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逸发于是向叶万松请假去探亲了。
这一天,他路过真定县。
风雪漫天,泥泞载道,黄昏时分,他独自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
他便换了一件青布棉袍,加上一条腰带,跑到院子里,抬头看满天飞雪,真不知道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侧方廊下转出店伙计杜二,向他含笑招呼说:“吴先生大冷天的,不上酒馆喝两杯吗?”
他回了杜二一笑说:“好呀!如果你有空,我们一块儿去喝两杯。”
杜二摇头笑说:“我哪有这好福气?吴先生你请便啦!”不等他有所表示,杜二已经扭头走了。
杜二的话,引起他的酒兴,在高升栈附近不远就是酒馆,那里能热闹些,比闷在客栈里强。
六顺轩是个小酒馆,生意倒是挺不错,店里除了供应好酒之外,还供应几样很可口的热菜。
吴逸发拣了个近窗角落的座位,要了两壶白干,一只白切鸡,撕鸡下酒,悠然自得其乐。一壶酒喝完,鸡也只剩下一半了,酒虽然喝得不多,却有了几分酒意。
他正在盘算剩下的一壸酒和半只鸡怎么吃,柜上传来一阵喧嚷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抬头一看,看到门外进来一位美少年。这位美少年穿得很体面,貂裘暖帽,玉里金装,英俊的面庞堆着笑容,抱拳向座上许多喝酒的人们打招呼,可知人缘很不错。
客套过后,美少年一双星目,闪电似的把整座店堂扫了一转,徐缓地拣了一个雅座坐了下来。大胖子掌柜跟在身后,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风大雪,二爷倒有兴光顾小店,这是小店的荣幸。”
美少年笑道:“刚由一位朋友家里出来,没想到风雪越来越大,借你这里躲一躲,麻烦你啦!李掌柜。”
胖掌柜哈着腰,笑得像个弥勒佛,说:“二爷是很少来我这小酒铺的,真得多谢这场风雪,教我捧着凤凰了。二爷不嫌脏,我叫伙计弄几味可口的热菜来,算我一份敬意。”
美少年笑道:“别和我绕弯磨牙啦!你忙你的。我想喝两杯酒,雪一停就走,可不要跟我客气。”
胖掌柜摊开大手笑笑说:“二爷不赏脸,算我白巴结啦!那么,来一只肥烧鸡,一壸汾酒,怎样?”
美少年笑道:“得啦!你这快嘴李,就会说话唠叨,话多得很。”
胖掌柜大笑:“快嘴李嘴快,心不坏,只说好话,不说坏话。”
美少年说:“你要是心坏,我可不上你这儿来了。”
胖掌柜哈哈大笑告退,立即吩附店伙准备酒菜。
美少年与胖掌柜说笑,吴逸发暗中留了神,仔细察看这位美少年。
他的座位在窗下,有雪光映入,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店中渐暗,天快黑了,他利用这年轻人说笑的机会,放胆细看这位气概不凡的美少年。
他以为自己在暗处,美少年不会发觉他。
美少年谈笑若清风霁月,举动如流水行云,不但相貌挺俊,身材也雄伟,猿臂蜂腰,虎胸彪腹,脸凝春花,形呈晓日,长眉入鬓,目如朗星。
他一面细看,一面暗暗喝采。
胖掌柜过来了,挺着大肚子摇晃着到了美少年身旁,还没开口说话,忽然想起隔座的吴先生,便转向他笑问:“吴先生醉了吗?那座位很暗,换个座儿好吧?”
吴逸发含笑站起说:“不麻烦你啦!真有了几分酒意。”他顺手给了胖掌柜两吊钱酒资,迈步出店。
出到店外,抬头望望天色,雪已经停了,一阵寒风扑面,酒便涌了上来。他打了个酒呃,心里想:“好奇怪,今个儿酒喝得不多,怎么居然有点醉了?莫非真的生病了?”这一想,勾起了游子思亲的悲戚,心里一闷,垂头丧气一步步拖着雪花迈步。
耳中猛然听到一阵急骤鸾铃响,抬头一看,迎面奔来一匹高头骏马,虎跃龙腾,四只铁蹄翻钹似的,溅起丛丛雪花急驰而来。他来不及看清马上坐的是什么人物,马已经冲到眼前。
他这会儿情绪不好,心中火发,对这个人闹市纵马甚感愤怒,懒得躲闪,手一伸,便扣住了马络头,奋起神威,带住马往身旁一摔,再往前一挫。
马上了蹄铁,在雪地上本来就有些滑溜溜不得劲儿,何况又是溜了缰的奔马,突然被他奋神力一摔一挫,即使是赤免神驹,也承受不了他这千百斤神力。
马头斜刺里摔出,前蹄便突然跪下了。
马上的人突然遭逢这种意外,猛地靴尖离镫,身子顺势飞离马背,半空中扭腰带起一阵旋风,燕子似的落在吴逸发面前,好俊的身法和骑术。
不仅是身法骑术俊,人才也一表非凡,身高七尺,又高又壮,捷赛猿猱,气壮山岱。吴逸发知道不是等闲人物,心生警惕,急退两步,双手一分立下门户,蓄劲待敌。
那人本来怒容满面,双目如炬,但目光扫过六和轩的店门,立即换了一副面孔,脸上涌起笑容,向吴逸发抱拳拱手,笑笑说:“壮士神力,佩服佩服,改天再领教。”话说得相当客气,冷冷盯了吴逸发两眼,理好缰绳,腾身上马,铁蹄溅起积雪,急驰而去了!
吴逸发被对方的奇怪神情弄得目瞪口呆,也感到惭愧。转头看到六和轩的店门前,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就有刚才在店里喝酒的美少年,正对着他微笑。
他感到脸一红,低下头急急忙忙走了。
美少年向胖掌柜低声说了一些话,也离店走了。
第二天早上,吴逸发一觉醒来,想起昨天发生的事,非常懊恼,懒懒地下了床,盥洗一番,正想出去走走,胖掌柜刚好带了店伙计杜二来找他。
他让胖掌柜和杜二进房,杜二替两人倒茶之后,笑笑出房走了。
胖掌柜说了几句闲话,接着正色说:“吴先生,你知道昨日傍晚,你担了多大的危险么?”
吴逸发愕然道:“你说的是哪一回事?”
胖掌柜低声说:“你昨日把那一个魔王给得罪了。”
“哪一个魔王?”
“那个骑马闹市纵马的人呀!”
“他是魔王?”
“就是他。”
“不像呀!好像相当和气呢!”
“和气?要不是你吉人天相,恰好碰上救星,替你解了围!我们一店的人,都为了你捏着一把冷汗。”
“那时,你说的魔王不是和和气气的,腾身上马走了吗?哪里有什么救星替我解了围呢?”
“你不知道?”
“不知道。”
胖掌柜不住摇头说:“吴先生,你是外地人,也许真的不知道。”
吴逸发微笑道:“我到贵县不过两天。”
胖掌柜说:“我们真定县出了两位大人物,来头不小,普通人谁也招惹不起他们。一个人物是大好人,讲道理,讲人情,谦恭下士,对人慷慨。另一个就不是这样啦!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横蛮,练了一身好武艺,两条铁臂膊有千百斤力道。
我们县里的人,送给他一个‘黑风’绰号,因为他遍身筋虬栗肉,浑如黑炭,使用起家伙争强时,真像一团黑风卷来滚去。”
吴逸发心中估量,没料到会无意中得罪了当地的大人物,但是他并不在意,笑笑说:“我并不怕他。”
胖掌柜好心地解释:“这魔王叫赵云起,年纪只有廿一岁,倒弄了一个守备的前程。他的哥哥赵海涛,却是一位知府。”
吴逸发转过话题问:“另一位人物又是谁?”
胖掌柜道:“另一位人物叫石海南,年纪更轻。他的父亲石俊龙,是我们县里的头一号缙绅,官拜雁门总兵。可惜前几年,因为一椿小事,逼得他挂官回里。
没想到过不了几个月,得了一场急症,就伸腿归天去了。石夫人中年丧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的石来雁,年纪轻轻十四岁就夭逝了。
第二便是石海南,当他八岁那一年,在雁门衙署里,认识马贩子贾宝春。贾宝春是武林的技击前辈,得过易筋经真传,把所有的能耐,都传给了石海南。石海南的轻身纵跳功夫十分了得,并且浑身像白玉般洁白,所以绰号叫小白龙。”
吴逸发忍不住笑了:“贵地两位人物,一黑一白,倒是十分有趣的事。”
胖掌柜也笑说:“一黑一白,两人也意气不相投。经过多次比武,几度交手,结果都是赵二爷落了下风,最后比出冤仇来了,现在两人是面和心不和……”
吴逸发不想听闲话,不耐烦笑道:“李掌柜,你不是替他们吹嘘捧场吧?你还是痛快些,说些关于昨天所发生的事吧!”
胖掌柜笑道:“我要不是说详细些,你是不会明白的。昨日你在我店里,所见到的那位英俊年轻人,就是石海南石二爷。骑在马上的那位魔王,就是赵二爷赵云起。”
吴逸发有点明白了,笑道:“我真是幸运,一天之内,同时见到贵地两位大人物。”
胖掌柜说:“当时赵二爷从马上跳下来时,你的性命可真叫做一发千钧,那魔王是不饶人的。”
“当时他怒容满面,后来……”
“后来,他看到石二爷。”
“他有点怕石二爷?”
“是的,他知道石二爷会插手管他的闲事,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可是他临走说的那句改天再领教的话,是不怀好意的。”
“我应该提防他?”
“是的,石二爷不放心,要我过来通知你小心。”
“谢谢他的好意。”
“石二爷看你的气慨和身手,知道你有很好的武功,可只是怕你不是赵二爷的敌手。石二爷的意思,希望你去拜访他,他可以赠你一点盘川,送你到邻县去,以免遭了赵二爷的毒手……”
胖掌柜话没说完,吴逸发霍地站起来,冷笑一声说:“李掌柜,谢谢你和石二爷的一番好意,可是我姓吴的不是挺不起脊梁的人,也曾见过不少三头六臂的英雄好汉。奇快妏敩
石海南他是世家王孙,我是江湖浪子,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我拜访他干吗?赵云起果然有意找我,我倒愿意在这儿等他几天,他不来,我才走路。请你转告石海南好了!”说完,又是一阵冷笑。
胖掌柜听了,真是又是气,又是好笑,他想:初生的犊儿不怕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我又何必多管这码子闲事呢?
想着,便站起身来笑道:“天下英雄出少年,我倒忒小心眼儿了!店里还有点事,恕我不陪啦!”说着,脸上尴尬的一笑,拱拱手儿,告辞走了。
吴逸发还是气得不住的好笑,他笑石海南摆架子看不起人。他想自个儿一路上见过几个阔人,自己也没把他们当一回事儿。
石海南不过是一个少爷,居然装点起门户来,要人上他的门拜访。我吴逸发怎么能丢面子到那个地方!
赵云起那样子,也许是真有一点儿能耐,真的他有意寻仇,这个倒不能不稍加留意。想着,便去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护身马甲来,脱去外面长袍,拿来贴身穿上,再加了一件紧身小棉袄儿,然后套上大褂,束了一条青绸带子。
吴逸发这件护身马甲,是鹿皮面绸里子的,内中用许多香油浸过的头发铺上,当胸的地方,还嵌了一块小铜镜。肋骨两边也有坚强的铁叶缀叠着。吴逸发穿好了衣服,暗暗又带上一柄锋利的匕首。
他以为这样真可以万无一失了,决意不出门,看李掌柜的话,到底算不算数!他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冷静地一个人读着。
刚刚翻了两页,杜二又闯了进来。
他站在床前铁青着脸说:“吴先生,赵二爷那边有个管家来找您老说话。”
吴逸发听了,一挺腰坐起来笑道:“来了么?刚等得我有点儿不耐烦了呢!”
杜二把吴逸发瞧了两眼,像要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点点头退出,接着便是一阵靴底声响了进来。
吴逸发抬头一看,来人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穿老羊皮灰色长袍,外面套一件青布对襟马甲。生得五短身材,满脸油滑,傲岸地递过一张大书“赵云起”三个字的大红名片,口中说道:“你是做什么的?”
吴逸发顺嘴说:“我是看病的,你主子犯了什么病呀!”他平日里跟叶万松学了些医术,也能看看一般的病。
来人瞪了吴逸发一会儿,狞笑着道:“你别多问,去了不是就明白了吗?”
吴逸发道:“不能这样容易罢!倘使你主子害的是心病,我这外科大夫,也没有法子呀!”
来人沉下脸来,瞪着两眼,大声说:“少耍嘴皮子,走吧!”
吴逸发眼看他这一付凶霸霸样子,只恨得牙痒痒地心头冒火,但他一来不愿意和一个奴才一般见识。二来也怕为难了栈中的掌柜,他强自压抑着火性,冷笑道:“好!我就跟你走,看看你主子能把我怎么样?”说着,跳起来,喝一声“走”。
来人不吭声扭转身大踏步先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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