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这一天,因为老太太不愿意常寿过于铺张,吩咐蕴谋,亲友临贺,一概谢绝。
老人家脾气本来不好说话,菊香等也就不敢违拗。
早上,老太太受过一家子跪拜后,便叫逸发去请华姑娘的母亲华老太太王氏过来。
菊香、盛婉陪着玩了一会纸牌,却已是中午的时候了。
老太太叫玉屏出去传命开饭,这里便散了牌局,随便谈了一些家常,就都到堂屋上来坐席。
大家让王氏坐下首位,王氏十分谦逊,不肯归坐。
老太太笑道:“这是会酒,亲家太太应该坐首位的,而且这里又没有外人,太客气了,大家都不自在。”
菊香帮着劝了半天,王氏只是坚执不肯。
盛婉笑道:“妈,还是您坐下罢,您只管客气,大家就只好陪着您站住了。”
说着,硬过去把王氏纳在椅中。
于是老太太坐了第二位,蕴谋和逸发,菊香和盛婉上下打横陪着。
吃过几杯酒,老太太看住华姑娘笑道:“这两天,你浓妆艳抹起来,真的美丽极了,平常打扮得太素净,没有这样好看。”
盛婉含笑不语,逸发道:“她今天还想换上一件大青缎的皮褂子,我以为太素,所以不让她穿。”
王氏笑道:“她在家里,哪一天我不劝她几次说:女儿家不应那样爱素,她总不太听,现在可该有个人管住她了。”
逸发听了,目不转瞬的看住盛婉直笑。
华姑娘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侧着头看着地下。
菊香一拍她的肩膀笑道:“你一个是,拜石有时具袍笏。”
又伸手扶住逸发娇笑道:“你一个是,看花无处不神仙。这副对子,我明天绣起来送你们好不好?”
老太太问道:“什么对子,我听不清楚,你再念念。”
菊人笑着,便又说了一遍。
老太太笑道:“好对子,你一定要绣出来呀。”
王氏也笑道:“真的什么事都有预兆,看他们俩像是注定的一对夫妻了。”
老太太听了大乐,于是接连的敬了王氏几杯酒,大家一阵欢笑。就都喝得有些醉意了。
王氏带着几分酒,便不似刚才那样拘束,她忽然看看老太太道:“盛婉八岁到我身边,好容易捧凤凰似的捧大了她,现在她有了婆家,我真欢喜不过,可怜她……”说到这里,却哽住了咽喉,滴下两行眼泪。
大家听了她的话,再看她这一个样子,也弄糊涂了。
盛婉急忙说道:“妈,这些事不要说它了,您老人家喝了几杯酒,就喜欢多说话。”
王氏抬手拭干泪痕,强笑道:“我想,后天预备便饭,要求姑老太太赏脸赐光,托你们夫妇替我劝驾早发。”
回头又对菊香说道:“大少奶奶,你应该还不至看不起我,明天你要特别早点过去的。”
菊香欠身笑道:“我一定奉陪。”
王氏听了便站起身来,说道:“酒多了,家里还有点事,恕我先走一步吧!”
大家看她不大自在,不敢挽留,只得退席,让她洗过脸手,喝口茶,送她上轿去了。
王氏走了以后,大家央着华姑娘,要她解释王氏所说的话。
盛婉只是含笑不语,迫得紧了,华姑娘便眼泪莹莹,凄然欲涕,大家都知道其间必有说不出的隐情,也就不肯多问。
第三天午饭时候,老太太带着逸发夫妇和菊香,不用轿子,一群人步行来到华家。
王氏迎了进去,执礼甚恭。
坐了一会,随便谈了几句话,便都到厅上来坐席。
王氏敬过老太太和菊香几杯酒,指着盛婉说道:“老太太,您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接看又强笑道:“我是她的乳母。她父亲华良谟,前十五年是黑龙江的镇台,因为和七王爷不对付,被他诬陷截扣军粮,解京审讯。
华老爷性如烈火,顶撞了刑部赵大人,结果弄到身首异处,籍没家产,妻女发配为奴。可怜她的母亲生生吞金自尽,临终时把盛婉托孤于我……”
说到这里,老泪涔涔,呜咽不能成声,华姑娘却早是抽抽搐搐地哭了起来。
大家陪着发楞,王氏喝下一大杯酒,又说:“自那时我带着盛婉,离开黑省,十几个年头来,间关跋涉,江湖闯荡,说不尽凄凉冷淡,茹苦含辛,我们完全以母女相依,谁也不知道她是镇台的小姐。
现在她嫁了吴少爷,浑金璞玉,天作之合,这算是千斤重担到了我息肩的时候,我的义务从此归结。
今天请老太太过来,说个明白,我大胆和盛婉认了十多年母女,虽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总觉得万分罪过,从今后归还我们的主仆名份吧……我不久也要回山东去了。”说着,挥泪不止。
老太太急忙劝住道:“您老人家义气薄云,忠心贯日,不说您是盛婉的乳母,就是三等奴才,一心仗义存孤,谁敢不敬!
我家忠厚待人,只要是上了年纪的妈妈们,她就比年轻的主子有体面,何况您是盛婉的恩人。我出主意,让逸发拜您作干娘,奉养您终身!”
老太太说到这里,菊香接着笑道:“这样好,您老人家失了女儿,得个媳妇,这是多么美满的一回事。
我的意思,要请老人家辞掉这边屋子,移到舍间来居住,让我们婆媳得和您这忠肝义胆的人常常亲近,也便当逸发夫妇照料您老人家。”
王氏苦笑道:“这个……老妇如何当得起?我决意要回山东一趟的。”奇快妏敩
盛婉听了,蓦地离开座位,过去跪在王氏面前,两手攀着她的膝盖骨,仰着头,满脸泪痕说道:“妈,我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何苦要这样责罚我?您一定要到山东去,我们一块儿走。”
王氏道:“这奇怪了,你哪能跟我一辈子!”
她们这边说着话,菊香便和逸发通个眼色。
逸发会意,站起来,也跪在盛婉背后。
王氏急忙推开盛婉,欠身说道:“姑老爷,当不起,这是哪里话!”
菊香笑道:“这是该要拜谢的,您保全了盛婉妹妹,便也是他的恩人了!”
老太太道:“逸发,你快认过干娘!”
逸发磕完头,老太太笑道:“好啦!现在你们成了娘儿至亲,您老人家再说回去的话,那就未免不近人情了。”
王氏口里谦逊一番,脸上也就浮露出几分笑容,伸手挽起逸发夫妇,教他们归座,自己便去打了一盆脸水,请老太太、菊香洗过手脸,重整杯盘,喝起酒来。
这一会大家心里快乐,一阵欢饮,就都有了六七分醉意。
老太太截住酒,谢过王氏,留下盛婉帮着做事,自己同菊香、逸发先行回去了。
过了几天,王氏被老太太一再坚请,果然移到查家来。
王氏这一个人体力健康,性情豪爽,她和菊香最为投合,就是老太太也敬重她是个善人,整天便邀着她品茶饮酬,说古谈今,一对老婆婆却也并不寂寞。
这时候的查家真的是融融洽治,和气满堂。
逸发、盛婉完婚以后,壁合珠联,享尽人间艳福,一对儿都是喜欢山水的人,白天里常常上西湖去评花问石,揽翠餐红,夜间便是一局围棋,盈樽美酒,真个是春深如海,似漆如胶!
但吴逸发也是个仗义之人,他心里也想着万松班和要收回书香楼丢失藏书的事业。知道现在虽在温柔乡,却不可长久停留。于是他向盛婉说明了情况,盛婉便要和他一块去万松班,也要为收回书香楼丢失藏书尽力。二人又向查老太太报告了情况,查老太太是知情达理的人,支持他们为正义事业尽力,并让他们放心,王老太太她和菊香会照顾好的。于是吴逸发夫妻二人出发回万松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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