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逸发找蕴谋喝了几杯闷酒,回到屋里来,睡不贴席,吹灯起坐,虫声如织,床前明月泻池,窗上树影横斜,中夜苍凉。
在这百无聊赖的当儿,想写张给石海南的信,偏是拿起笔忽然又想作诗。
于是在深夜中信笔写下几行诗:
“小别风丝雨也丝,笛声叫起倦魂时,吴棉一幅单鸳被,惭愧飘零未有期。”
“双负箫心与剑名,梅花四壁梦凄清,征衫不渍寻常泪,付与鸳鸯诉不平。”
写罢,自己朗吟了两遍,心里觉得松畅了些,扯出一张薛涛笺把它腾清过来,笺末又写了两字“寄华”,随手夹在书堆里,上床睡下。
第二天早上,逸发还没起来,玉屏来传老太太的话,说是要带他上药王庙去上香,替管青祈病。
逸发匆匆起来,盥洗一番,吃了两口面,便陪着老太太出门去了。
偏是这一天管姑娘身子好一点,逸发不在家,一个人躺在床上闷得慌,下床来,喊银铃儿上前扶着,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虽然两腿酸软,心里倒舒适。
隔着窗槛望到外面,天气非常好,而且没有一点风,忽然想到逸发屋里去看看,便加了一件衣服,扶着银铃儿肩头,慢慢的上花厅里来。
她坐在逸发床上歇了一会,看见桌上,笔墨纵横,书籍零乱,心里想:“男人真不中用,连这一点收拾屋子的能耐都没有,如果他有了一个我……”
想着,憔悴的一张脸,微微冒了一丝红晕。
她懒洋洋地站起身,走近桌前,把笔上了匣,把墨归了床,再把那一堆书整理一番。
她发现了一张写满了字儿的笺,扯出来一看,那“寄华”两个字,像利镞一般刺在她的眼帘。
可怜她心上一阵剧痛,眼泪便像雨一样奔泻下来,咬着牙儿,拿定精神把诗读完,喉咙里一阵干咳,张开嘴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腿儿一软,人便栽下去摔倒地上。
银铃儿看了吓得要哭,管青对她摇摇手挣扎着要爬起身,银铃儿上前扶了半天,才把她按在椅上坐下。
管姑娘有气无力地让银铃倒了一杯茶喝下,托着头定了一会神,悠悠地叹口气道:“吴逸发,你做得好诗……”
念着把诗收在袖里,发了一会痴,心里已是横定了主见,揩干眼泪,颤抖着回去了。
逸发在药王庙记起了夜来写的诗没有收起,心里只是不安宁,抽了药签,急急的催促老太太回家。
一到家便往屋里跑,走近桌前只吓得目瞪口呆,一旋身足下踏着管青吐的那口鲜血,往前一滑,低下头这一看,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难为他一边追悔,一边担忧,真像是热锅里蚂蚁,不住的来去盘旋,满想过去看看管青,却怎样都鼓不起勇气,想到无可奈何,只得装病躺在床上。
那边管姑娘,倒十分镇定,老太太把抽回来的签给她看,她含笑道了谢,便劝老太太回去歇息。
一个人冷静地痴想一会,便让银铃把菊香请来。两人随便谈了一会家常,凭菊香怎样聪明,都看不出她的伤心。
终于她说道:“嫂嫂,你说,表哥这个人心情如何。”
菊香笑道:“和霭深情,还有什么说呢!”
管青笑道:“尽有人满面春风,寸心漆黑,你不要以外表取人……”
菊香听了,心里便是一跳,急忙正色道:“我看他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讲这样话,大罪过了。”
管青惨然笑道:“嫂嫂,你以为他真的有心在我身上么?可怜你也是一个糊涂虫。”说着,忍不住挂下两行眼泪。
“你只管将无作有,放在心上疑神疑鬼,你这病怎样能够好得快?哥哥教你清心,凡事往好处上看想,你偏是不听话,让人真没办法。”
菊香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太要好了,也许热极生风,有一两件事发生了误会。再说男女相慕,哪个不是这样?不过这误会只是一时的,过去了自然会互相谅解。
这点理由说来话长,反正你是聪明人,自己想一想就得了。不过你要知道男人的心肠,不像女人那样柔婉,他不能处处体贴入微。像你这一病就是几个月!他守你时什么事都亲手做过,像这样的男人,也就不可多得。m.xqikuaiwx.cOm
古人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要明白自已累人的地方,他就是有些疏忽,你也该予以宽容……”
菊香一边说,管青一边摇头冷笑。
菊香说到这里,霍地管青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菊香这一惊真是不小,急忙抢上前把她扶住,却早人事不省,昏迷过去了。
菊香唤了半天,还是不醒,弄得手足无措,心急欲焚,滴着眼泪,口里又不敢声张,怕惊动了老太太,她抱着管青只是呜咽。
玉屏进来,看见这样子,吓着要嚷。
菊香含泪把她止住说道:“你倒杯滚水来,找银铃儿去请表少爷和少爷,千万别给老太太知道。”
玉屏倒杯水递给菊香,自己便去找银铃。
这个小丫头原来捉着空儿,躲在床上睡觉去。玉屏连推带喊,闹她半天,还是满口梦话,胡缠不清,急得玉屏只得自己跑去了。
菊香一手揽着管青,一手捧着茶,颤摇摇不知怎么办好。
这时管姑娘已经晕厥时间很久,可怜菊香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好容易听见逸发急步抢进来的声音,便哽咽着说了一句:“管妹妹不好了。”手一软,把茶杯摔在床沿打碎了,摔得逸发一身是水。
逸发靠近床沿,一看管青通襟是血,心里一阵难过,俯下身把管青抱了起来,照住脸唤了两声妹妹。
管姑娘悠悠气转,眼皮一动,哇的一声,冲嘴又是一口血,喷到逸发脸上。银牙一咬,人又晕过去。蕴谋进来,急急牵着管青的手,按一按脉便说道:“不要紧的,你们别着急,逸发,你轻轻放下她,玉屏快去弄点盐汤来。”
逸发痴痴地双手捧着管青,蕴谋的话,他就完全没有听见。
菊香扯着他的后襟,又说了一声,才算镇住了他的魂魄,把管青放下,站着发呆。
玉屏托起管青的头,菊香拿牙筷子挖开她的银牙,蕴谋舀着盐汤,乱哄哄灌了一阵。
管姑娘魂灵归舍,睁开眼看住床前各人,不禁泪下如雨,侧着头往床后,一会儿后似乎睡着了。
大家暂时放下了心,守在床前。
菊香看逸发半边脸全是血,眉目亡失,神情颓败,低着头站在一边,心里又见怜,又是恨的。
菊香低着声,对他说:“你还不回去洗脸换衣服?这里没有你的事了,等会我再找你。”
逸发看了菊香一眼,出去了。
这里菊香和玉屏两个人,心里都明白逸发有什么事让管青痛心,却只是猜不出为着哪一桩哪一样。
菊香看管青睡得十分沉,让玉屏留心守着,自己气愤愤地,便往花厅来。
逸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愁,菊香进来,他带理不理地向她点点头。
菊香身子掷在杨妃榻上坐下,眼泪莹莹的把逸发瞅了一会,苦笑道:“你是居心要你妹妹的性命,今天到底为着哪一桩事,害她伤心到那个地步?”
逸发两手抱着头,却不答应。
菊香发怒道:“逸发,有什么事,你得说呀,你说,也许我有法子替你转圜。”
逸发愁然说道:“我并没有什么让她伤心,早上我跟老太太上药王庙烧香,她似乎来过这里。
本来我是喜欢东涂西抹的写些不相干的诗词,昨儿晚上在你那边喝了几杯酒,回来时天气闷得难受,信手写了两首诗搁在桌子上。
大清早玉屏来喊我,糊里糊涂我便出门去,忘记了把它收起,她一来就把它带走了,还吐在地下一口血。就因为这口血,我才知道是她来过的,本来我也想跑过去对她解释,可是她一个火栗子的脾气,我真有点怕她……”
逸发一边说,一边不住的揉拔着头发,那样子分明是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菊香看了不免又是可怜。她皱紧一对秀眉,想了一会,便问道:“你写的什么诗呢?里头说的是什么样话?”
逸发把两首诗背了出来。
菊香沉默了半晌又说道:“你一定说
到华姑娘身上了?”
逸发低头不应!
菊香站起来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说抱怨的话,我尽量替你去解释,皇天庇佑,只要她肯听信我的话,大家都有清闲的日子过……”
说着摇了一阵头,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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