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修真小说>公主不为妃>第六章 重识
  三日后,右护法风行带领五千骁骑军去往南蛮迎接韵德公主回宫,而左护法陌羽去往陇西仍未回归朝中。

  洛紫从风吟那里获悉,天菖城屡起暴乱,大将军陌城几度封城,试图捉拿发动暴乱的魅都女将,但一直未果,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城中多次暴乱闹得人心惶惶,加之云台雪山之水化入青河,导致寒流侵袭,更是引得城中人人自危,百姓怨声载道。

  天灾人祸,令景帝心力交瘁,经常夜不成寐,后宫中事更是无暇他顾。

  又过了几日,天菖再度下起了大雪,风吟一大早就去上早课,只留下洛紫一人在房间里埋头勾勒地图。

  窗外簌簌下着雪,房中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洛紫躬身作图,全神贯注于笔端江河山水之间,一笔一划倾注心力,丝毫未注意到身后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紫金龙袍,器宇轩昂,俊朗的眉深深皱起,负手静静伫立于洛紫身后,也不知耐着性子站了多久,一直悄无声息地盯着洛紫的一举一动,深黑的瞳似有大雾弥漫,眼底疏忽泄露一抹难以察觉的柔情。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洛紫终于完成了记忆里东垠国的概貌,不由大松了口气,许是弯腰过久,站直身体时,只觉眼前直发黑,双腿发软,来不及扶住桌子,洛紫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滑。

  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圈住了她,一拉一环,洛紫还未看清那人是谁,就已被拥入一个宽阔的胸怀中。

  洛紫睁开疲累的眼,就见一双冷如冰雪的黑眸紧紧地盯着自己。

  “你来了。”洛紫没有一丝惊异,也没有挣扎,只任由萧景渊抱着自己,眼神淡漠如死。

  萧景渊一言不发,脸色阴沉,把她的两只手抓起,叉开四指,而后狠狠地握住!

  洛紫啊地轻吟一声,手掌心的伤未好,被他那样死命握住,一股钻心地疼令她皱起了眉。然而,他似乎全然不顾她手掌的伤,只握紧了她的手,就把她往房间外拉。

  “你、你要干什么?”洛紫疼地直吸气,却无法挣脱他,只得踉跄地跟在他身后,而萧景渊仍是不答话。

  到了门外,两名佩剑侍卫一声不响地就跟了上来,萧景渊只朝他们微一点头,两侍卫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站在洛紫身侧,洛紫见他二人走过的地方,雪地上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心下已明白定是武功极好的宫廷高手,再看萧景渊,他步履匆促,一个月未见,背影清瘦不少,想必定是这一月以来的天灾人祸把他折磨地食不甘味,洛紫心中冷笑,人在做天在看,再怎么暴虐无度,终会自食其果。

  她完全不必再像初进宫时那么傻,咬他胳膊,拿话刺激他,她更不需在意他对她哪怕一丁点的好,她与他终究是陌路仇敌,不论他是何意图,她始终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穿过廊台亭阁,经过黛色宫墙,来到一处较为冷清的殿宇时,萧景渊忽地停步不再向前走,然而仍是不放开洛紫的手,洛紫的手掌早被捏的无知无觉,索性也不再挣扎,冷眼看他要做什么。

  “奴婢恭迎皇上——”过了一会儿,殿门开启,内堂中疾步走出一位领头的宫人和四名嬷嬷,齐声屈膝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萧景渊颔首,眉头微皱,对那领头的宫人道,“最近清寒殿可有日日清扫、打理?”

  “启禀皇上,奴婢一切都按皇上的吩咐,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你且带着她们先下去罢。日后还须坚持下去。”

  “奴婢遵旨。”

  萧景渊点首挥退那守殿的宫人,而后环顾四周,院落虽然萧条寂寥,缺乏人气,却在四处种满了树。

  四野寂静,雪在下,没有风,然而,树上却有零星的叶子随着雪花簌簌落下,萧景渊伸手接过几片叶子,许久,才长吐一口气道:“听闻七公主冰雪聪明,通晓养花之道,那么,可知这是何树?”

  洛紫闻言一愣,却并无异色,低头下意识去看他紧握她的手,萧景渊见此一愣,而后松开了她,洛紫随即走到那披挂白雪的树前,纤长十指抚上那树干,朱唇轻启,淡淡一笑:“干身密生瘤刺,然而,这刺摸来却并不尖锐。枝条轮生,向四方如此肆无忌惮地伸长,当是红棉无疑!”

  “如此看来,传说果然没有错啊——”萧景渊满意地点头,黑眸定定看着洛紫,只觉她总能令他感到意外。

  “听说这种树生命力顽强,即使是在极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亦能够发芽生长。红棉自古寓意:珍视身边之人——”洛紫移开与他交汇的眼神,望着那株红棉惋惜道:“但这般珍贵的花树却被种植在这等毫无人情味的地方,实在是可惜。”

  她话音才落,陡觉颈后一寒,一道森冷的寒光倏然划过——

  “好大的胆子!对皇上也敢出言不逊——”

  “再若出言不善,受我等一剑!”

  两位内侍武功高强,几乎不约而同从三丈之外剑指洛紫。

  剑未至,剑气已势如破竹。

  “顺甫,顺安,还不退下!”景帝微怒,眸光仿佛含了冰雪,面向洛紫,“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若没有人情味,纵然是偌大的皇宫,也不过是一座死牢而已。七公主真是好眼力——”

  顺甫、顺安彼此对看一眼,愤然又隐忍地退下。

  萧景渊淡然的眼神牢牢锁住洛紫的眼眸,好似在等她继续说下去一般。

  然而,洛紫却一挑眉,道:“罢了,与粗莽之辈有何可谈,又怎配听我为花解语。”

  顺家两兄弟早已气极,然而又不敢违抗圣命,只得看住洛紫的一举一动,再寻找报复机会。

  萧景渊深眸望了眼洛紫,见她无视自己,再度握住她的手,拉了她便往清寒殿内走。

  进了清寒殿,陡觉异样的冷,仿若有冰河封冻在了地底下,然而,在看到空寂的正殿当中那一尊庄严、肃穆的牌位之后,洛紫终于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若有来世,她情愿化作一株红木棉;若说今生,她情愿这一世从未来过。”

  萧景渊轻轻念着牌位下方那一行木刻的字,好似受了凌迟之痛一般,声音中含着些许苦涩的意味。

  虽然每天都会有宫人遵他旨意前来辛勤打扫,然而牌位上仍是不可避免地蒙了淡淡的尘,那些深深雕刻的字迹,却是醒目而又清晰的,涂上了朱漆的颜色,带着凤凰沥血的决绝,让他立时忆起那冰玉般清冷、寂寞的容颜。

  牌位上没有名字,却刻了一朵绽放到极致的木棉花,花瓣尽情地舒展着,开得热烈而奔放,如果可以复刻下来,怕也不逊于真实的花朵吧?

  微怔了半晌,洛紫冷凝的思绪不免暗自活动起来:

  如此哀怨的墓志铭,莫非是某位过世多年的妃子吧?而他,面上露出如此悲苦而又无奈的表情,莫非是他的母妃?

  在一段短暂的伤怀之后,轻轻的吱呀声忽然响起,洛紫陡然注意到,萧景渊似乎略转动了香案上的一尊金鼎香炉。

  那里,竟暗藏着一个机关。

  下一刻,那牌位便奇异地转动开来,一个长宽不过三米的方形洞口,豁然出现。

  洞口一开,一股淡淡的寒雾好似禁锢多时一般,猛然喷出。

  “把她带进来。”

  一声命令后,身为万金至尊的景帝毫无顾忌地踏上了香案边上的蒲团,而后,借助蒲团的高度,竟朝洞口纵身一跃。

  难怪,会那么的寒冷,身体都快要冻僵了——

  原来,清寒殿地下竟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冰宫!

  在两名侍卫的牢牢看护下,洛紫感觉自己仿若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这一刻,她蓦然想起了北方极寒之地——这里的寒冷竟丝毫不逊于守护着魅都女国的云台雪山!

  宽度不过九尺的通道,两边全部都是由方形的冰砖砌成,坚硬的土层顶部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同样镶嵌着一层薄薄的浮冰,越往内行走越明亮,初冬淡薄的阳光竟然从细微的缝隙中,穿过浮冰,点点渗透进来,照亮了前行的狭窄通道。

  洛紫因自小便在雪山脚下长大,也修习过魅都女子必学的御寒心法,且体内有护体‘紫灵珠’,此刻,她跟随着不远处萧景渊的脚步,心内默念着心诀,虽然因为寒毒尚未完全退却灵力极低,然而却也足以抗拒周边刺痛肌肤的寒意,所以一路行来,她的神态安然而又无畏,并不如身边两个侍卫那般畏寒。而前方那个沉默不语径直往前行进的龙袍男子却更加地镇定、从容,远远地看过去,他的背影竟自有一份洒脱不羁。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狭窄的地下冰道渐渐开阔,不久转过了三道噗噗冒着寒气的冰块门之后,洛紫的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宽敞、洁白的世界,好似来到了冰天雪地一般,入眼处皆是炫目刺眼的白。

  剧烈的咳嗽声忽然从身边传来,估计是那两侍卫早已支撑不住寒气浸腑了,然而萧景渊却镇定自若、毫无畏寒的迹象,洛紫正诧异莫名,忽听得萧景渊伸出手掌,低声命令:“服下魄寒丹,否则入不得清寒池。”

  顺家兄弟跪地谢恩,接过丹药服下。

  然而,看着萧景渊伸过来的手掌,洛紫却淡笑拒绝。

  萧景渊倒也不强求,只转头看了洛紫一眼,见她果然无一丝异色,好似走在春暖花开之地,脸上非但不苍白还有一丝淡淡红,当下也不再多问,迅速收回手,回身疾步往茫茫森白的寒雾之中走去。

  到得清寒池更加宽阔之处,萧景渊慢慢顿住了脚步,远远地站定,幽幽的叹息声自胸腔中缓缓吐出:“这冰塌上的女子,便是孤的母亲。”

  这时,洛紫缓步上前,抬眼便看到了吃惊的一幕:

  一方长宽七尺左右的方形冰塌上封冻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女子的五官仿若浮雕一般牢牢地凝固住了,长长及膝的黑发温顺地垂在她的胸前,素净、简单的白衣长裙贴着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皮肤,妥帖而又温顺,腰身上垂下来一条长长的流苏裙带,然而却同样凝成了一片静止的冰凌。

  她的样子,好像不小心睡过去了却再也没有醒过来一般,神态安详而又宁静,紧闭的双眸,乌漆的眼睫宛若一页小扇就那么寂静无声地合上了她的心门。

  “你的母亲,是她?那么,你是……”

  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后,看到女子额头正中那一粒纯黑色的美痣,洛紫的眼眸立时张大,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十年前,云台雪山上玉泉洞中那一袭似曾相识的身影蓦然间在眼前闪现。

  那个女人,长着纯黑色的美痣,洛紫一直记忆深刻,因为母皇曾经说过,长着这种奇异美痣的女子,通常都有着极为尊贵的身份,必不是世间普通之人。

  此刻,十年后的今天,看到眼前那一张从记忆里蓦然间苏醒过来的面容,她终于笃信了母皇的话。

  那个曾经在玉泉洞中修习秘法、以冰泉水养病的女子,果然不一般。

  那么,十年前,她带过去的那个小男孩呢?

  他,就是眼前与她有着国恨家仇的敌国帝君么?

  洛紫的心口莫名收紧,尘封了十年的记忆刹那复苏。

  任她再怎么不愿承认,也不得不相信了——

  十年前,九岁时遇见过的那个小哥哥,竟然就是眼前这个自己深深仇恨的男子,轩秣王朝的帝君,与她有着国恨家仇的萧景渊!

  “你是哪里来的小乞丐?为什么闯进我的地盘?”

  九岁的洛紫指了指雪白无暇的玉泉洞,亮晶晶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洞口瑟瑟发抖的男孩子。

  那时候,十岁的小景渊个头明显高过了洛紫,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布衫,外罩一件黑色的夹袄,夹袄中的棉丝极不安分地钻了出来,被寒风吹得纷纷扬扬。

  他的衣襟一角挂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听到洛紫的问话,不知所措地顿在那里,紧紧地抿着苍白、干裂的唇,白净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像个犯了错的女孩子一样绞弄着布袋一角,呐呐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渊儿,不要怕她,到母亲身边来——”洞中传出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淡淡命令的口气。男孩子咬了咬唇,乌黑的眼睫眨了眨,背起小手转身逃也似的飞跑进了洞中。

  洛紫见他那般软弱、害羞的模样,不禁弯起唇角肆无忌惮地咯咯笑起来。

  男孩子本来进了洞中,然而,听到背后无所顾忌的讥笑声,终于被激怒了,不禁捏紧了拳头,返身又冲了回来,生气道:“你,你笑什么?不准再叫我小乞丐!还有,这里,凭什么是你的地盘?”

  “看你那脏兮兮的样子不是乞丐是什么?怎么……”洛紫骄傲地扬起唇角,伸出小指,在空中示威地晃了晃:“你想要挑战本公主么?”

  她上下打量他,口气骄傲,“不过,看你那么瘦,本公主还是打算不要误伤人命了。”

  小景渊握紧了拳头,浑身发抖,却是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离开了那座可怕的皇宫,离开了那些尔虞我诈,他本以为身重剧毒、遭人追杀的母亲可以安心在雪山玉泉洞中安心疗伤,却没有想到才来这个地方就受人欺凌。

  三个多月以来的赶路加之饥寒交迫早已令他毫无反抗的力气,加之他性子内敛,丝毫斗不过眼前牙尖嘴利的女孩子,眼睛里不由充盈了又气又委屈的泪水。

  “渊儿,勿需理会她……”洞中的女子有气无力地阻止,声音却是冷静而又沉着。

  “呵。你们男帝国不是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么?今日莫非是怕了本公主?”洛紫掩口桀桀笑起来。

  “好,我接受你的挑战——”良久,仿佛终于被激怒了,男孩回头看了看玉泉洞中正在不停咳嗽的母亲,倔强地咬了咬牙,好似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仰起小脸道:“不过,我们说好了。如果我打赢了你,那么你就将这个雪洞暂时借给我与我母亲一用,并且保证一个月之内,不会有人上山来打扰我们。”

  “没问题!”洛紫未加思索,调皮地反问:“可是,倘若你输了呢?”

  “如果我输了……”男孩子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才低声答道:“如果我输了,我可以答应为你做一件事情。”

  “好,这可是你说的哦!不许耍赖!”洛紫动了动小手指,仰头道:“来,我们打勾勾!”

  男孩犹豫了一下,随后一步一步踏过深雪,伸出冰凉的小指,轻轻地扣在了洛紫的指头上。

  ……

  所谓不打不相识,她回想着年幼时的那一场孩子间的争斗,当时,她虽九岁,却早已学会德清宫的蓝级魅舞心法,并且会跳“庄生梦蝶”的前十二式,自然是毫无悬念地打赢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乞丐。

  按照约定,她要求他帮她寻找一株千年盛开一次的冰山雪莲,那时候,那种珍贵的雪莲是她想要送给母皇的生辰礼物。

  一个月,如此短暂,看见他那么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地为她满山遍野地寻找雪莲的踪迹,甚至在一次登上山顶的时候,他从天涯绝壁上摔落了下来,虽然绝壁下都是深雪,他只是擦破了一层皮,然而她还是被他感动了,竟私自请求女官派人暗中保护他和他母亲的安全。

  然而,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们都没有找到雪莲的踪迹。

  隔了许多年,她遥遥地看见那个九岁的小女孩无奈地看着小哥哥牵着他母亲的手,终是离开了云台雪山。

  那个女人,有着莲花般洁净的素颜,额头正中还有一粒纯黑色的美痣,看得她呆了好久。

  送走他们的时候,她咬着手指头,极其不舍地问:“小哥哥,日后你会回来看我么?”

  “小巫女,你真傻!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到冰山雪莲么?在没有找到之前,我当然还会再回来这里!”

  那一句话,生生晾了多年,早已凉透,以他十年的杳无音讯来看,早已是一句无从兑现的空口承诺了。

  “千年盛开一次的冰山雪莲,后来,你找到了么?”此时,站在冰塌前的洛紫,想起了小时候的约定,忽地幽幽冷笑。

  “抱歉,这么多年来,我仍旧未做到那件事情。”萧景渊负手背对着她,仿佛早已预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反应,黯然道:“或许,不是我找不到雪莲,而是雪山神女也不愿眷顾我吧。”

  洛紫淡然道:“没有什么,当时我们都不懂事而已,何况,那一次,你爬上山顶时,不小心从天涯绝壁上摔落下来,你当时的努力就已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你对我,不该感到抱歉!”

  “是么?你果真是这样想?”萧景渊转身,凑近洛紫的眼睛,极端认真的质问。

  她当时九岁,他,当时十岁。

  刚开始她叫他小乞丐,而她,因为会跳那种使人晕头转向的舞蹈所以被他称作“小巫女”,后来,离开云台雪山时,她终于心甘情愿地唤他一声“小哥哥”。

  十年光阴似箭,足以使得他们的样子完全陌生起来。

  然而,就在几天前,他深夜探访岫玉阁,隐藏在暗处看她练舞,在亲眼看到了她在樱花树下跳起了那一曲曾经打赢她的“庄生梦蝶”十二式之后,他终于确信——

  她,一定就是那个他苦寻多年的女孩子。

  因为那种舞姿,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人可以跳得像她那样孤清、美丽!仿佛是盛开的蝴蝶翩翩起舞,不晓得是他在做梦,还是蝴蝶在做梦。

  一如从前那一个月的故事,每一夜,她坐在洞口,他则陪着她静静地看着雪山上空的漫天星辰,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孤独。

  那时候,小女孩的孤独,真的是一种很凄美的感情……

  她时常嘟囔着小嘴向他哭诉:“姐姐们都不太跟我玩呢。”

  他不解地问她:“为什么呢?”

  她揉着红红的大眼睛委屈地说道:“因为母皇想把最好的东西全部都赐给我。”

  她所说的全部一指魅都女国的皇位,另一便是神女所赐的七颗灵珠子中灵力最强的‘紫灵珠’。

  “小巫女,不要难过,她们不跟你玩,那么,我来陪你好了……”小哥哥认真地安慰。

  他已经等待多年了,虽然从未在人前表露出来,然而当初俘虏她的时候,他一直不确定她是否就是当年那个九岁的小公主。

  一开始,他没有杀她,而是暗中命风行保护她,因她继承了魅都女国最珍贵的‘紫灵珠’,那灵珠子正是舅父练功所需之物。且在“魔王之花”蛊毒未曾发作的清醒时刻,他并不想要对所有的魅都女奴斩尽杀绝,所以,他是为了减轻嗜血的罪孽感所以放过了她。

  然而,这一刻,所有不杀她的理由一概抹去,只独独剩了一条:她,不过是他的小巫女而已。

  “你的母亲,还是去世了?”沉默了半晌,洛紫皱眉问出,见他苦笑不答,又继续道,“原来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我相认罢?”

  萧景渊无言一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清与苦涩。

  他伸出手掌轻轻拂去那一层盖在母亲身上的冰霜,似是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身不由己为君王,但求母亲在天之灵可以理解我的苦衷。”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有难言之隐?那么,你攻打我魅都女国也是有着可以谅解的理由?”洛紫冷笑道:“可是,不要以为我们旧日相识过,我便会顾念昔日的情分,轻易地原谅你……要知道,从亡国的那一天开始,我心中的那个小哥哥早就已经死去了!死去了!你懂吗?不要再妄图抹杀我对你的仇恨了!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或许是心中深埋多年的感情终于爆发了,洛紫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面对昔年的“小哥哥”就是萧景渊的事实,矛盾而又痛苦的感情在她心头交织着,令她一直以来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极度地爆发开来。

  “小巫女,难道你心中的小哥哥,真的……已经死去了?”

  萧景渊的眼眸倏地一暗,极度失望地喃喃问着,回头看着洛紫,深邃如夜的眼瞳里倒映出了洛紫激动的双眸。

  “对,死了!已经死了!”洛紫仰望着萧景渊,眼神冰冷彻骨,比云台雪山脚下那千年不化的冰河还要冷,“不要以为,你带我来这里,让我记起了从前的那些事,我就会忘掉今日对你的仇恨!往后,你我之间就当从未相识过,以后,你仍是你轩秣王朝的天子,我仍是你的奴,你为何要残忍地提起那些过往的事情!你要知道,从母皇离开我的那一天起,我和你之间从来都只有三个字,仇!仇!仇!”

  俘虏了她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悲愤,如此激动的模样,仿佛重现了十年前那个倔强的女孩子,她对他晃着手指的骄傲神态从来都不会令他讨厌,相反却令他此生都难以忘怀。

  萧景渊微微一怔,半晌才纵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然转过头去,扶住冰塌,对着榻上已成冰雕的母亲,声音嘶哑,一字一字道:“母亲,您听到了么?她说,她和您的儿子不曾相识!”

  他每说一个字,手指一根根攥紧,指间硕大的蓝宝石几乎快要被捏碎!而他的心也仿若被尖利、刺骨的冰针洞穿了无数的缺口,血液横流!

  他的话音刚落,好似有了回应一般,电光火石之间,半米开外刺来一道凛冽的寒光,光线所过之处发出微微的轰鸣之声,随后遥遥一指,径直刺向了洛紫的咽喉。

  洛紫却早已有所防备,身形一闪,暗自凝聚了全身的灵力,旋转起身体,踮脚一跃,便轻轻飞到了半空,及时地躲开了两个侍卫的剑锋。

  “没有孤的命令,谁敢动手!”萧景渊厉声喝止。

  然而,停在半空中的洛紫好似忍耐了许久,目露寒光地咬牙,悲戚地吟唱起来:“风荷舞动叹流年!”

  随着第一个句子的念出,紫色的裙纱腾空飞舞,寒雾把她的身影裹住而后四散爆开!

  那雾气喷打在萧景渊的面颊,他似乎还未从巨大的失落中回过神来,仍旧深情地注视着洛紫。

  直到身前两个侍卫挥舞起寒剑刺向半空,萧景渊这才诧异地道:“怎么,你身上的寒毒已被解开了么?”

  洛紫并不答话,冷笑着合上双掌,双腿并拢成竖一字,在半空摆起了“天血戏蝶”的舞式,咬牙继续吟诵:“韶华易散君不见!”

  第二个句子才念出,手握寒剑的顺家兄弟立即抵挡不住舞姿里散发出来的强大迫力,那股内力显然震痛了他二人的心脉,他们丢下寒剑,抱着头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小巫女,你真的如此恨我?”萧景渊一字一字怒吼,暗自封住了中庭穴,眸中有无尽的苦涩,语气那般不可置信。

  “一曲戏蝶诉今生,他日再与、君、相、伴!”

  听到最后那一句,萧景渊踉跄后退,眼神突然狠厉起来:“好一句他日再与君相伴!莫不是真要与孤彻底决裂!”

  说完,他神色一沉,脸颊上涌起一丝病态的血红,随后,眼眸内陡然发出血红的光芒,虽然他的意识极力地想要阻止手指抽出袖中的玄武宝刀,然而他的身体却无法抗拒体内魔的力量!wWw.xqikuaiwx.Com

  此刻,魔性因为愤怒的血液被激发出来,逼得玄武宝刀不得不出鞘了,刀锋在空中凌空一划,血红的光芒刺痛了洛紫的眼眸,而那嗡嗡轰鸣的巨大声音却震得洛紫心脉闷疼不已。

  她微喘了口气,知道自己其实一直是在强撑而已,此刻灵力已然耗尽,她这才扶住胸口缓缓落地,收起长长的流纱裙带,冷笑道:“你的两个好侍卫护主心切,想要杀我。方才,我不过是求个自保而已。”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听到那玄武宝刀的轰鸣之声,洛紫便猜到那刀定然又要嗜血,遂忍了忍,一反之前的抗拒之态,忽然换了温柔的语气,幽幽地道:“难道,小哥哥真的忍心置小巫女于死地?”

  “你叫我什么?”手里的刀当啷落地,喃喃念道着那三个字,萧景渊神色剧变,“小哥哥?我没有听错吧?你方才,果真叫我‘小哥哥’?”

  体内有如春风拂过,血液内流散的蛊毒逐渐褪去,血红的双瞳渐如冰雪。他拾刀回鞘,脸色又恢复了片刻前的苍白、羸弱,此刻竟像个大病初愈的孩子一般欣喜莫名。

  看他如此反常的神态,洛紫再度确信,他的背后定有术法强大的人在操控他!

  在菏泽城外的大营,以及在听雨阁,每一次他生气、愤怒时,都会有那样可怖的眼神!好似嗜杀的魔鬼,几乎能在呼吸之间就可以把她扼死!然他却似在强力克制着什么!眼瞳里交替闪烁着黑红明灭的光芒,仿佛有两个人在他体内打架,妄图争夺最终的占有权!

  但那样的隐忍恐怕也是有极限的罢?

  她可不要在这里白白送死!

  不过瞬息,她内心已是天人交战,最终改了主意,打算暂时忘记仇恨,娇纵他的柔情。

  她忍住心头恶寒,镇定地转过话头道:“不知道小哥哥带我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萧景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苦笑:“即便我的确是那个十年前站在玉泉洞口的小乞丐,恐怕此刻,也无颜再做你的小哥哥了!”

  洛紫闻言惊住,又听萧景渊一字一字吐出心中之痛:

  “今生,他虽是轩秣王朝的三皇子,却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无法保护好,最终令她死于奸人手下,这样无能的他,有什么资格请求小巫女的原谅!”

  到底十年前,他和他的母亲在皇宫里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

  “五年前,皇宫内政变,他在舅父的帮助下,终于力挽狂澜登上帝位,然而登基之后,才察觉到身体里魔的力量开始复苏,多年来,为了克服魔的发作,不得已服下更强的蛊毒,来克制魔性发作!如今,他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是魔,更别提今秋,遵照与舅父当年的约定,不得已毁掉了她的国家,杀掉她的母亲,且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将心爱的小巫女收做了俘虏。”

  萧景渊身体里有魔的力量,而他的母亲之所以会遭到追杀,莫非因为她乃是魔道中人?

  洛紫惊骇不已,难怪他会表现半人半魔的神态!

  而他的舅父居然也会用蛊毒之术来帮助他克制魔性发作!

  那样强大的术法,传说中,只有南方火之渊外的魔道中人才会使用,那么,他的舅父是梦夜山的夜魔,还是幽冥岛的红魔?

  然而,据传早在一百年前,两大魔道为了争夺火之渊的领地,发生了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最后两败俱伤,便是连魔道总坛都被血洗灭门,留下的余孽又被江湖‘辟天盟’的人悉数除尽,居然在过了这么多年后,再度听到魔道中人的消息!

  “老天爷对他也真够残忍呐!十年之后的重逢,竟是以仇人身份相见。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么?也罢,他,是活该要受此惩罚的吧?”

  扪心自问之后,萧景渊忽然剧烈喘息起来,脸颊上一阵红一阵黑反复交织着,他撑住冰塌,按住胸口,那里好似有万箭钻心一般疼痛无比。

  洛紫神色一沉,为他的身世惊诧莫名。

  可他毕竟是轩秣王朝的天子啊,什么样的人可以掌控他如此之久!

  难道那个他所谓的舅父,就是陌羽和那白衣公子口中的‘那个人’么!

  看他眉眼间的那种深深痛楚,又好似十年前,那个孤单无助的小乞丐重现了一般!

  可是,转念一想,又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坚持到如今呢?

  蓦然间,洛紫有些犹疑不定起来,然而身子还是警惕地退开了一步,继续忍耐着性子静听着他的诉说。

  萧景渊顿了顿,看着离自己远行一步的洛紫,苍凉一笑,忽然扶住冰塌,森长的手指轻抚着从母亲身上垂落下来的冰凌,手指微微地发抖,他深深地看了着冰塌上安然平静的母亲……

  良久,他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皱紧了眉头,饱满的额头上忽然间暴突出一根青筋,随后,一口鲜血好似忍了很久似的,终于从他唇角吐出。

  “皇上,万望皇上保重龙体!”

  “皇上万万不可如此悲痛!五年来,千岁爷的“魔王之花”种下已深,一旦皇上为情心痛,蛊毒、魔血交织过度,圣上恐怕会遭受筋脉俱断、七窍流血之痛啊!”

  顺家兄弟焦急万分,纷纷上前,一左一右扶住虚弱的景帝。

  “没事,孤尚有心愿未完成,怎会轻易死去。”萧景渊摆手,苦涩一笑:“虽说被舅父种下魔王之花,可那也是孤当时心甘情愿的,舅父当年曾经答应过孤,只要得到七颗灵珠子,助他修炼成‘回魂术’,就可以救活母亲了。多年来,孤一直坚信着会有成功的那一天。只是,孤没有想到,为了那一个愿望,孤却不得不付出成为半人半魔、遭世人唾骂的代价!”

  努力地按捺住心中的悲苦,萧景渊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巾,拭去唇角血迹,低下头,看着洛紫,明知解释已没无多大用处,但他仍希冀着什么,“每当愤怒、生气的时候,仍是无法控制自己,魔王之花发作之时,孤尝试了多次,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始终是无法完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心脉,更别说能够阻止魔性侵体。在舅父的苦心准备下,五年之后,为得七颗灵珠子,孤不得不遵守与舅父的约定,违心灭掉魅都女国,屠杀世间善良女子,囚禁她们,迫使她们国破家亡……孤,早已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又有何颜面奢求小巫女以及世人的原谅呢?”

  听到这里,洛紫心中震惊不已,为了救自己的母亲,竟然甘堕魔道,却置天下苍生的性命于不顾。

  他这一步,实在走得太荒唐!

  大错已铸成!且错得太远,太远……

  此时他羸弱、苍白的模样,他眼中的孤独,好熟悉,熟悉到令她蓦然间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小女孩的孤独虽然不及如今的他那么深沉,然而,此刻的她,孤独之感却也不逊于他吧?

  听完他那一番痛彻心扉般的诉说后,这一刻,她竟开始有些理解他了!

  被一个人掌控着命运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

  “小哥哥,果然已经死了么?”

  沉思良久,洛紫忽然冷笑一声,话语间明显地想要令他更痛!

  话一出口,她的心中莫名一丝隐痛,好像是自己拿刀在心口上剜了一下……毕竟曾经,她与他相识过,虽然年幼,可仍是有着令她心悸的力量!

  然而,即便如此,她,绝不允许自己对他有丝毫地怜悯与眷恋!

  “枉皇上如此真心待你!你却毫不体恤皇上的心意,一而再地逼得皇上动心动情!如此不识好歹,速速拿命来!”

  自景帝登基以来,顺甫便护卫在景帝左右,哪里见过今上受这等煎熬,当下剑锋一转,毫不客气地第三次指向三丈开外的洛紫!

  洛紫本想要运气躲避,突然感到丹田处空虚飘渺,哪里还有什么内力在?

  此刻,她根本无力再飞身而退了!

  何况,如果……此刻她还有灵力的话,刚刚她早就已经狠下心来趁萧景渊吐血之时出手了!

  顺家兄弟的剑法虽略逊于陌羽,然而却也是闻名朝野的“旋剑手”。

  此刻,顺甫手中的寒剑一出,便宛若离弦之箭,刺破周身的寒雾,披荆斩棘,狠辣无比地划破冰冷的空气,疾若流星,快如闪电!

  那寒剑呼啸而来,竟在空中飞速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指洛紫的咽喉!

  然而,危机时刻,两根修长的手指却遥遥探出,将寒剑定定地夹在了半空。

  嘶!

  长鸣尖锐而刺耳,竟是那剑锋生生刮过了手指间硕大的蓝宝石!

  这种更快更稳的力量,恐怕也只有深藏不露的景帝才会有的吧!

  “圣上!您?”

  顺甫惊叫,来不及抽剑,却感觉到剑锋已经被今上两指夹得牢靠。

  他瞪大眼,怔怔地看着景帝指缝间缓缓溢出的血液。

  那血,瞬间冻结成冰。

  洛紫本来闭眼做好了硬接一剑的准备,然而,听到那一声鸣响,她缓缓睁开眼眸。

  当看到萧景渊竟毫不犹豫地用手指夹住了顺甫手中的寒剑,为她化解了危机,当下不禁微微一怔,凄凉笑道:“何苦呢?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欠了你一命?”

  “剑上有毒,还不快帮皇上止血!”顺安上前,怒目向顺甫。刚才若不是碍于今上的威严,且有哥哥出手,以他忠心护主的肝胆脾气,他也早就忍不住想将她一剑杀了。

  这些年来,心思缜密的顺安早就看出来了今上的孤独与悲苦,中宫佳丽并不多,即便有轩秣第一美人凌贵妃在他身边服侍,但今上似乎从未真心宠幸过那个女人。

  所以,他很早就猜到今上的心中一定藏了一件极为秘密的心事。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今上的心中竟然深埋了一段宫中无人了解的记忆。

  虽说不清楚今上和眼前的女奴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然而,不知为何,那一段记忆却令今上怀念至今。

  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丝毫不念今上对她的一片痴情,从头到尾只是心心念念着她的国恨家仇,如此,他怎能不为今王担心?

  都说红颜祸水,现在,他恨不能马上替今王除掉这个祸水!

  如若不除,恐怕今王还会再为情心痛,到时,魔王之花会更深地破坏今上的心性,魔性一旦加重,只怕那千岁爷会更加嚣张,红魔将会控制整个轩秣皇朝……而且,她的仇怨那么深,身份那么不一般,日后恐怕发起什么变乱,到时候,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

  打了个寒颤,顺安不敢再想下去,却也不敢有所动作,目光对上了哥哥顺甫,见他对自己无奈地摇头,他这才怒目瞪着面前的紫纱女子。

  然而,下一刻,顺家两兄弟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只见洛紫俯下身体,苍白的唇轻轻地碰触上萧景渊凝冻在剑锋上的手指。张开口,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那一块封冻住的血迹。随着她舌尖热气的散发,冰块开始一点点融化,萧景渊的手指一动,终于可以抽出来了。

  此刻,萧景渊震惊地看着洛紫,似乎不相信这就是片刻前对他无情地说着“仇!仇!仇!”并且美丽的眼眸中窜着熊熊燃烧的火苗的——小巫女!

  “不,不要那样做!你会中毒的!”萧景渊在抽回手臂的瞬间,颤声喝止。

  然而,洛紫却牢牢扣住他的手腕,启唇再次俯身,温柔地含住那受伤的地方。随后,在他惊诧的目光、以及两位内侍惊疑不定的表情下,用唇舌间的温度暖透那冰凉的手指,吸走那些苦涩的液体。

  片刻后,她抬头,吐出毒血,随后又俯身,继续……

  直到伤口完全清理好了,她这才抬头苍凉一笑,眉头微蹙,虚弱、苍白的容颜好似雪莲盛开,贝齿上仍旧有一道黑红的血痕,在毒发晕倒之前,她望着萧景渊,淡淡道,“你不要会错意,我只是不想欠你什么。”

  “皇上,小心有毒!”

  顺甫、顺安似乎有些明白目下的状况了,若他们再一意孤行想要置那女奴于死地,恐怕,今上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将会更甚于那“魔王之花”的折磨吧?

  当下二人不敢贸然趁人之危,只纷纷疾步上前,想要阻止景帝伸手去抱中毒昏迷不醒的洛紫。

  “还不让开!”萧景渊冷声命令,“孤不准你们碰她!”

  他星眸一沉,完全不容人抗拒的语气,那伸手一挡的急迫动作,好似谁真的要带走他的小巫女一样紧张。

  他的举动令顺家兄弟陡然怔住!

  萧景渊并不理会他们的好意,伸出手臂将洛紫的头轻轻放进自己的臂弯,低下头,望着怀中静美的容颜,手指顺着她的乌发轻轻滑落,将她胸前的紫纱拢了拢,忽又一寸一寸用指尖去勾画她的五官轮廓,那种爱怜之极的模样,好似十年前的那一夜,她在玉泉洞口不小心睡着了,靠在他的怀里,他被她静美的模样深深吸引……

  命运,真的在跟他开玩笑……

  好似躲迷藏一般,他在明处,总也找不到暗处的她。

  尽管找到了,而她却像只刺猬一样,浑身是伤,对他充满了仇恨,令他无法靠近……

  “孤不会让你就这么死掉!”

  这寂静的一刻,萧景渊像多年前那个文弱、害羞的小乞丐在她耳边呢喃,好似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

  良久,感觉到洛紫的身体越来越凉,萧景渊终记起了什么,立时从片刻的温柔乡中清醒过来,抱紧了洛紫的上身,张大森冷的眼眸,转头,厉声问着顺甫:“解药呢?还不快把解药拿出来!——”

  那种寒剑,他知道,剑锋上沥了毒,却是有药可解的!

  说话间,他将她的身体牢牢地贴近自己,想要用自己的体温使冰肌玉骨的她温暖过来。

  “皇上赎罪!卑职……卑职手中并无解药,宫中毒药、解药一直都由大总管大人全权掌管——”

  “花槐?”

  “正是。”顺甫低声。

  “顺甫,你速速出去宣花槐去孤的寝宫。”萧景渊沉声吩咐,嗓音中全然是疲惫与焦虑,“顺安,你随侍孤的左右。”

  “诺”

  “诺”

  顺甫神色一凛,撩开袍子,疾步便朝着来时的冰道飞跑出去。

  顺安则上前来想要扶起景帝,却被摆手阻止:“几日未来,这里寒雾越来越重了,你且在前面带路吧。”

  说完,萧景渊咬牙从地上横抱起洛紫的身体,将她的头轻轻揽在怀中,跟在顺安的身后离开清寒池。

  “什么?他把那个贱奴带去了他的寝宫?”

  美辰宫内,凌贵妃坐在鸾塌上,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攥紧了一只碧玉琉璃盏,“啪”地一声摔到地上,死死地咬着牙,丝毫不愿意去相信碧珠的话。

  “回娘娘,确有此事。是奴婢派出的线人亲眼所见,圣上亲手抱着女奴出了清寒殿,身边还跟着御前侍卫顺大人,他们一起……”

  “住口!”凌贵妃打断了碧珠的话,胸口剧烈起伏着,猛然感觉到心脏一阵狠命地抽搐,好似被上了绞索一般,无比地疼痛。

  汗珠轻轻渗出她的额头,碧珠不敢再多言,忙拿了药丸和水递给娘娘,并为她捶背。

  冷冽的锋芒从那一双丹凤眼中射出,好似一把寒剑直指想象中的那个女人!

  那一次在兴安坊,她本有十足把握可以借冀天放之手,把那个女奴远送到塞外的陇西,然而,意外的是,一向与她关系疏淡的左护法陌羽,居然挺身而出,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冀天放,不但救了那个女奴,还把梅兰二士的武功给废掉了!

  梅兰竹雪,乃是她的左臂右膀,是义父多年来为她悉心培养的四位死士,如今废了两人,她等于被削去了一只臂膀,怎能不痛不恨!

  那一夜,陌羽不但废掉了梅兰二士的武功,还嚣张地把她们抛到美辰宫的院子里!

  宫殿里立时乱成一团,有人尖叫,有人奔跑,她闻声而出,待看清蜷缩在院子里奄奄一息的两人竟是梅兰二士时,气得一把扯断了门上的珍珠挂帘!

  而陌羽却抄着手,闲坐在院墙上,高深莫测地笑!

  她望着院墙上那张笑得邪气的脸,恨得咬牙切齿!

  陌羽,在宫里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她心中冷笑,反而慢慢镇定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冀天放依言去面圣,居然要求带走那位跳楼的魅都女奴——净秋!

  景渊不但爽快答应,还秘密下旨命陌羽暗中护送冀天放回陇西!

  她心知肚明,景渊定也怕那净秋途中逃走有所密谋,所以才那样安排!

  她若立时报复陌羽,反而会暴露自己对那女奴的陷害,因此她只当自己吃了哑巴亏,暂时把这口恶气咽下,待日后伺机再报!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陌羽暗中跟随冀天放、净秋一行离开后,景渊不知从哪里得知琼珠楼内的事情,竟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若不是太后及时赶到,她差一点就被他下旨打入冷宫!

  他对她扬手的那一刻,她看到,他深黑的眼瞳里闪着愤怒的火焰,脸上交织着痛恨、厌恶、无奈的表情!

  那样错综复杂的表情,以前她从未见过,立时令她惊愕,令她诧异,也让她的心刹那凉透!

  当初她被义父一手安排进宫,费尽心思铲除异己,在宫里密布自己的势力,慢慢坐稳中宫的首位,最终当上贵妃,虽然他迟迟不封她为后,可后宫之中已无人再敢触犯她的威严!

  然而,已经过去五年了,景渊却从未在她面前哭或笑,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哪怕一丝的生气或愤怒,他好像一个被操纵的偶人,没有心肝,没有灵魂,有的只是那一张英俊不凡的面具脸!

  她面对着那样一张高高在上的面具脸,夜夜独守空房!

  每个月只有固定的三天,他会按照先皇定下的宫规来她的房间,履行他作为帝君的职责,从来都是应付般地草草了事,每一次她尚未回味过来,他便转身沉沉睡去,没有一句柔情密语,没有一个哪怕爱抚的动作,他留给她的永远都是一道冷漠的背影,或是一张一成不变的面具脸!

  第二日上朝前,会有嬷嬷给她端来一碗药,他不要她怀上他的龙种,他要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确认她已经完全咽下去,他才肯放心地离开!再度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那一刻,她望着自己的夫君,轩秣王朝的天子,多年来从不为任何女子动心动情的他,居然为了一个女奴扬手打她!

  她不甘,不信,亦不承认!

  她苦守五年的爱,会输给一个亡国的公主!

  他认识那个女奴甚至都不到两个月!而以她五年来对景渊的了解,知他乃轩秣王朝至高无上的帝王,从登基以来就阅人无数,断然不是那种会为美色而轻易动心动情之人,相反,他骨子里是那样的至情至性,否则,也不会为了救活死去多年的母妃,而甘愿服从义父的挟制,并为助义父夺得七灵珠,还违心攻打下那女奴的国家!

  那么,他和那女奴之间,一定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旧情存在!

  明白了这一点后,她只恨自己当初的软弱!

  那女奴当初住进听雨阁时,凭她贵妃的身份,她要杀她,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办到!然而,碍于义父的劝诫,她才迟迟没有动手!

  位居“九曲地宫”深处的义父,心如明镜,不但对宫里一切了若指掌,便是连那一次兴安坊之事,都被他知晓!

  事后,义父还在“九曲地宫”的“修魂台”秘密召见她,对她一番痛斥,再一次提醒她,在未诱得“七灵珠”齐聚的那一天,那个女奴断然不能死,亦不能离宫一步!

  义父于她有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恩,她怎会忤逆他的意思?

  于是,她忍下一口气,这段时间,对于那女奴搬到岫玉阁与风吟同住的事,也睁一只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不敢再轻举妄动!

  她料定,十一月十五,按照义父多年来的练功进程,那一日若不出意外,他必将练成“回魂术”!

  而后,义父便要开始练更加强大的“噬魂术”,那“噬魂术”出自火之渊外的幽冥岛,是义父作为红魔圣君一统天下必要修炼的绝世魔功!

  然而,那“噬魂术”要练完七重境界,必须要渡七劫,每一劫,都要以一颗雪山神女的“灵珠子”做药引,方可避免练功时走火入魔!

  那样的话,不论“七灵珠”是否齐聚,那一日,义父必要逼出那女奴体内的“紫灵珠”用来练功,而没有了“紫灵珠”,那女奴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除之后快!

  然而令她措手不及地是,在那一日未到之前,景渊居然带了那女奴去了清寒殿!

  他为何带她去那里?

  那清寒殿地下冰宫中埋葬着他的母妃,秣帝的德妃,也是义父的亲妹妹——

  红魔圣女,凌天语!

  十年前,当今的太后,也即昔年秣帝的昭皇后,因嫉妒德妃得宠而设计陷害

  了凌天语!

  萧景渊作为轩秣王朝三皇子,年幼无知之下,被身中剧毒的母妃带着一路逃出皇宫,向北方而去,据说是去云台雪山疗伤。

  然而,凌天语从云台雪山归来途中却再度遭人暗算,为救景渊,后惨遭毒手,直到义父及时相救,才得以保全景渊性命!

  那之后,景渊便跟随义父将凌天语的遗体带至火之渊外的幽冥岛封存,在那里过了长达三年的艰苦生活,直到秣帝因纵欲过度、宣告病危,义父才趁机进宫,声称自己可令秣帝多活一年。

  秣帝起初不信,后来义父居然真的做到!

  作为幽冥岛至高无上的红魔圣君——凌天啸,不但利用强大的术法令性命垂危的秣帝有幸多活了一年,甚至还为昭皇后炼制了绝世“驻颜丹”,从那以后,义父备受器重,也开始了掌控轩秣王朝的阴谋之路!

  昔年昭皇后得大皇子,不幸幼年患疾病逝,后又生一女,即韵德公主,而淑妃所生二皇子萧景昌十三岁时便被册封太子,品行端正、为人善良。

  然而,一年后,秣帝病逝,义父便带动昭皇后发起宫廷政变,淑妃屡次险遭暗算,后恰逢陇西边关胡匪作乱,身为太子的萧景昌终是怕连累母妃,而放弃了与萧景渊背后势力的明争暗斗,主动请缨去边关打仗。

  一年后,萧景昌一统陇西边境,赐封昌王,在那里成家立业,后又将淑妃接走,从此再未回朝!

  持续了一年的政变结束,三皇子萧景渊顺利即位!

  景渊登基后,不到半年的时间,便在清寒殿下修建了深达十丈的冰宫,又命人从火之渊外的幽冥岛运回德妃遗体,将凌天语的遗体存放在清寒殿下的冰宫中!

  而义父,这才宣告自己乃是凌天语的兄长,又因备受昭皇后宠爱,从此当上国舅,赐封“九千岁”,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然而,五年了,除了从小被义父秘密收养的她,几乎无人知道,轩秣王朝的帝王——萧景渊,乃是秣帝与红魔圣女之子,也是红魔圣君亲外甥,不但体内天生具有魔的力量,恐怕那力量早已不是他能掌控,所以义父才要用“魔王之花”的蛊毒控制他!

  然而,看着景渊为救回母妃,甘受义父掌控,又逐步沦入魔道,她除了心痛心焦以外,却是爱莫能助!但她内心深处却清楚,倘若那一天,义父练成魔功,终于不再需要他了,她必会背叛义父,随他而去!

  然而令她齿冷的是,她可以为了他而背叛义父,而他却竟为一个女奴背叛了她!

  他不但背叛了她,还将她置于如此难堪之境!

  “娘娘,娘娘?”

  听到耳畔碧珠焦急呼唤,靠坐在鸾塌上的凌贵妃,被打断了繁杂的思绪,不由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碧珠左右看了看,随即附耳在凌贵妃身侧低语了一句,凌贵妃凤目圆睁,坐起身体,厉声喝道:“什么?封她为紫荆夫人?什么时候的事?”

  “方才,花总管已被皇上传唤到金尊殿,去给那女奴解毒,后来,就派线人来报,说是皇上已下旨册封那女奴为紫荆夫人,择日举行册封大典,说是因她护驾有功,所以才——”

  “护驾有功?”凌贵妃眉头拧紧,忽地冷声一笑,“恐怕是不想引起朝堂非议,才用那种理由立她为妃罢?”

  “娘娘英明,恕奴婢直言。”

  “说。”

  “奴婢听说,魅都女国的人会跳一种奇特的舞,奴婢以为,会不会是那女奴使了什么魅术,在那清寒殿中,迷惑了皇上所以才——”

  “还不住嘴!”凌贵妃喝止碧珠继续说下去,碧珠吓得跪倒在地,连呼,“奴婢知错了,不该多嘴多舌!”

  “行了。”凌贵妃不耐烦地打断,揉了揉眉心,凤目直视窗外冷肃的天空,“本宫倒是低估了她的实力!居然有本事从一个卑贱的女奴一跃坐上从一品侧妃之位!居然想一步登天,与本宫争夺后位?”

  “摆驾!”凌贵妃长身而起。

  “娘娘要去哪里?”

  “西朝殿!”凌贵妃眼里闪着森冷的寒光,勾唇轻笑,“这样大的事情,母后不可能不知道!又岂能坐视不理!本宫倒要瞧瞧,她紫荆夫人的位子能坐上几天!”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公主不为妃更新,第六章 重识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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