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此生第十七次生起篝火,看到火势稳了,她才放下枯枝与火石,小心翼翼的挨个投放木柴,再去石柱旁的铺盖边。
沉睡中的慕清晏眉心紧蹙,额头沁出薄薄的冷汗,察觉到女孩的靠近,无意识的攥住她的衣袖才好些——这已经比刚逃出来时好许多了,彼时的慕清晏简直是睡在梦魇中。
距离当日杀出太初观,已有十日了。
坐在金翅大鹏背上,迎面是迅烈的气流,若在平日两人自是不怕的,然而当时慕清晏虚弱至极,手脚无力,蔡昭只好用银链将他捆在自己身边。
本想一气飞到天边,谁知仅仅过了半日,金鹏就越飞越低,蔡昭这才发现两头金鹏柔软的腹部与腋下均中了数箭,虽然入肉不深,但造成了创口一直在淌血。
都说广天门的弓|箭手刚猛迅捷双,号称天下无双,蔡昭这时才算领教到了。
靠在她身上的慕清晏察觉到落了地,又听女孩说金鹏受了伤,迷迷糊糊道,“……它们自己会寻地方疗伤的,咱们去灵涧山躲一躲罢。”
灵涧山坐落于溯川东岸一条分支尽头的旷野之滨,当初蔡昭与慕清晏绕世界的搜寻石氏双侠时曾远远望见过。
放两头金翅大鹏自行飞离后,蔡昭发现两人四手空空,全无可用之物,只好将慕清晏藏在野地里某处,用枯枝败叶掩盖好才施展轻功去附近镇上采买必须物品。
说是采买,但蔡昭此刻身无分文。
为了应对激战,她出门时穿戴的尽可能轻便,袖袋与腰囊中塞满了暴雨雷霆乱魄针,以及暗器和必要的外伤药等,根本没有黄白之物的容身之地。
慕清晏倒是习惯随身带些金叶子,偏偏宋郁之好心办坏事,今晨给慕清晏沐浴更衣了一番,于是金叶子也没了。
按照话本子里说的,这等情形下的蔡昭应找一家为富不仁且面目可憎的狗大户,来个‘劫富济贫’,但是想到劫完富后首先要济的就是自己,蔡昭总觉得有些假公济私,何况事出紧急,她哪来功夫打听哪家有钱人该当被劫。
正在犹豫之际,她摸到自己脖子,灵光一现——召唤金鹏的小金哨不能卖,但上头的金链子可以啊。她赶紧解下长长的金链,直冲镇上当铺。
朝奉见蔡昭虽然年少脸嫩,但一身武林中人的利落打扮,衣裳上还沾有血迹,目中凛凛杀气未褪,同时很‘客气’的帮他们掰直了刚刚摔歪的铜灯架,出手轻松直如孩童捏泥巴——他们哪敢拿腔拿调,甚至看那金链做工精致,还多给了十两银子。
蔡昭捧着刚换到的银钱,奔波不停的买了车马布帛铺盖甚至锅碗瓢盆,最后是饮食和药材,到天色快暗才赶回慕清晏身边。揭开枯枝败叶,她发现慕清晏强撑着一口气等待自己,殷红的双颊映着惨白脸色,尤其触目惊心。
见到她回来,他似乎微松口气,眉心的阴郁散去,倒显出一股无害的秀美。
“你这么大阵仗,就不怕显了踪迹?”他笑的温雅孱弱。
蔡昭道:“北宸六派的势力遍布大半武林,更别说还有无数门生故交,只要进入城镇就必然会被发觉的。接下来我们都会在荒野中行路,适才那小镇四通八达,他们猜不到我们往哪个方向走的。”
慕清晏默了片刻:“我连累了你。”
蔡昭心中隐痛,低低道:“我与你,就别说谁连累谁了。”
将慕清晏扶上马车,她就赶车至一处隐秘的山涧,二话不说开始生火架炉熬药。
蔡平殊长年卧病,因为功力全废经脉尽断,身体比寻常人更虚弱,三天两头的头痛脑热咳嗽发寒,蔡昭自小看熟了这等毛病,配药熬汤十分熟稔,唯独生火有些狼狈,弄的她满脸黑灰才将控住火苗。
“你赶紧吃药,高烧了这许多日,别是以后伤好了脑子却烧傻了。”她捧着药碗过去。
慕清晏一饮而尽,将碗放到一旁:“脱衣裳,我给你裹肩头的伤。”
蔡昭盯着他。
慕清晏:“……我都见过你睡觉时怎么翻身了。”言下之意,看个肩膀不算什么。
蔡昭垮下背脊,裂开的肩骨着实痛的厉害,她知道此后还有许多难关,快些恢复便能少些差池,便缓缓解开衣襟,露出雪玉般的肩头,在慕清晏跟前背面而坐。
慕清晏似乎对处理这种外伤十分拿手,先给蔡昭捏正骨骼,再抹上落英谷的创药,最后削出两片窄窄的夹板,用布帛牢牢的绑在肩头处。
“……父亲爱养些稀奇古怪的飞禽走兽,养大了喂饱了就放出去。它们若在外头受了伤,就歪歪斜斜的摸索回不思斋,我自小习惯了给它们裹伤。”他嘴角微弯,语气柔和,最后给布条打了个简洁的抽结,忽然声音转低。
“昭昭。”他看着女孩纤细洁白的后颈,“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吧。我把幽冥篁道堵住,尽可能约束教众,不与北宸六派起龃龉,你我就安安稳稳的住在瀚海山脉中,永远不出来,可好?”
女孩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才微微颔首。
慕清晏心头一阵喜悦,只觉得山河倩美,四海晴空,便是深处凄冷潮湿的山涧,也是无限美满。随着药性发作,他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蔡昭迅速行动起来。
她轻轻的将慕清晏的衣袖裤腿推上,再散开衣襟,露出许多道深可见骨的血肉绽裂,以及伤痕累累的胸膛后背,黑红色的伤处与白皙的肌肤相互映衬,尤其触目惊心。
蔡昭将身上带的金疮药全都抹了上去,再用干净的布帛细细裹好,一面处理伤口,一面用力抹掉眼泪——像他们这等修为高深之人,其实只要养好了身体,内伤尽可自行疗愈。
处理好这些,她扑灭火堆,将逗留过的痕迹尽数埋入淤泥处。因为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她只好让慕清晏睡在马车上,两人趁夜赶路,白昼时则躲起来歇息。
慕清晏伤势颇重,又高烧了数日,之前全靠一口气撑着,此刻放下心事,多日的伤病便气势汹汹的扑杀回来。第二天白日中他烧的糊里糊涂,冷汗盈额,嘴唇开裂,牙关却咬的死紧,像个倔强的孩子般一声不吭,只紧紧的攥着女孩的衣袖。
蔡昭用白米与干肉煮了软糯的肉粥,却一口都喂不进去。
她身形纤细,慕清晏却肩宽身高,她也只好伸尽了手臂将人歪歪揽住,然后一面用沾湿的帕子给他渡清水,一面反反复复的哄着。
然她虽会熬药煮粥,却不善于哄人,盖因蔡平殊是天下第一等爽朗乐观之人,每每病的死去活来,只要稍微清醒,还要倒过来调笑安慰家人。
眼看慕清晏病的昏昏沉沉,她只好说她幼年的趣事,说她挚爱的生长之地——落英谷。
“……巷口的粥点铺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宝粥,粟米粥,虾姑粥,还有鸡汤栗子粥,又软又糯,鲜香扑鼻。我四岁那年,听到厨房大娘说姑姑病了,吃这个粥最好,于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给姑姑买粥。那家娘子人好,虽然我拿不出钱,却还是给我装了一罐粥。可惜快到家时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盖也肿了,我坐在地上看着到处都是的粥,伤心的哇哇大哭。”
“姑姑听见哭声出来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沉好沉,那条小巷又仿佛走不完,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却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伤心,就哭个不停。姑姑笑着把我领回去,一面给我擦药,一面说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顺的孩子。她一直亲我的脸,亲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间卤肉铺,据说他家的卤汤传了三代,几十年不停的加料加汤,便是放根木头进去也会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灶,浓郁扑鼻的肉香飘出十里,能从店门口走过而不买卤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镇西侧的那间香脂铺又是另一等香气了,每季采下最新鲜的花朵,蒸煮,晾晒,研磨,调弄……姑姑不爱涂脂抹粉,但为了压住屋里的苦药味,我总会去买些香饼来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时芙蕖,秋季金菊,凛冬寒梅,任何时候都能闻到落英谷的四季鲜妍。”
“本来镇上还有一间首饰铺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书生,仪态风雅,手艺精巧。他做出来的华胜,凤簪,珠花……都好看的不得了,镇上许多姑娘偷偷爱慕他。然而他却有个满脸刀疤的娘子,不但身体孱弱,动辄发脾气骂人,还不能生育,全镇的大娘都替书生不值。”
“几年后,他娘子病逝了,媒婆闻风而动。谁知那书生将妻子火化后,将铺子关了,带着妻子的骨灰离开了落英谷。临行前,他向爹娘致谢,能让他们夫妻这几年能在落英谷过上安生日子,妻子走的很安心。”
“爹爹问他去哪儿。书生说,他要带妻子去海边。他妻子一直喜欢大海,偏偏病体受不住海边潮气,现在没关系了。娘劝他想开些,以后的日子还长。书生却说,妻子走了,他的心也死了,没有以后了。”
“我那会儿看多了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听娘说这事后,以为那书生要去殉情,顿觉人世沧桑,情深不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爹娘姑姑差点笑弯了腰——那书生没死,将妻子的骨灰洒入大海后,他在长春寺出了家,每日修缮佛像和庙宇,过的很是平静。唉,白费了我那么多眼泪……”
记忆中的落英谷,是个四季如春花海飘漫之地,镇上满是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
到节庆时,盛开的桃花枝上会挂满写有美好祝愿的彩色飘带,清风吹过,漫长缠绵的五彩斑斓飘动飞舞,宛如梦中——那是她眷恋至深的家园,是她永远思念的梦乡。
她离开落英谷还不到一年,此时想来,却遥远的恍如隔世。
在女孩温柔轻软的呢喃中,慕清晏逐渐睡的安稳了。白昼过去,天际再度黯淡,他终于醒了过来,坐在火堆旁静静的喝粥。
“……我都听见了。”他忽然道,眼睛盯着火苗,“你说起落英谷的事。”
蔡昭一怔,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小时候傻气的很。”
“不。”慕清晏摇摇头,“我很喜欢你小时候的故事,还有你生长的地方,圆满美好,让人想起来就欢喜,我却不行。”
蔡昭想起他的幼年经历,不禁默然。她柔声道:“不要紧的,我把我的小时候分你一半。这样你想起来时,也会觉得欢喜。”
慕清晏抬起头,半边脸在火光阴影处,脸庞精致,眉宇动人,眼中微微闪动,宛如静谧湖水中的一点幽光。他微笑起来,“真的?那就说定了。”
入夜后他们再度赶路。
此时李文训的飞鸽传书已至各处,武林正道乃至散客游侠俱是震动,纷纷赶到溯川两岸,四处打听慕蔡二人的行踪,蔡昭白日去邻近镇上补充食物和药材时险些露馅。
街头巷尾,酒肆茶铺,到处是议论纷纷的江湖中人——
“落英谷这风水啊,果然又出了一个魔女!”
“都怪蔡平春两口子,太晚把女儿送出去拜师了。可怜戚宗主和周庄主,被自己看着大的姑娘偷袭,伤势不轻啊,不知现在如何了。”
“我听说长春寺的大师们送疗伤圣药去太初观了,应该没事了吧。”
“你知道什么,外伤好医内伤难愈啊。戚宗主和周庄主都是厚道之人,蔡昭既是故人侄女,又是北宸弟子,如今误入歧途,不知该有多伤心。”
“哼!蔡昭这贱婢欺师灭祖,无耻之尤,我若见了非替北宸子弟出口气不可!”
“你算了吧,蔡昭虽然品性不佳,可她接连打伤了戚宗主,周庄主,杨门主,还暗算了自己老子和宋门主,这等身手,咱们几个对上了还有活路?!”
“王兄此言有理,就算几位掌门或受偷袭,或是手下留情,至少也出了一半功力吧,蔡昭能在那等境地中救走魔教教主,那一身本事可想而知!”
“真这么厉害啊!我听说那蔡昭才十几岁啊。”
“当年蔡平殊打遍天下无敌手时,也就这个岁数吧。”
“啧啧,果然是蔡平殊养出来的丫头,非同小可啊。”
“你们怎么想我不管,我们海蛇帮世受驷骐门大恩,如今杨门主受此奇耻大辱,别叫我遇上,但凡遇上了,我拼了命也要好好教训蔡家丫头!”
“我听说那魔教教主身受重伤,蔡昭身上也挨了几下,总之碰上了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总之先找人吧。不是说杨门主和宋门主正带着人追上来了嘛,还有李文训大侠和周致娴女侠,都各领着本派弟子到处搜寻呢,咱们帮忙通风报信就是了。”
“诶诶,你们说,等捉到蔡昭那魔女之后,会怎么处置啊!”
“欺师灭祖这等大罪,不死也得去层皮吧。”
“蔡谷主肯答应?”
“他女儿叛出师门,伤残同门与长辈,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
蔡昭躲在街角听了会儿,默不作声的离去。
此后数日,她依旧是白昼歇息,夜里赶路,带着慕清晏径直往灵涧山方向走,每隔两日就近寻个小镇采买必须之物,直到第十二三日他们终于到了灵涧山脚下。上山之前,蔡昭照旧去附近镇上补充所需。
之前为了小心起见,她每回只敢购买少量药材食物,好在她买的不是寻常外伤药就是更加寻常的退烧药和补养物,而对慕清晏修复内腑真正有用的碧蝉雪参等稀有之物,反正镇上没有,她索性问也不问,如此便不易引人注意。
在山神庙中稍事盘桓,二人上山。
灵涧山地势险峻,人迹罕至,两人行至山腰以上,发现一口被藤蔓遮盖的隐蔽山洞,走进去后发现洞内虽然潮湿,但气息流畅,显是另有缝隙与外面透气,于是便决定歇在这里。
慕清晏在洞内生起火堆,然后靠在山壁上歇息。
蔡昭拿着点燃的茅草柴木放置洞内四周,好慢慢将山洞熏烤的干燥。火光映着她雪白的脸颊,显得憔悴疲惫,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依旧澄澈。
“这里十分隐蔽,你自己一人待着应也无事,寻常野兽你也应付的了。待会儿我将食药留下,你就在这里慢慢养伤吧。”她忽然道。
慕清晏微微坐直身体,长睫低垂:“你是要回去看你爹娘和师父么?这也是人之常情,至少看看他们是否平安康泰。不过你要小心,若是被他们发觉可就回不来了。你不用担心我,他们一时之间找不到这里的。”
“应该不会再有人来追你了。”女孩角落中放置最后一个柴火堆,“三日前我去镇上采买,发觉追查我们的人已然少了一半。昨日去了另一个镇,我看除了少许太初观的追兵,几无江湖客了。”
“哦,是么。”慕清晏目光闪动,笑道,“他们怎么不追了?是嫌弃大海捞针毫无头绪,这就放弃了?还是得了错乱的消息,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蔡昭道:“不是嫌弃大海捞针,也不是往别的方向去了,而是他们停止追索了。”她抬起头,“这么多天了,他们也是时候停止追索了——正如你所料。”
慕清晏笑容缓缓消退,“如我所料?昭昭这话怎么说的,我怎知他们会停止追索。”
蔡昭目色沉静,“你或许不知他们何时候收手,但你知道他们迟早会收手的。”
慕清晏嘴角微翘,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我听不懂昭昭的话。”
蔡昭静静看过来,慕清晏凝然回视。
“听不懂?那我就从头说起吧。”蔡昭眼中露出一抹淡淡嘲意,“记得当初攻下青龙坛不久,星儿曾私底下偷问我一件事……”
【一脸忐忑的小婢女正为镜前少女梳头,“昭昭姑娘啊,我听说教主已经收服了上官坛主及其部众…”
“是啊,怎么了。”蔡昭不解其意。
小婢女惴惴不安的捏着梳子:“可,可是少君为何不让他们服用‘七虫七花追魂丹’呢?”
蔡昭一惊:“游观月服了?”
“是啊是啊,不但我家公子服了,王舵主,唐舵主,还有柳江峰大哥他们都服了。可是上官坛主和少君新收服的那些人都没服,少君是不是还未完全信任我家公子他们啊!”】
“七虫七花丸是你们慕氏代代相传的密藏剧|毒,以七种花草与七种虫豸糅合而成,变化万端,神鬼莫测,破解的药方只有制毒之人才知道。”蔡昭道。
慕清晏嘴角一丝冷笑:“这是游观月借星儿之口来试探我的意思,沉不住气的东西!只是他没想到,你真的会替星儿保密。”
蔡昭凝望一侧青苔,神情怅然:“我素来猜不到你们这些肚肠弯弯绕的人,非得等到山穷水尽,毫无退路了,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慕清晏单手搭在屈起的膝头上,神情冷漠。
蔡昭转回头,“当时,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照理来说,游观月柳江峰他们是你多年来反复观察,确认对慕氏与仇长老还保有忠诚之人,反而是上官浩男等新归之人未能笃定他们的忠诚。然而你却给前者下了七虫七花毒,于后者毫无约束。”
慕清晏冷冷一笑,“像我这样阴阳怪气的人,兴许就是这么古怪呢。”
蔡昭摇摇头:“你曾说过,历代慕氏教主都有用七虫七花丸控制部众的做法,反而聂恒城这个篡权夺位之人却从未用过,其胸襟魄力可见一斑。你这么喜欢跟聂恒城别苗头,若非必要,我想你也不愿用七虫七花丸控制人的。”
“这件事我翻来覆去许久都想不明白,如今才知晓……”她的目光落到慕清晏脸上,“你不是不信任游观月他们,相反,众多部下中,你最能信任的就是这些对旧主恩情念念不忘的部众了。”
慕清晏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又为何逼他们服下毒|药呢。”
“因为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也因为你知道未来派他们去做的事太重要了。为了稳妥起见,才不得不用七虫七花丸的。”
“什么隐秘之事?”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慕清晏看向女孩,目光幽深。
蔡昭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于惠因,吕逢春,这些人哪个不是跟聂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居然会放任他们代你打理教务?!还有李如心母子,就算不斩草除根,也该幽禁到无人知晓之处,你却将他们堂而皇之的放在瀚海山脉?唯恐暗中怀念聂氏的人不知道——慕教主,你这是设了一个局,或者说,你走一步看三步,早在动手攻伐聂喆之前,你就已计算好了一切。”
山涧中不知何处滴下水珠,一颗一颗,落在湿润的山石上,声音清晰可闻。
“昭昭说的我仿佛一个妖怪了。”
慕清晏坐直身体拨动身前的火堆,握着树枝的手指修长稳定,白皙干净,“也是,戚宗主不是常说我是画皮妖么,看来昭昭是听进去了。不过我若真有这么厉害,怎会险些被废去一身功力呢。”
“因为天算不如人算,有些事与你想的并不一样。”
慕清晏冷哼一声,不予置喙。
蔡昭只好继续道,“击败聂喆容易,扫清聂氏叔侄四五十年经营的痕迹,方是艰难——这点,你早就料到了。可若人家好好的投效你了,你总不好再大开杀戒吧。最好就是,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聂氏附庸和心怀叵测的墙头草们,能自己跳出来。”
她道,“于是你和游观月定计,借探访石氏双侠之机,来个‘意外失踪’。随后游观月他们就会向北宸六派发难,做出你已被害的假象。吕逢春等人见状,便会伺机叛乱。”
“可是,吕逢春与于惠因,一个蛰伏半辈子,没有万全的把握断然不肯出手,一个的确没有贪恋权势之心,唯独想保全李如心母子。不来点真的,他们怎肯动手?可若游观月等人真把事情闹大了,两边厮杀起来,结果就难说的很了。”
少女的目光深澈如星,将阴暗的人心照的清清楚楚。
“那么,究竟有什么法子,既能看起来与北宸六派势不两立,又能不让北宸六派真的动起手来呢。”
蔡昭艰难的发出声音,“……你是不是朝北宸六派的家眷动手了?”
慕清晏抬起长睫,一言不发的看向她,不啻默认。
【慕氏历代埋骨的坟茔之出口。
胡凤歌,于惠因,吕逢春,还有一干大小头目俱拱手行礼。
游观月见慕清晏马上要乘金鹏离去,赶忙询问:“教主,您有什么吩咐?”
慕清晏满眼戾气的回头,眸子浓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还用我教你?!”
游观月一震,心头透亮,连忙低头拱手称是。】
蔡昭强自镇定:“你把周家人怎么了?!”
“……只是请几位夫人去做客罢了。”慕清晏终于说了出来。
【一行装饰华贵的车马悠悠行驶在郊外,周遭随行着许多说说笑笑的华服奴仆,其中最大最精致的一辆马车中,三名中老年妇人正在说话。
闵老夫人用力戳着儿媳的额头,“你呀你,昏头了么!居然由着玉麒跟蔡家退了亲!你是要气死我么!”
闵夫人很是委屈:“当年姑母你不也不肯蔡平殊做儿媳么?蔡昭那小丫头您也见过,说话不依不饶,尖酸刻薄,比蔡平殊难对付多了,我见了就生气!心柔多好,恭敬乖顺,什么都听我的,更别说爹爹和哥哥一个劲的求我呢。”
闵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要帮扶闵家,先要看你儿子能不能承袭庄主之位!当年我儿技压天下,承袭佩琼山庄众望所归,你儿子呢?!你从小舍不得他吃苦受罪,破一丝皮都要叫唤半天,练功哪有不吃苦的!心柔千好万好,她有蔡昭的本事,能帮玉麒上位么?”
闵夫人被骂的不敢还嘴。
马车内另一位老夫人柔声劝到:“嫂嫂,算啦,事已至此,还是往好处看吧。”
闵老夫人转头就骂:“如今庄中年轻子弟最出挑的就是玉乾玉坤兄弟俩,你是看他们年幼失怙,是被你女儿周致娴一手带大的,打量着将来能靠他俩压到我头上来呢吧!”
“不不不,我怎么敢?!”这位老夫人甚是柔弱,“夫君过世后,多亏嫂嫂照顾我们母女,就算将来玉乾兄弟有造化,我也会教导他们敬重嫂嫂您的!”
闵老夫人略略顺气:“这还差不多。”
她忽的眉头一皱,“外头怎么没说话声了,这车怎么越来越快了!不对,来人呐……”
不等她叫完,车厢帘子忽被一把扯下,只见豪华的马车孤零零的飞驰在山间小路上,佩琼山庄的人都不知去哪儿了,两旁均是劲装骑马的陌生汉子。
亲自赶车的唐青探进一张笑脸,“三位夫人,我教有请!”】
蔡昭被一口气哽的喉咙痛,“驷骐门呢,你们定是冲杨鹤影的小老婆和儿子下手吧!”
“不错。”
【城中最大的道观中香烟鼎盛,沙氏前呼后拥得意洋洋,带着心爱的儿子杨天赐正在殿中供奉祭品,忽然砰砰砰砰数声巨响,大殿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
于此同时,地砖缝隙中冒出无数股烟雾,驷骐门的侍卫奴仆嗅之即晕。
眩晕的美艳妇人在惊恐的目光中,王田丰领人从地道中破砖冒头,笑道:“杨夫人,杨公子,咱们换个地方耍耍罢。”】
“那广天门呢?青莲夫人已经死了,整条花街都是宋时俊的红颜知己,你们总不会去抓花娘吧。”蔡昭讥嘲道。
慕清晏道:“不是花娘,是宋时俊的两个儿子,宋秀之,宋茂之。”
蔡昭冷笑:“他俩修为不弱,恐怕不好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
【“你少废话,我都两个月没出来狩猎了,难得老韩在林中发现了一头通体雪白的豹子,我要扒下皮来给父亲做件袍子,你别啰里啰嗦的拦着我。”宋茂之满脸不耐烦站在郊外林侧的一座猎屋中。
两名伴当在一旁帮他准备马鞍,弓箭等狩猎物事,贴身随从为宋茂之整理穿戴皮革甲胄,还有一个年轻猎户缩在屋角给自己绑腿带。
宋秀之笼着双手,嗫嚅着:“可是父亲说要我们好好看家,不许出来胡闹。”
宋茂之回头骂道:“定是那群老东西又说我坏话了!哼,他们仗着辈分高资格老,这不许那不行,管头管脚的,看着吧,待我继了位,头一件便是撵走那群老东西!”
“茂之。”宋秀之无奈,“宋家自己人怎可阋墙,何况他们都是叔伯长辈。”
“不用你来教我,到时我找郁之帮忙。嗯,说不定那时候他也执掌青阙宗了,到时我们兄弟一心,其利断金,谁还敢看轻本公子!”宋茂之转过头问那年轻猎户,“喂,老韩怎么还不回来?”
年轻猎户似乎十分胆小畏缩,绑了半天腿带也没绑好,回话时还结巴了:“叔,叔父说不可可可坏了公子兴致,就提前领领领着…人去林中,将那白豹赶出来。”
宋茂之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又嫌弃道:“老韩多伶俐的人,你怎么话都说不清。”
“我这大侄子若不是太笨拙了,大哥早将他带到公子面前领赏了!”随着一阵笑声,一名老猎户带着一高一矮两名猎户进入猎屋。
三猎户一齐向宋家兄弟行礼后,老猎户站在原地,另两人绕到宋家兄弟后方,去给年轻猎户绑腿带。
宋茂之笑道:“几年不见,你韩老二倒是口舌溜滑了。怎么着,这趟回来还出去么。”
韩老二道:“天底下哪儿都没咱们广天门的地界好,这趟回来老奴就不走了,只盼公子抬抬手,赏小老儿一口饭吃,别嫌弃我没我家大哥好使!”
宋茂之哈哈大笑:“你们韩家世代受广天门的庇护,这有何难。行,你以后也跟着我吧,好好伺候着,金银美眷少不了你的!”
正听他俩一吹一捧,后方的宋秀之闻到一阵极其浓烈怪异的气息,不等他发硬,就觉得自己背后数处大穴被什么刺中,随即全身麻痹,倒地不起。
从勉强撑开的眼缝中,宋秀之看见那名略矮的猎户抽|出匕|首,身法鬼魅,旋风般一刀一个,顷刻间将三名伴当抹了脖子。同时动手的还有那高大魁伟的猎户,只见他双拳虎虎生风的向宋茂之扑去。
宋茂之修为不差,奈何长剑不在身边,又是猝不及防,当下就被高大猎户砰砰两拳打在胸口,不支的踉跄后退时,刚好被身法灵巧的矮瘦猎户在背心大穴上刺入两根乱魄针,于是也瘫软在地。
矮瘦猎户哈哈笑道:“神拳太保柳江峰,果然威名不减当年。说什么广天门的宋茂之大公子是如今北宸六派中的佼佼者,也挨不住柳大哥两拳啊!”
这时,外头的侍卫听见猎屋内有动静,赶忙敲门询问。
宋秀之心中一松,心想这几人再厉害,也顶不过外头近百名广天门高手吧。
谁知那名年轻的结巴猎户忽然站到门边,高声道:“能有什么事,本公子今日兴致好,你们别跟老妈子似的围那么紧,都给我滚开些,收拾好了本公子自会出来!”
宋秀之心中大骇,这赫然就是宋茂之的声音!
停了一息,结巴猎户再度开口,这次是宋秀之那斯文客气的声音,“茂之,好了,他们也是恪尽职守,你若有个好歹,大家可怎么交代啊。”
最后又是‘宋茂之’烦躁的嘟囔声,“一个个烦死人了,看我以后……”
——这结巴猎户居然是个擅口技者,将两兄弟的声音语气模仿的分毫不差。
纤瘦矮个的猎户走到宋秀之跟前,蹲下微笑道:“看够了么,那就睡会儿罢。”
又一根乱魄针下去,宋秀之彻底人事不知。
韩老二讨好的走过去,“游坛主,这个……”
游观月回头笑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回去就将金子给你装上,天涯海角你走远些,自去快活吧。”
韩老二大修过望,连连鞠躬道谢。
这时猎屋顶梁的瓦片被揭开数片,放下绳梯。
原来这间猎屋是依山而建,头顶是一棵巨大无比的百年老松,枝繁叶茂的冠盖直将整片屋顶都遮住了,而后方的山泥石壁早已被凿开一条通道。
当下游观月与柳江峰一人一个挟起宋家兄弟,悄无声息的爬出屋顶,在茂密的冠盖遮掩下,从山壁通道离去了。】
“好,好厉害!”蔡昭淡淡道,“还有别人落网么。”
慕清晏道:“照计划,还有尹素莲和王元敬的家人,游观月说加上落英谷的老镇长和宁老夫人更好,否则令尊令堂会受人侧目。”
蔡昭气到冷笑:“慕教主算无遗策,小女子佩服佩服。”
慕清晏道:“也是六派安逸太久了,疏于防范。当年聂恒城在时,大家时时枕戈待旦,防备怎会如此松懈,漏洞百出。”
他自嘲道:“不过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两百年来第一个被北宸六派生擒的教主,真是将祖宗的脸也丢尽了。”
蔡昭沉默一息,“……你没想到我们真能找到石氏兄弟,进而推断出王元敬的恶行,更没想到会引出我姑姑与慕正扬的陈年恩怨,最后一步步到了这个田地。”
她一顿,又问:“游观月奉命去做戏了,上官浩男他们呢?你是不是令他埋伏在什么地方,一伺有人异动,即行反攻平叛?”
“不中亦不远矣。”慕清晏啪的掰碎一块巨大的木块,丢入火堆。
【瀚海山脉外围一处隐蔽坞堡中。
“大侄子,吕长老他们真的反了吗!”一名中年汉子气喘吁吁的拍马赶来,身后是一长串疾驰的部下。
上官浩男正在点齐人马,闻言道:“教主料的一点也不错,吕逢春那老乌龟果然不是个东西,这会儿正在极乐宫大肆摆谱呢!八里叔,咱们这就打回去,掀了那老乌龟的壳子!”
中年汉子大声称是。
旁边另一名中年文士却慢悠悠道:“游观月呢?平时只见他跟在教主后头,寸步不离,此刻怎么不见他?!”
上官浩男烦躁道:“教主失手落入北宸那群龟孙子手里,游观月正忙着救人呢!教主本来就是吩咐我看好总坛,我和他各司其职,各干各的。秋桐叔父你赶紧去召集人马罢!”
吴秋桐身后的部众依旧纹丝不动,更是劝道:“浩男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今日托大说一句,就凭咱们这些人,未必能反杀吕逢春啊。”
上官浩男大怒:“当初咱们说好了投效慕教主,秋桐叔父你现在说这些是做什么?!”
吴秋桐:“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本是开阳瑶光两系的旧部,而两位长老在世时可是效忠聂教主的。慕清晏未必真能信任咱们吧?”
秦八里怒吼:“当初开阳瑶光两位长老见慕氏扶不起来,便决意投效聂恒城,此后忠心不二,这有什么错?!之前反攻聂喆时,我们也起誓投效慕教主,自然也该此后忠心不二!吴秋桐你现在想要如何?!”
吴秋桐冷笑:“可我们投效的慕教主却落入北宸六派手中,可见也是个扶不起的。”
上官浩男冷静下来:“吴叔父,你就说想怎样吧。”】
“上官浩男他们若肯奉命反杀吕逢春,那就是忠诚于你的;反之,不是本就暗存反心,就是墙头草,弃之亦不可惜。”蔡昭道,“是这样吧。”
“知我者,昭昭也。”慕清晏缓缓起身。
他身上穿的只是蔡昭随手在街头买来的粗布长袍,然而眉宇清艳,目光敏锐明澈,颀长高大的身形一站起来,山洞便似小了不少,一股压迫气息油然而生。
蔡昭:“你打算瞒我多久?”
慕清晏神情淡然:“这些腌臜污秽的事,昭昭不知道更好。”——言下之意,他根本没打算让蔡昭知道。
日光从山石缝隙处透入,隔着几重转折,微漾如波。
蔡昭点点头,“好,那你好好歇息,我这就回去了。”说着,她转身。
“你既然要离弃我,之前又何必救我!”身后的男子发出急促的呵斥。
蔡昭缓缓转身:“你们的陷阱是早就设计好的,各派的内贼也是之前就买通的,只等你一‘失踪’,游观月就会假做慌乱的向北宸六派发难,顺势向各派家眷出手。谁知你却真的出了事,这一下弄假成真,打乱了整个计划。吕逢春固然被诱发了叛乱,游观月等人也是阵脚大乱。”
“他们现在向各派家眷动手,是在听到你被擒的消息之后。中间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月。等他们拿到人质,再飞奔赶来救你,已经来不及了。三日前,各派追兵逐渐减少,我猜是游观月他们终于赶到溯川了。”
【直道上骏马飞驰,黄沙滚滚。
北宸诸派正向溯川东岸赶去,忽听对面另有数骑人马奔来,并在众人面前急急勒马止步,马蹄高高扬起,黄沙散去,数骑之中当头的是一名俊俏的笑脸青年。
笑脸青年二话不说,扬手扔过去一个布袋。一名弟子远远的用剑鞘挑开布袋,只见里头是几件环佩长剑之类的物事,验明并无陷阱后,弟子将布袋捧到诸位掌门面前。
“这这这……”杨鹤影首先惊叫起来,他已经认出布袋中有他独生爱子的金锁金镯,还有爱妾的金凤钗。
周致娴手中拿着两只式样不一的玉耳环,脸色大变:“我娘?还有大伯母?”
宋时俊立刻意识到情形不妙,当他也看向布袋时,一阵晕眩——那两柄长剑不是自己两个儿子的贴身佩剑,又是谁的?
“宋门主,杨门主,周女侠,还有李道长,小可这厢有礼了。时值夏日炎炎,汗出如浆,诸位大侠何必劳累,不如回去歇息吧。”笑脸青年十分客气,“若是诸位掌门大侠还是不信,回头我再给大家捎些别的来,手指,脚趾,鼻子耳朵,都行。”
杨鹤影正要痛骂,被宋时俊一把扯住:“我有三个儿子,没了两个还有一个。你有几个儿子?”又压低声音道,“几年前你伤了身子,再也生不出来了吧。”
杨鹤影羞恼的不肯说话。
宋时俊转头:“致娴妹子,你怎么说。”
周致娴手足无措:“家母,我娘,她,她身体虚弱,经不起颠簸…这这…”她父亲早亡,与纤弱的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母女之情重逾性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宋时俊烦躁的用力摆手,“咱们这就撤回去,与太初观躲清闲的那几个从长计议,现在不追了!”】
“不错,倘若不是你相救,便是游观月赶到,我也已被废了。”慕清晏神情淡漠,“没办法,戚云柯指责的罪名着实太卑劣了,事关家父清誉,我当时是真的乱了方寸,一时心急才会中了圈套……”
蔡昭想了想,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于是扭头又走了回去;看见慕清晏衣襟露出来的胸膛绷带结散开了,她忍不住走近了去系。
慕清晏低头,看见女孩发髻柔软的头顶,一时心头浮沉若失。
“令尊被孙夫人毒害,你硬是忍了三年才向聂喆发难……”蔡昭挑出绷带一端,绕了个圈,“不,你不是因为令尊清誉受损,才心急中计的。”
她抬起头,“你是为了找我,你想尽快与我分说清楚,告诉我你爹不是那样卑劣的人,这才失手被擒的。”
女孩的目光干净清澈,宛如未受侵扰的平静湖水,慕清晏展开双臂环住她,臂膀用力,修长的肌肉束微微贲张鼓起。他用唇去贴合女孩纤细的颈项,最后埋入细腻温柔的颈窝。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我们不能分开。”他喃喃着,“说好了以后相依为命,你明明点头答应了的……”
蔡昭心中酸痛难当,还是强撑着将他推开几寸,“我只想问你两件事。第一,胡凤歌对你到底有没有二心?说实话好吗。”
慕清晏眸子一暗,脸上的温情缓缓冷去,“不,她看待路成南如父如兄,因此恨聂恒城入骨,又鄙薄聂喆的为人,对我忠诚,并无二心。”
女孩干净的眼中发出疑问。
“但是她对于惠因用情太深了。”慕清晏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曾数次旁敲侧击,然而她对于惠因深信不疑。吕逢春长了十七八个心眼,我不能叫胡凤歌坏了大计,于是只字未提。”
说完这句,他便等着蔡昭的指责,然而女孩却点点头,又问,“第二,倘若上官浩男奋死平叛,他,还有和他一样忠诚于你的部众,他们孤军奋战,最后会死多少人?”
慕清晏放开环抱女孩的双臂,神情高傲残酷:“可是唯有这样生死一线,才能剔清黑白,分出忠奸,极乐宫,我才住的安生。”
“聂氏叔侄在教中经营了四五十年,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清教务易,清人心难,天知道哪日跳出个惦记聂氏恩情的逆贼来暗算我。卧榻之侧岂容鬼祟,然而我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大肆屠戮业已臣服的教众……”
他咬牙,腮颊微微鼓起,“胡凤歌自己瞎了眼,喜欢上个伪君子;上官浩男过不了这关,也是他自己本事差劲,我有什么错!”
蔡昭静静的望着他:“所以,他们的死也在你的算计中?”
慕清晏目光阴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昭昭,我希望你明白,王座是白骨铸成的,权柄乃鲜血浇筑,天下哪有花团锦簇的太平。”
“我姑姑说有的。”蔡昭微微侧头,仿佛回忆,“她差一步就成功了。”
“最终还是没成,先人身埋黄土,凌云壮志俱成云烟,而这世道,还是一般无二。”慕清晏神情冷漠,“昭昭,你亲眼看着你姑姑一日日凋零,应该明白我的做法。”
蔡昭心中凄凉:“是呀,我曾多少次的为姑姑不值,可是不值归不值,我并不觉得姑姑做错了。当时在极乐宫地下,若非胡凤歌倒戈一击,我们早就死在韩一粟的陷阱中了。慕清晏,你不是没有办法支开胡凤歌,你只是不想有半分打草惊蛇之险罢了。”
“可是,为了一个救过你命的人冒些风险,是值得的。我姑姑也喜欢了一个坏人,可这并不是她的错,胡凤歌也是这样。还有上官浩男,还有那些忠于誓言的部众……你不该这样轻慢人命,太暴戾残忍了。”
慕清晏激愤的冷笑:“轻慢人命?暴戾残忍?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在认识你之前,我是这样的人已经很久了,你难道如今才知道?!哼哼,看来还是让戚云柯他们将我废了的好,免得日后成为祸患——何必救我!”
蔡昭走近他,去扯他的衣袖,却被他用力甩开。
“我知道你的打算,不过是因为我曾帮过你救过你,如今你救了我,一回还一回,以后两不相欠。哼哼,蔡女侠这本账算的不错啊!”
慕清晏脸上是骇人的铁青,眼中却染起一缕缕血色,跋扈而绝望,“废了就废了,反正我从小就是这等烂命,用不着你可怜!”
蔡昭再去扯他衣袖,这次倔强的扯住了不被甩开。
慕清晏暴躁狠厉的大声喝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要走便走,我不会低声下气来求你的!我……”转头之际,却看见女孩已是满脸泪痕,他不由得愕然。
蔡昭哽咽难言,“你这么要强,怕黑又怕火,便是有一身深厚的修为,还要每天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若是成了废人,你还怎么活啊…你怎么活啊!”
慕清晏一阵心酸——这世上唯一不会嫌弃自己的父亲,也已经去了,还有谁会在意自己怎么活呢。
蔡昭仰头望他,“我相信,没有七虫七花丸,游观月他们也不会背叛你;不用生死试探,你也能找出忠诚的部众。”
她泪眼盈然,声音嘶哑,“我知道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此次救你出来,只盼你也能多少相信这些。”
慕清晏心间像被注了一汪水般绵软,将女孩拉入怀中,用尽力气紧紧抱住,仿佛这是他仅有之物。他低低呢喃道,“你别走了。等这次过后,我会给游观月他们解药,也会学着相信别人,好不好,好不好……”
蔡昭胸口一阵阵烧灼般的疼痛,痛到几乎难以发声。她笑着点头,泪水簌簌落下,“我信,我信。但是,我想回家。”
慕清晏心中大恨,他用力推开女孩,阴厉狂笑,“说了那么多好听的,最终你还是要离弃我!好,你走,你要是此刻走了,我以后一定忘记你!就算再见,也是形同陌路,我说到做到!”
蔡昭忍着泪,“对不起……我想回家,我想家了。”说着,她缓缓转身。
“蔡昭!你别后悔!”慕清晏冲她背影厉叫,心中犹如烈火钢刀肆虐,愤恨与痛楚疯狂蔓延周身,“我不会第二次原谅你离开我,你别后悔!”
蔡昭没有回头,坚定的一步步走出了山洞。
慕清晏觉得自己的腔子仿佛都空了,木偶般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女孩头也不回离去,留下一洞清冷孤寂,静到天地虚无。
*
蔡昭脚步虚浮的下了山,坐上破旧的马车上。她扯起自己袖子胡乱抹掉泪水,然后驱车前往太初观。一路上,她反反复复的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哭,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日夜兼程,将自己累到全身乏力,才勉强将那人的身影从自己心头脑海中驱赶开。
走到第三座小镇,将马车半卖半送的处置后,她购入一匹良驹后继续赶路,风雨击打亦不停步。终于,在第七日回到了太初观。
此时的太初观挤满了六派弟子,以及与六派沾亲带故的江湖客,大家正乱糟糟的讨论如何从魔教手中救回各派家眷——其实已有人暗中去联系魔教分舵,然而要命的是,动手掳人的并非如今的魔教当家吕逢春,而是不知在何处的慕氏部众。
戚云柯与周致臻身心受创,始终黑着脸不说话。
杨鹤影急的满地跳脚,吼着赶紧救人啊,然而怎么救人无人知道。
蔡平殊与宁小枫躲在屋里长吁短叹,回忆先前落英谷出魔女时自家先辈是怎么应对的。
宋时俊只好愤怒的再再再一次咆哮申明:老子早就说过不该抓慕清晏的,你们为啥都不肯听老子的!
在这一团纷乱中,蔡昭的出现不啻于一记惊雷。
如荆棘枝条般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尖锐目光,或鄙夷,或惊愕,或忌惮,或讥讽……小小纤细的身形坚定的从人群中穿过,视而不见。
戚凌波横里冲出,重重打了蔡昭一个耳光。
巴掌力道之大,蔡昭的脸都被打偏了,粉白的脸颊迅速肿起红涨一片。
戚凌波两眼红肿,指着蔡昭破口痛骂:“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你怎么敢…怎么敢打伤我爹!我爹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疼你比疼我还多!你却寡廉鲜耻的去勾结魔教妖孽,为了救出情郎,竟然连我爹都敢下手,我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说着,她唰的拔出长剑,劈头就要向蔡昭斩去。
“够了!”宋郁之拔剑跃至,铛的一剑荡开戚凌波的剑锋,“该怎么处置她,由各位掌门发话,轮不到你动手!”
戚凌波眼珠都红了:“你又来护着她!哼哼,可惜啊,她分毫没把你看在眼中,心里只有那个魔教妖孽!好好,她的性命我先留下了,由各位长辈处置,但我要为父报仇——她哪条胳膊伤了我爹的,我就斩哪条胳膊下来……”
“你发什么疯?!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别给青阙宗丢脸了!”宋郁之怒道。
戴风驰拔剑出鞘,大声道:“这小贱人都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
师兄妹三人正要吵架,蔡昭忽抬头:“凌波师姐,看好了。”
戚凌波一愣。
蔡昭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指尖发力弹出,小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迅疾的曲线,绕过站在戚凌波身前的戴风驰,砰的一声击打在戚凌波的长剑上。
剑锋嗡嗡作响,戚凌波手腕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
“你想干什么?!你以为……啊!”她尖声喊叫道。
只听叮叮一身清响,戚凌波的长剑竟从剑尖起始,寸寸碎裂,直至剑柄。
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戚凌波手中很快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剑柄了,听见周围隐约有噗嗤轻笑,她又羞又恼。
蔡昭仅仅侧目看她,凛然之威,竟无人敢呵斥。
——虽然戚凌波当时并未运功抵抗,然而这柄长剑是尹青莲为爱女特意打造的,亦是天下闻名的利器,仅仅一颗小石子就能将一把千锤百炼的宝剑碎成渣,蔡昭修为可想而知。
四面各种下作的目光顿时收敛许多。
“凌波师姐。”蔡昭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颊,神色淡然,“挨你一巴掌是我客气,你别把客气当福气了。再敢出言不逊,这柄长剑就是你胳膊的下场。”
戚凌波心知自己讨不到好,忿忿丢下剑柄,跺脚离去。
戴风驰鄙夷道:“果然和魔教教主多混了几日,满身的邪气,对自家师姐口出威胁,哼,真是魔性深重!”
宋郁之心中一股无名烦躁,只觉自己适才作为不及,还需蔡昭自己出手才喝退了戚凌波——为什么总是差一步!为什么自己不能像那个魔教妖孽一样,毫不犹豫的将周身安危都豁出去,只是为了尽快见到心上人!
当下他斜剑一挥,直冲戴风驰手中长剑而去。只听砰的一声精铁刺耳,两剑相击,戴风驰长剑从中折断。
宋郁之冷冷道:“二师兄若要再说,咱们师兄弟就来切磋切磋。”
“你也威胁我?”戴风驰怒。
“不敢,只是忽然想和师兄切磋了。”
戴风驰只好怒遁。
宋郁之护着蔡昭继续前行,穿过一层层服饰各异的六派弟子,穿过恶意与鄙夷织成的目光刀锋,蔡昭终于来到了端坐殿中的各派掌门面前。
她端端正正的跪下,先解下腰间的艳阳刀,摆放在戚云柯脚边:“姑姑的艳阳刀,是用来除魔卫道的,我不配用它。”
然后解下左腕上的银链,放在快要哭出来的宁小枫面前,“外祖父亲自为我打造的护心链,我用它救了魔教的人,我也不配用它。”
最后拆下蔡平殊亲自为她雕的桃花簪,蔡昭披散长发,恭恭敬敬向五派掌门磕了三个头,清声道,“弟子蔡昭,欺师灭祖,勾结魔教,伤残同门,不敬尊长,实是罪无可恕。今日诚心请罪,无论何等责罚,甘愿领受。”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皆哗然。
他们见蔡昭堂而皇之的回来,不是以为她打算苦苦哀求的,就是以为她另有依仗,是来谈条件的,谁知竟是任凭处罚。
别说数罪并罚,光是一项欺师灭祖就够去半条命的了。
“昭昭,抬起头来。”戚云柯忽然出声,“你这次回来,是想明白了么?”
蔡昭抬头看去,那张慈爱厚道的面庞仿佛数日之内老了几岁,顿时心中愧疚难当。她哽咽道:“是,昭昭都想明白了。我舍不下家人和师门。”
戚云柯白着一张脸点点头。
“昭昭,昭昭!”周致娴心急如焚,“我娘,还有大伯母,她,她们……”
蔡昭微微一笑:“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此时应该在路上。”捉拿到各派家眷后,游观月应该是快马加鞭赶来太初观要挟的。
“你能肯定?”周致娴颤声问道。
蔡昭看了看一旁同样紧张的杨鹤影和故作洒脱的宋时俊,微笑道:“致娴姑姑,他们一定很快会回来的。”
周致娴松口气,“好,我信你。”
“行了,现在来论罪吧。”李文训神情威严冷峻,声音犹如钢刀刮刺般骇人。
周围先是一阵静默,随后被嘈杂淹没。
倘若就事论事,欺师灭祖勾结魔教都是属于杀生大罪,合该被清理门户。
但鉴于蔡昭在营救过程中,并未闹出人命来,往后退一步,也该被废去一身修为。
对于这个提议杨鹤影大声赞同,一来他记恨蔡昭害大出洋相,二来想要提前去掉一个了得的来日之秀。
蔡平春宁小枫夫妇自然不肯,直接耍赖要将女儿带走,看哪个敢拦。
宋时俊特别大度,表示谁年轻时不犯错啊,反正没出人命,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话遭到李文训的激烈反对,家有家法,派有派规,倘若这次轻纵了蔡昭,以后别的弟子也结交魔教伤残师长同门,是不是也可以轻轻放过了?
在吵闹声中,周致臻轻轻来到蔡昭身旁,俯|下身子,低声道:“昭昭,你姑姑……真的喜欢那个人么?”
蔡昭侧脸看去,不过分别半个多月,周致臻既忽的两鬓斑白了。她心中难过:“喜欢过的,但后来应该不喜欢了——姑姑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周致臻自言自语道:“是呀,喜欢错了人,就该赶紧放下,平殊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摇摇头,踉跄离去。
经过一日一夜的争执讨论,最终的结论是七记九阴透骨蟒鞭,随后拘入万水千山崖面壁思过。起初蔡氏夫妇依旧不肯,但蔡昭却同意了——
太初观的正元殿塌了一半,五派掌门她挨个伤了个遍,更救走了魔教教主,这样大的罪行倘若轻轻揭过,里里外外几千双眼睛看着,以后北宸六派在江湖同道面前还怎么义正辞严。
也仿佛只短短半个多月,闲散自乐的小姑娘忽的长大了。
宁小枫凄怆落泪。
戚云柯也赞成:“就让昭昭受了这顿罚吧,受罚之后再有人耻笑羞辱她,拿这说事,就让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有功就赏,有过当罚,罚都罚过了,以后昭昭谁也不欠了。”
“师父……”蔡昭心中感激——她知道戚云柯一定是听说戚凌波为难自己的事了。
本来杨鹤影觉得这处罚太轻了,打算暗中联系几位有名望的侠士来逼迫重罚蔡昭。谁知戚云柯直接喝破:“没有蔡平殊,你们杨家上下早被聂恒城练成尸傀奴了。杨门主,我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的妻儿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杨鹤影只好悻悻作罢。
戚云柯唯唯诺诺时,宋时俊恨铁不成钢,这会儿戚云柯气势十足了,宋时俊又有些酸溜溜的,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风。
次日傍晚,天色晦暗,阴风阵阵,正是行刑之时。
太初观的刑架高大威严,颇有狰狞之状。
蔡昭身着白衣,双膝跪倒,两臂环抱巨大刑架,并以锁链将两腕连住。
黄沙铺平的刑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除了六派弟子,还有许许多多江湖客。
古往今来,人类的兴致都没多大变化。
在李文训的目光督促下,樊兴家哆哆嗦嗦的捧着一个冰晶玉盒过来,寒气四溢的盒子中是用来封穴的冰针,根根细若纤毫,晶莹剔透——蔡昭忽然想起了与当初要废慕清晏修为时那套粗大狰狞的金针,果然天道轮回,她心中苦笑。
樊兴家带上冰蚕丝所制的手套,开始给蔡昭封穴,一针玉枕,二针天柱,三针风门……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寻常皮肉伤根本无关痛痒。
是以行刑之前,必须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只留一成功力护住心脉。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又能让受刑者无法运功抵挡痛楚,充分受罚。冰针入体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化了,那时行刑完毕,受刑者如果还有意识的话,就可以运功自疗了。
到最后一处百会穴时,樊兴家咬了咬牙,微微侧过身子,遮住李文训的视线,手上一抖冰针就消失了。蔡昭察觉到异常,微微讶异的侧头看去,只见樊兴家脸颊又红又汗,既尴尬又心虚,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烟跑了。
李文训皱起眉头,喃喃道:“才扎了几根冰针就累成这样,兴家该多修炼了。”随后,他也走开去取蟒鞭了。
蔡昭趴在型架上,阖起双目——一股久违的无力感充溢全身。
年幼时嘴馋枝头果子,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树,探出圆圆的小身子去够,下面是大呼小叫的惊恐奴仆,后来的她只需掂几颗小石子,便能穿过浓密的枝叶打下想要的果子。
年幼时被关在屋里罚写字,粗重的门栓和黄铜大锁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后来她指力所到之处,拧断木栓铜锁犹如齑粉。
自她十一岁修为突破后,再没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笨拙感,真是奇妙的感觉啊。
这还是樊兴家偷摸给她多留了一成功力,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废掉丹元经络,一身修为尽毁,他会怎样呢?他该有多害怕呀。
啪的一声巨响,李文训抖开长长的九阴透骨蟒鞭,森森玄铁所制的刑具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光芒,整条蟒鞭形如一条漆黑巨蟒,不但沉重尖锐,鞭身上还遍布倒刺般的鳞片,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胆小的围观者已是两股战战。
“开始行刑!”李文训大声道,“第一鞭!”
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重重落在女孩纤细的背上。
“啊!”蔡昭发出短促的尖叫。
背脊仿佛被火炭燎出一道布满血泡的伤痕,剧痛和炽热致使全身筋肉不断抽搐。
舌尖尝到血腥味后,她听见宁小枫的尖叫,还有蔡平春激动的争论声,仿佛是在要求将七鞭分开行刑。
这怎么可能呢?从古至今,九阴透骨蟒鞭的刑罚从未分开执行过。
下一鞭落下时她不能再叫了,她想,不然爹娘会更担心。
“第二鞭。”李文训稳稳的喊道。
——“啪!”
蔡昭怕再咬到舌头,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将疯狂痛楚的叫声淹没在层层衣料中,汗水打湿了额头,渗入眼睛火辣辣的疼。
这次控制的很好,没发出声音。
“第三鞭。”
蔡昭呜咽一声,衣袖似乎撕破了。
她好像听见母亲悲戚的哭声——这声音不应该哭啊,这么娇俏讨喜的声音,应该用来跟父亲调笑,跟镇民逗趣,跟儿女恶作剧啊。姑姑护了她十几年,何曾让她这么哭过,爹爹,你快哄哄她。
姑姑说,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爱的女孩子,我都只能排第二呢。
以娘的出身家世,本可以逍遥快活一生,可她却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为了守护姑姑,硬是在落英谷足不出户的过了十几年。
爹爹,我知道你也舍下了许多,你当我没看见你偷偷翻阅叔祖父留下的西域游记么?
等我出师了,我就回去守着落英谷和小晗,让你陪着娘出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我么,我再也不想出去了,就一辈子待在落英谷吧。
“第四鞭。”
蔡昭一阵抽搐痉挛,背部火烧一片,察觉不出这一记抽在何处了。她觉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烧烤的肉串,柴薪爆裂,尖利的玄铁倒刺划开血肉,皮肉层层裂开。
记得她八岁那年,第一次学着甩银链时,手背也划出过一道深深的血痕。
姑姑还没说什么,戚云柯已经哎哟连天的冲了上来,抱着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还责怪蔡平殊太狠心,“孩子才几岁,她还小呢!”
蔡平殊无语:“当初我跟你结拜时,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婆婆妈妈。”
姑姑说,她与师父之间真是彼此什么糗态都见过了——
戚云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块裤料,露着半边臀部满林子逃命;女扮男装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无处可逃,只好剃头表示要出家,谁知刚剃到狗啃状,花娘却移情别恋了。
少年戚云柯,以为这种嬉笑玩闹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
可惜人到中年,他俩一个成了琐事缠身的青阙宗宗主,一个常年卧床,病骨支离,肆意欢笑江湖岁月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于是戚云柯就将小小蔡昭放在肩头,在小姑娘清脆的欢笑声中满街晃荡,然后将外头见到的听到的趣事一桩桩讲给家中的蔡平殊听,一室欢笑。
可惜,昔日放在肩头的孩子,偷袭重伤了戚云柯。
“第五鞭!”
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唇肉裂开,铁锈味盈满唇齿;她听到了自己骨骼挪动的声音,是鞭伤至骨了吗?仿佛是活鱼被逐一拔掉鳞片一般,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恒的痛楚扭曲着。
她还听见李文训的声音,似乎没之前那么稳了。
为什么今天周伯父没有来呢?
姑姑说,年少时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风致,难描难绘,不知是多少女儿的梦中人。
蔡昭忍不住好奇,既然如此,姑姑当初为何迟迟不肯履行婚约呢?
蔡平殊幽幽叹息,没有回答,眼神郁郁幽远。
人为什么要喜欢错的人呢?
要是姑姑能喜欢周伯父,是不是后来的遗憾都不会发生了?
和成为废人相比,闵老太婆也不是很难对付啊。
那个慕正扬,长的什么样?
是不是像他一样,高高的鼻梁,俊美的眉眼,欢喜的时候嘴角含笑,眼神温柔,气恼的时候冷笑连连,一张嘴能气的人跳脚。
“……第六鞭!”
疼到极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干裂的唇间嘶嘶的喘着气。为什么,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痹了,依旧能感觉到心头的酸涩发堵。
眼前金星四溢,仿佛幼年夏夜乘凉时乱飞的萤火虫。
小小的蔡昭将破皮的小手举到姑姑眼前,呜呜哭泣,“我那么喜欢小黄,它为什么要咬我,呜呜,我以后再不喜欢小猫小狗了,呜呜……”wWw.xqikuaiwx.Com
姑姑声音温柔,“昭昭呀,喜欢不是错。倘若发觉喜欢错了,想办法改过来就是了。”
“这个世间很美好,永远别因为害怕,就不去喜欢了。”
泪水涌出,蔡昭哽咽到无声哭泣。
于是她想,实在太痛了,想些高兴的事吧——
想想五月春深时,落英谷漫天的花海;想想晚霞初上时,从镇头到镇尾的饭菜香气;想想冬雪累枝时,全家人大笑着打雪仗……
他不会打雪仗。
隆冬时节的瀚海山脉也是大雪及膝,然而他从没打过雪仗。
慕父好静,成伯年老,连十三在外学武,他没有同龄人,他的童年无多欢悦。
雪岭上时,她顽皮的塞一把雪到他后颈时,他呆呆的竟不知立刻捏雪球反击。
白雪皑皑的山头晶莹剔透,他笑起来那么欢悦,比艳阳还耀目明媚。
他不是坏人,她也没有喜欢错人。
但是,他们只能到这儿了。
背后又是一阵淋漓的剧痛。
她视线模糊,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失去意识前,她模糊的想着,希望他以后夜里在屋中留盏小灯吧。
不要强撑着害怕入睡,那样,容易做恶梦的……
*
“教主,咱们赶紧走吧。”易容的游观月紧紧扶住身旁高大的男人,“若叫他们发觉了,又是一阵凶险。”
男子颀长的身躯隐没在宽大的斗篷下,行动间似乎有些踉跄。
观刑的人群外围,到处都是这样打扮的江湖客,二人的行迹并未引起别人注意,何况周遭还有许多混入人群的部众。
慕清晏透过低垂的斗篷,死死的盯着被解下型架的女孩。
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宋郁之脸色铁青的冲在最前面,一把抱起了她,冲着在旁笑语的戚凌波厉声咆哮……
“教主,我们真的得走了!”游观月担忧的四下张望,焦急的不行,“教主,属下知道你担忧昭昭姑娘,可眼下不是时候啊!瀚海山脉还有一摊子事要您主持大局呢!”
慕清晏终于移动了脚步,游观月连忙扶着他迅速但不动声色的向太初观外走去,柳江峰则招呼周遭部众悄悄退出。
马车颠簸了半日,众人来到溯川之畔,那里是等待接应他们的大批人马和高阔船艇。
慕清晏走下马车,转头对游观月道:“飞鸽传书唐青与王田丰,让他们起出瀚海山脉西麓庄园中的大部人手,去支援上官浩男——如果他在反杀吕逢春的话。”
游观月一愣,连忙应声。
“还有,传书十三,叫他从戊字号地道中进去,看看能不能给胡凤歌收个全尸。”
游观月本有些迟疑,见到自家主君淡然凝视的眼神,忙拱手道是。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别跟来。”
慕清晏抽|出游观月腰间长剑,轻轻一挥,将接驳用的竹排一剑劈成两半,然后踏上没有绳索牵系的那一半盘腿坐下,顺着水流缓缓流了开去。
不知顺水漂了多久,隐隐看见游观月等人骑马在岸边小心随行。
他将身躯展开,平平躺在小半竹排中,手臂,腿脚,衣袍,长发,都浸入水流中。
天色渐暗,皎皎的月儿爬上枝头。
水流很是温柔,闭上眼睛,仿佛年幼病痛时父亲按在自己额头的手掌。
父亲是比这溯川水还温柔清澈的人。
然而,他这一生,所想的,所念的,所愿的,没有一件能成。
四年前,慕清晏对着父亲的尸身暗暗起誓,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要大权在握,随心行事,一人天下,无人敢欺侮——
彼时的十五岁少年,以为那就是他唯一的愿望。
直到在万水千山崖的山坳处遇见了她,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想要一个人,一个像父亲一样能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
一个永远不会离弃他,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一个爱他到愿意放弃自己心愿的人。
江水清凉,缓缓浸透了顺水漂流之人的身子。
此后,他要忘记她,像她离去的背影那样决绝。不用着急,慢慢来,一点点忘记,总能全部忘记的。
溯川之水轻缓柔和,一波波漾来,仿佛轻轻抚摸额头的手指。
他又想起了父亲,不过躲在马车中逃亡的日子中,也有一双小小的手反复按在自己高烧的额头上,那滋味温柔而刻骨……
他将修长的大手盖在自己眼睑上,无声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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