一块死?”
“有道理,疑点越多,越说明这事没那么简单。”
“关键是怎么个不简单?”
韩平安回想了下几个嫌疑人的背景以及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再想到那个大掌柜今夜搞的这一出,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不禁笑道:“这个老狐狸,原来他是身不由己啊,我知道他打得什么如意算盘了。”
徐浩然好奇地问:“他怎么个身不由己?”
韩平安捋了捋思路,抽丝剥茧地分析道:“我前晚就说过,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动机,他家大业大,有钱有地位,犯不着跟米法台一起勾结军中内鬼蛊惑曹都满作乱。”
假道长下意识问:“那他为何鬼鬼祟祟雇凶杀人?”
“米法台做的那些事他可能知道一些,但知道的并不多,等知道的够多已经稀里糊涂卷进去了,变得身不由己,进退两难。”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昨天我们搞出那么大动静,他应该是慌了,担心被牵连。晚上得知被赎回来的应该是一个假韩平安,他心里更慌,因为他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我爹一回来,假韩平安的事肯定会暴露。
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个万全之计,让亲信蒙着脸带上钱,去找外那两个武艺不咋的但跟另外两家有点关系的家伙,连夜来行刺。要是能成自然好,相当于帮米法台擦了下屁股,多少能减少他被牵连的可能性。
即便将来东窗事发,死的也是假韩平安。只要把话说清楚,我爹一定不会因为这个苛责于他。要是刺杀不成,也能借此给我们提个醒,让我们顺着刺客的背景去查那位。事实上他知道他们都被我们给盯上了,说是提醒,其实是想以此表明个态度。”
韩平安分析完,微笑着看着三人。
假道长想了半天才大致想明白,再次看向墙上的人物关系图。
徐浩然很快就想明白了,但不太认同,指着墙上的名字说:“三郎,他如果不是同谋,为何不跟我们明说,就算不能明说也大可暗示啊。”
“他肯定想告诉我们,但他现在是进退两难。”
“怎么个进退两难?”
韩平安耐心地解释道:“我刚才说过,他没理由跟米法台一起勾结边军蛊惑曹都满犯上作乱。如果我是他,要是换作平时,发现米法台在搞事情,并且所搞的事情会危及到我的身家性命,我根本用不着城主府出手,会毫不犹豫抢在城主府前面清理门户。”
假道长真正反应过来了,砰一声拍了下桌子:“他是叶勒最有钱、最有声望也是最有势力的商人,叶勒说起来有四个萨宝祆正,其实另外几个一直都以他马首是瞻。”
韩平安点点头,接着道:“但那是以前,现在来了个大祭司,他的声望再高也没大祭司高。”
徐浩然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点头道:“他担心大祭司。”
“可能不只是担心大祭司。”
韩平安翻找出一份米法台亲笔所写的一份祈祷词,举起来笑道:“米法台信火神信到走火入魔,连那么毫无廉耻的事都干得出来,对所谓的‘光明之神’已降临是深信不疑,甘愿受‘光明之神’驱使。
他甚至期望‘光明之神’给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粟特人的落脚之地,帮他们打下一个不管走到哪儿都没有欺压、暴政,官员、军人和武士都要对他们退避三舍的光明国度,可这个‘光明之神’是谁呢?”
这份祈祷词徐浩然昨晚也看过,韩平安提出的这个问题徐浩然昨晚也想过。但想着想着不敢再往下想了,觉得应该是米法台走火入魔之后的胡言乱语。
见韩平安再次提了出来,他苦笑着问:“三郎,你是说这个‘光明之神’是人不是神,甚至可能就是安大将军?”
“肯定是人不是神,不然无法解释米法台的所作所为,但不一定就是安大将军。”
韩平安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我们不知道谁是‘光明之神’,他一样可能不知道。毕竟这么机密的事,不是谁都有资格知道的。但他一定会去想,一定会去猜。”
这次赛祆,大祭司在讲经时不止一次提及“光明之神”!
对“光明之神”已经降临并将驱散黑暗,那些信众是深信不疑,奉献给火神的钱比往年赛祆多出好几倍。
想到这些,假道长忧心忡忡地说:“大祭司是大将军请来的,一到叶勒就被接去了大将军府,现在又去了大将军府。”
徐浩然紧盯着西墙最上面那两张没写名字的纸条,凝重地说:“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他害怕我们,更害怕安大将军,但他又拿不准究竟谁是‘光明之神’,于是给我们搞了这么一出,想以此两头下注。”
韩平安沉默了片刻,抬头道:“大将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暂时不用担心。但一切要是如我们刚才所想,那米法台又是谁杀的?”
“他能买凶行刺,一样能杀米法台灭口。”
“他没这个胆。”
“此话怎讲?”
“米法台不是假韩平安,米法台死了,大祭司和米法台的其他同伙一定会怀疑是不是他杀的。”
“要是你死了,难道大祭司就不会怀疑假韩平安是他杀的?”
“如果他早知道假韩平安的事,那大祭司和米法台的其他同伙一定会怀疑。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之前并不知道假韩平安的事,就算做了别人也怀疑不到他身上。”
徐浩然坐下道:“会不会是大祭司让人杀的?”
“不可能。”假道长指着韩平安刚放下的那封祈祷词,用肯定的语气说:“他们并不知道假扮三郎的事已败露,只晓得曹都满事败。而曹都满虽被生擒,但并没有牵连到米法台。就算牵连到米法台,我敢断定米法台打死也不会招供。
因为对米法台来说这不是叛乱而是追求他的‘道’,即便全家都被拉去砍头那也是殉道。这样的信众不多,大祭司想办法救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舍得让人去杀他。”
徐浩然绞尽脑汁想了想,追问道:“会不会另外两个杀的,他们一样有可能是稀里糊涂卷进来的,一样可能进退两难。”
“站在这儿想不出个所以然。”
韩平安再次坐了下来,沉吟道:“徐少府,你先回去睡会儿,天亮之后我们一起再去趟米家,看能不能找出点蛛丝马迹。至于那两个刺客,先关着。”
“我呢?”假道长抬头问。
“天亮之后你回去出摊儿,把那两个三脚猫刺客深夜潜入大都督府的消息放出去。如果有人问,就说他们看突厥马贼勒索到银钱眼红,想依葫芦画瓢帮我索取赎金。”
韩平安想了想,又笑道:“要是问的人多,那就多几个说辞,就说他们是杀害米法台的同党,想摸进来毁灭证据,或者说他们试图杀史思强灭口。”
假道长笑问道:“为何搞这么麻烦?”
“越乱越好,让躲在暗处的人去猜。”
韩平安笑了笑,随即指着墙上的那些名字,意味深长地说:“而且我们的注意力不能全放在这边,毕竟这边该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当务之急是让军中的内鬼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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