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平安京篇（十）

　　三年后。

　　桑把片好的脍食放进盘子里，“为什么这么急？但你的着裳仪式不是刚结束？”

　　她身边，一把画着百鬼的扇子传出声音，“父亲大人已经等很久了，既然我已经成年了，他觉得是时候了，所以最晚就是年底了。”

　　对面的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是藤原彰子。

　　在藤原道长很上道的秘密送来了约定报酬后（她还是不知道是什么），他就顺便把阔别已久的长女接了回去。

　　但桑和藤原彰子并没有断了联系。

　　那次的惊魂夜似乎没有对她们的关系造成影响，不，或者说，反而让她更依赖桑了。

　　所以，在桑学习咒力小有所得后，在确保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她们的联系就更频繁了。

　　除开不良的目的，桑必须说，这么多年了，藤原彰子真是她遇见过的最正常的人类。

　　宿傩就不说了，说他是人都属于辱人了；里梅，秉持“对宿傩大人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的精神，时刻对她这个同事进行爱岗教育；而藤原道长……嗯，就凭他敢找上宿傩这点，就能确定他也不会是什么正常人。

　　毕竟，精神正常的人谁会和宿傩做交易啊？

　　谁会？

　　……她会。

　　哦，那就不提了，还是回到藤原彰子身上，她就不一样了，简单，识趣，懂事，又不失孩童的天真。

　　这种小可爱，骗起来别说有多顺手，桑简直喜极而泣。

　　终于可以翻身做主人了！

　　听到她的话，桑问道，“他打算怎么让藤原定子给你让位？阴阳寮那些人这几年似乎没少对你父亲阳奉阴违，你进宫没问题么？”

　　“桑是关心我吗？”

　　藤原彰子雀跃起来，她甜甜说道，“我按桑说的试过了，虽然父亲大人因为没当上关白，生气了大半年，但上个月他们再次找上门来，父亲大人还是见了，他们关着门谈了几个时辰，出来后父亲大人就说定子姐姐不会是我的障碍。”

　　“当然了，我可是一直很重视彰子的，”桑先是回答她了的第一句，才饶有兴致道，“不过，‘不会是障碍’……我听说她怀孕了？”

　　“是呢……”藤原彰子声音低了下去，“定子姐姐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大人不让我吃小食，定子姐姐就总是偷偷把她的唐果子给我，有次我吃太多，肚子鼓鼓的，她就慌得摸我肚子，以为给我按下去我就不会被罚……”

　　她沉默了下去。

　　桑却不在意，手里动作不停。

　　她将最后一片剔透的食材放入盘中，又调整了一下摆盘后放进盒子里。

　　果然，不出她所料，藤原彰子又很快振作起来，“不过我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如果父亲大人输了，现在定子姐姐的结局就是我的了，”按当下的说法说已经算成年的女孩，嗓音还带着稚气，“也是没办法呢。”

　　“的确，”桑点头附和，“说起来，这几年你们藤原北家自己闹的厉害，倒是让咒术师们占了大便宜，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他们之前首鼠两端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算是吧，只要他们以后听话，父亲大人不会在意，要计较这个他计较不过来的，前几年谁都在左右下注，”藤原彰子似乎对此没怎么上心，也不太清楚，说着说着就露出了她的真正目的，“桑会参加下个月的春祭吗？”

　　“我？如果彰子去，我也会去的。”

　　“太棒了！”

　　得到新情报让桑心情不错，也就任凭藤原彰子在她耳边兴奋说着她打算偷跑的计划，桑一边嗯嗯嗯，一边在心里默默复盘。

　　她是在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后，才从草蛇灰线的隐约变化中，猜出了加茂家、或者说天元一系的打算。

　　要知道，在藤原道兼死后的过去几年，藤原道长和藤原伊周围绕关白和藤家家主之位，斗得那叫一个不可开支。

　　后者作为藤原定子之兄、藤原道隆的长子，个人能力姑且不论，他天然自带一派支持者，让藤原道长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而在距离藤原道兼死后几个月的七月二十四日，藤原伊周和藤原道长在近卫府激烈争执；三天后，伊周之弟，隆家的随从与道长的随从发生流血冲突，八月二日，道长的侍从遭杀害……

　　双方都有自己的基本盘，旗鼓相当，在这种情况下，刚步上政治舞台的术师团体，居然成为了两边都想要争取的势力。

　　为了拉拢术师，也是怕他们倒向对方，双方都很豪爽不要钱的大开支票，真金白银就不说了，不用钱的官位那还能少？

　　就这样，术师们在藤原家内斗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中，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了。

　　但他们依然还只算是棋子，棋子就有发挥作用的一天。

　　于是，次年二月十一日，有密报称，伊周兄弟请诅咒师，诅咒一条天皇生母东三条院诠子；四月一日，又有贺茂神社神官拼死揭露，伊周欲逾越行不允许臣子举行的大元帅法法事……

　　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事件后，藤原道长一系果断出手，伊周兄弟被贬流放，他们的支持者及外家高位者也纷纷被降职，这一场混乱的权力大洗牌，最终还是以藤原道长的胜利落下了帷幕。

　　面对稳定下来的局势，也不再需要给术师们什么了，天元一系疯狂扩张的势头稍止。

　　但这时候，术师们也早就执膰受脤，完成了利益分配，成功跻身高层。

　　但无论哪一方胜利，已经逐渐成长为一个初具影响力的咒术师派系都有了待价而沽的资本，他们只需在胜局将至的情况下，做那最后一根稻草，对胜者锦上添花。

　　而那个时候，两边都打出了真火，他们再说明情况，提出为了结界安全，恳求败者一方“深明大义”后，不怕不被答应。

　　现在回看回去，虽然术师们这几年就像走钢丝一样，但术师的权力核心者们却平衡的很完美娴熟，称得上是左右逢源，滑不留手，而现在，他们收获的时候到了。

　　藤原道长胜利了，对道长来说，能帮他处理掉挡住他女儿中宫之位的障碍，还有大义为名目，他怎么会不同意？天皇就算深爱定子，但他做不了主。

　　这么一想，藤原彰子和藤原定子这对表姐妹是星浆体，还真是咒术师们的幸运。

　　而对于藤原道长没当上关白、伊周只是被流放，桑很怀疑，是咒术师们的又一个后手。

　　要知道在人均寿命不过四十的现在，要是藤原彰子在同化前死了，他们还能再混淆局势一把，把彰子备用上去。

　　她甚至怀疑，也许他们不是不知道藤原彰子是星浆体，但只要藤原道长胜利，他们知道也会假装不知道。

　　桑对这一系列的操作，不得不叹服，然后果断开始研学起这一连串伏延长远的阴谋手法。

　　桑：我爱学习！学习让我快乐！wWw.xqikuaiwx.Com

　　“桑……桑？你会去吧？”那边，藤原彰子有些紧张地问道。

　　“当然，”桑回过神，对那头发现她心不在焉的小女孩道，声音格外愉快，表情却很是平淡，“到时候可以把成年礼送到彰子手上啦~”

　　挂断联系，桑提起盒子。

　　在确认自己不会被祓除后，不怕死的桑就在厨艺上就放飞了自我，这次也不例外。

　　三年前，宿傩在藤原道长手中不知道获得了什么，从那以后就隔三差五的消失，里梅也是，但桑完全不好奇，她在一年前把第三个星浆体找出来后，就不再有什么大用场了，签下了接近卖身条款的咒缚后（之前想卖宿傩都不要），自由度就大大提高。

　　但她除了偶尔在宿傩的默许下和藤原彰子见面外，一直都本本分分待在据点里，就像她说过的，只要让她好好学习，什么都行。

　　而宿傩也奇迹般履行了教导的义务（再次感谢研究出咒缚的前辈），必须承认，对桑而言他居然算是个极好的老师。

　　毕竟学不会和死之间的抉择，让她的学习热情与动力得以时刻保持高度充沛的状态，宿傩本身的存在又能激发她变强的欲望，进步非常快。

　　而在能感知到咒力后，也许是厚积薄发，她一下突飞猛进，跨过了新手期，之前研究的东西也在真正的使用中一点点脱胎换骨起来。

　　因此，对这次宿傩的回来，她有些哀悼自己又要被拖慢进度了，一面又期待这次他会教她什么，可谓是痛并快乐着。

　　提着东西，她来到了那间被结界包围的屋子，推开了门。

　　如火般慵懒的的余晖下，里面的人也被染上了微醺热烈的夕阳，让宿傩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她走进去，从他没有焦距、盯着一个点的落处收回视线，桑毫不惊讶地发现：果然，这人又在发呆了。

　　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挺唬人。

　　室内还有之前衣物所附香囊残留的香气，桑打开窗，“我下个月能出门么？藤原彰子联系我了。”

　　就算已经被默许，桑依然每次都会来申得宿傩同意。

　　要知道，天无二日，她心中只有宿傩大人一个太阳啊。

　　……呕。

　　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所以她就当他同意了。

　　那次摊牌之后，她和宿傩的相处就更奇怪了。

　　她与他住在一起，她会与他如此亲密靠近，她吻着他……

　　但他们还是没有任何情感联系。

　　她的天赋依然对他毫无作用。

　　他们依然不曾相处。

　　这种单方面拒绝一切关系的姿势，真是傲慢狂妄到不可思议。

　　是因为她不够好看么，还是宿傩就没有心？都完全没有心动过吗？

　　那次宿傩在听过她胆大妄为的抱怨后，只是无聊地从眼皮底下屈尊给了她一眼，把手里不知道谁的断臂扔掉，“别搞错了，你好看？”

　　她强忍住白眼，小声嘟哝，“至少比其它咒灵好看……但大人看我就和和看树、看家具都没差别！好过分！”

　　“对自己认识正确了啊你，”他语气中带上了诧异和‘你终于发现’的迷之欣慰，“你之前为什么会觉得你们有差？”

　　桑：……求求您快死吧，她累了。

　　在被宿傩默许外出后，一个月后的春日大社门外，桑来到了和藤原彰子约定好的地点。

　　朱红色的回廊在山麓绿色的森林间蛇行，参道两旁修建着数不清的石灯笼。

　　春日大社是藤原家族建造的，供奉着是藤原氏一门的守护神，每年二月和八月都会有一场大祭，所以这次藤原彰子才得以出来。

　　“桑！”远处，一个提着厚厚若干层单衣的女孩笨拙地朝她跑来。

　　“小心……迟到了呢。”

　　“对不起对不起，差点被逮住了，”藤原彰子讨好地合掌求饶，“请原谅我吧。”

　　桑一边用眼睛记住她现在的举动——原来人类还会这么做啊——一边对她眨了眨眼睛，“我当然不可能对彰子生气啦。”

　　藤原彰子：“那、那我的礼物呢？”

　　桑把一个包裹精致的长条状物品递给她，摸了摸她的头，“回去再打开哦。”

　　在得到面色微红的藤原彰子的认真保证后，她带着她在神社里逛了起来。大祭是晚上开始，所以她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偷偷逛完主殿和十几座小殿后，太阳已经开始了西垂，累了的藤原彰子坐到了桑脱下的外衣上。

　　“我很开心，”红扑扑着脸，藤原彰子似乎真的很开心，“那时候，我是在节分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桑，今天也是，能在成为女御前再和桑待在一起，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桑闻言笑了起来，“怎么回事，说的好像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一样，之后我们还可以一起的呀。”

　　“才不是……桑又骗人！”

　　桑替她整理着有些乱的发丝，“没有啊，怎么会呢？……到底怎么了？不能和我说吗？”

　　藤原彰子不说话了，咬着唇，最后她还是没忍住，委屈地含着泪，破罐子破摔地喊了出来，“可是、可是桑不是咒灵么！有结界在，才进不去！”

　　寂静的秒针滴嗒了几格。

　　桑微笑，有些苦恼地替她擦干眼泪，“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吗？这样的想法，和之前小彰子问我能不能做你的情人时一样可爱呢。”

　　她的手指从百鬼扇上似乎不经意地抹过，暂时性的截断了其中的咒力回路。

　　这是她的成果之一，足够隐蔽，不至于被怀疑。

　　“桑！那、那种丢脸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因为我的回答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啊，”她语气温柔，“那时候我问过彰子吧，我是咒灵，没有性别，这样也没有关系吗？彰子当时是怎么回答的，能再说一次吗？”

　　用手捂面的小女孩露出一点点脸，还是很红，“只要、只要是桑就没问题。”

　　“只要是我就没问题，”桑重复道，“彰子入主中宫后，也会这样想吗？”

　　藤原彰子睁大了眼睛，“当然！我、我……”她磕巴了一下，似乎很焦急，最终冲口而出道，“桑知道，我喜欢桑！”

　　她的脸彻底红透了，红霞如同飞进白汤中的粉色小花。

　　“我也喜欢彰子呢，”桑平静道，“等彰子想见我的时候也这么说出来吧，然后，我就会出现了哦。”

　　“但，结界……咒灵没办法……”

　　桑弯下身子，脸对着脸，对她轻声道，“彰子不相信我？”

　　“不、不是……但……”

　　“这就够了，”桑止住她，“到时候彰子叫我的名字就好。”

　　藤原彰子看见桑笑了起来，他上唇和下唇线交界处似下垂又似上扬。

　　“名字是最短的咒，只要彰子在心里真的允许我进去，那么作为被主人邀请的客人，我们就可以再见面了。”

　　在鸟鸣、风声、和藤花生长的气息里，他柔声道，认真的样子很是打动人心，“我保证哦。”

　　桑对着她微笑。

　　诱饵已经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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