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跃躺在床上,举着手机一页一页的看,即便身体已经很疲惫了,仍旧舍不得放下。
宫智伟翻身看见他的手机还亮着,基本已经能猜到原委了,劝说道:“快睡吧,明天还有一天的路呢。”
冯跃看完一章,才恋恋不舍的关上手机,把丝帕从手腕上解下来,放在枕边。
梦里,冯跃看见贺彤穿着围裙站在厨房,笑意盈盈的问他要吃些什么,然后催促他洗手吃饭。
饭菜的香气弥漫着整间屋子,窗外是大雪纷飞,有孩子们堆出的雪人,俏皮的插着胡罗卜鼻子,而他抱着贺彤亲吻,一切温馨又平常。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冯跃知道那南柯一梦终究是虚幻的,贺彤不知所终,而他的世界四季如冬。
穿出县城,两辆车又转入了一条更窄小的山路,车身擦着两旁的树枝驶过,甚至能看到树叶上清晰的纹路。
开了一上午,刘胜利靠边停下,冯跃环绕一周并没有看见村落,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刘胜利走过来说:“前面车就进不去了,大家带上东西走进去吧。”
看着那条细小的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盘山路,王乐又一次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这历经辛苦,桃花源都能找到了吧!”
“快了快了,这条路出去就能看见梅朵出生的村了。”刘胜利背上行李率先往山上走。
冯跃摸摸兜里的石头坠子,梅朵,我马上就要看见你的家乡了,你放心,你的父母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等冯跃一行人顶着大太阳翻过一座山头,看见村庄的时候都不禁一愣。
这现代化的二十一世纪,竟然还能够看见住着泥胚房的村户,唯一的一间瓦房就是村部,墙体也已经开裂了,院子里挂着一面国旗,随着风猎猎飘扬。
村口只有几个小孩子玩耍,手上捏着泥碗,摔在地上发出一个响声,泥碗没坏的孩子就会大声的笑起来。
跟着刘胜利一路走向梅朵的家,门口挂着两盏纸糊的白灯笼,院门开着,里面传出女人尖利的哭声。
大家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梅朵的死讯是不会传到这里的,那就是家里有其他人去世了。
走进院子,突然出现的一群外人让大家不明就里的看过来。
一个披着中山外套的老人走过来,生硬的普通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冯跃连忙回答:“我们是梅朵的朋友和……同事。”
话音刚落,坐在院子里哭泣的妇女就站起来踉跄的走过来,指着他们哭喊:“梅朵那个没良心的死孩子,他阿爸都死了也不回来看一眼,我们不认识你们,滚出我家!”
冯跃看着眼前的女人,满头白发,微微佝偻着身子,胸前别着一朵白花,猜到这可能就是梅朵的阿妈。
“阿姨,我们就是梅朵的朋友,她……让我回来看看你们……”
冯跃不忍心在丈夫离世的悲痛里告诉女儿的死讯,生生把口中的话忍住了,更何况院子里人这么多,梅朵的死根本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谁想到梅朵阿妈根本不听他们解释,推搡着就要把人赶出去,满脸泪痕的女人一边骂着女儿,一边哭喊着丈夫不管不顾的就走了,冯跃几人心里都很压抑。
最后还是村长出面拦住了她,看着冯跃说:“梅朵的阿爸刚刚走了,你们要是来祭拜的就上个香,要是没有什么事,喝杯水就走吧。”
大家好像对梅朵都很有意见,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冯跃虽然对梅朵家里的态度早有预料,但站在这里才知道不被人理解的滋味有多难受。
梅朵的阿妈叫格桑,扑在丈夫的棺材上嚎哭,说起女儿不孝,重病的时候传信出去都不知道回来看看,何等狼心狗肺。
冯跃几人走上前,对着棺材鞠躬,用晚辈的礼节祭拜,就当作替梅朵送阿爸一程。
若是梅朵知道,临死前还念念不忘的阿爸已经走了,没能看上她最后一眼,该是多么的遗憾和愧疚。
刘胜利把格桑劝到屋子里,冯跃跟着进去,看着悲痛的女人,心里仿佛堵着一团棉絮。
“阿姨,我是梅朵的同事,她……”
刘胜利对梅朵的死讯一样难以开口,同时知道丈夫和女儿的死讯,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可想而知。
“是不是她又闯祸了!”格桑拍着桌子哭道:“我就知道她不安分,好不容易考上大学,那是全村的金凤凰啊,哪知道这死孩子出去了就不学好,成年不回家,一回来整个人都变了,再也不是以前的梅朵了。”
冯跃看着屋子里的东西,泥块垒起来的墙面有着几个缝隙,窗户用破纸糊上,灶台旁边就是一张床,被褥堆叠在上面,而拿来垫桌角的废纸上,画着梅朵的画像,那是专案组为了梅朵打入内部故意散播的通缉令。
格桑和村民应该就是出去县城的时候,看见了这个,才认定梅朵变坏了,在外面胡作非为不敢回家,甚至犯了事,连阿爸重病都不肯回来看看。
“阿姨,梅朵不是您想的那样。”
刘胜利把专案组准备的文件和勋章拿给格桑看,解释说:“梅朵大学毕业就被特招进了专案组,一直从事卧底秘密行动,因为任务的特殊性,她不能跟家里说,甚至还要自毁名声,即便被人误会也不能说,她在外面不叫梅朵,她不能有阿爸阿妈,她一直是个心里有家国的好孩子。”
格桑摸着那个印着国旗的册子,小心翼翼的捧起来看,但是她不识字,不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但是她认得国旗,知道印着国旗的书,一定是好书。
又拿起那块勋章贴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眼泪扑簌簌的留下来。
“梅朵她……你们都来了,都告诉我了,她怎么不回来?她阿爸……昨天走了,在床上挣扎了四天,就要等着看她最后一眼,最终也没等到……”奇快妏敩
格桑把勋章捂在胸口,趴在桌子上痛哭。
冯跃红着眼圈,把那块石头坠子掏出来,放在桌上,格桑看见那坠子明显愣住了。
一把抓起来问道:”这是梅朵从小戴在身上的,怎么在你这?“
冯跃张了张嘴,他不敢看格桑悲伤的眼睛,低着头说:“梅朵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中,中弹,已经……已经不在了。”
说到这,格桑张着嘴愣愣的看着冯跃,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临走之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让我把这个坠子带回来,交给阿爸阿妈,让我告诉你们,她一直都是好孩子,一直都是,从来没有变过,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是你们的骄傲。”
冯跃又想起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用立马横刀的气势挡在前面,从不为枪弹呼啸而瑟缩,最后浑身浴血倒下的时候,那是此生唯一一次心里只有自己的小家,念着阿爸阿妈永远闭上了眼睛。
“梅朵……梅朵——”
屋子里尖锐的哭声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院子里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听着梅朵的名字,格桑哭的惊天动地,就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
刘胜利出来跟村长把能说的解释了一下,村长也是满脸震惊,把院子里的村民都劝走了,自己站在院门外,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格桑抱着梅朵的坠子放声悲哭,身子从凳子上瘫软到地上,一声声的叫着“心肝啊女儿啊”,那哭声里有失去孩子的痛苦,也有从前误解梅朵的愧疚,压在她心上喘不过气来。
冯跃默默退出房间,看着院子里放着的棺材,默默想着,您老要是在天有灵,听见了梅朵的事情,请保佑梅朵来生只在膝下做个平凡的小姑娘,不要再背负着黑暗行走,生前受尽苦难,死后无名无姓。
正在出神,从角落里走出一个小孩子,怯怯的站在棺材旁边,揪着衣服看着他。
冯跃蹲下去,朝他招手:“小朋友你是谁呀?”
小男孩黝黑的皮肤上有两朵高原红,眼睛亮晶晶的转着,小声说:“阿姐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冯跃一愣,这竟然是梅朵的弟弟。
刘胜利走过来,摸着小孩的头说:“梅朵离开村子的时候,这孩子才五岁。”
梅朵离开六年,男孩已经十一岁了,但从未见过大山外面的世界,甚至对阿姐的印象也只是阿爸阿妈谈起的时候,那一两句不好听的描述。
但是对这个姐姐,可能小小的心里还是惦记着的,所以他要问梅朵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冯跃摸着他的头发说:“你阿姐去了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走出大山,就能看见她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央金,阿姐叫拉姆梅朵,阿爸说了,阿姐的名字就是仙女恩赐给我们的花,是大山里最美的花。”
孩子童言童语,让冯跃心里更加酸涩,只能勉强笑着说:“对,你阿姐是最美的花。”
梅朵在最应该盛放的年纪,保持了最美的样子,她的确是最美的花,不只是在大山里,在每一个了解她的人心里,也是这世上开的最耀眼的花。
在院子里等了许久,格桑才扶着门框慢慢走出来,双眼红肿着,身上满是哀伤和绝望。
“想来你们是梅朵最好的朋友,明天她阿爸下葬,你们能不能替她送一送,我不想她在天上太孤单了。”
“好。”
冯跃答应下来,其实他们只跟梅朵见过一次,还是不太愉快的开场,但梅朵用自己命救了他们,这样的大恩,别说送葬了,就算是抬棺冯跃也愿意。
刘胜利走进屋子,把桌子上放着的勋章和文件收起来,装进背包里。
格桑看着,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下来:“这些东西,也不能留给我吗?”
刘胜利虽然悲痛,但保密原则不能破坏,能拿出来给格桑看都是看在梅朵悲惨牺牲的情分上了。
“阿姨,梅朵的死不能说出去,她的名字,她的一切,她所有的经历,都是绝对的机密,不然您和央金都会有危险,这也是组织上对二位的保护,请您谅解。”
这个村子并不大,左邻右舍都互相认识,格桑带着小儿子走在前面,身后是高高挂起的灵幡,格桑哀声痛哭,大家只以为她是没了丈夫,家里没了顶梁柱,孤儿寡母带着孩子所以哭自己命运悲惨。
但格桑还哭自己可怜的女儿,却不能说出来,只能自己默默忍在心里,连一张梅朵长大之后的照片都没有,只能摸着梅朵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暗暗思念着女儿。
那些年的怨怼,在得知真相之后,都化成了愧疚和心疼,折磨着身为母亲的心,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趴在丈夫灵前一声声控诉,为何独独留下她们母子,
山脚下巨大的土坑里放着棺材,这里太过偏僻,推行的火葬并没有传进来。
格桑抱着儿子跪在边上,那伤心欲绝的样子,如果不是央金还小,估计她就要跟着丈夫女儿一起去了,好过一个人守着思念和空荡荡的家难熬。
格桑手心里一直攥着那块石头坠子,慢慢放在了丈夫的棺椁上,小声念叨着:“咱们都愧对梅朵,她是最好的孩子,死之后是盖着国旗的,咱们家养了最好的女儿,你在那边要是看见她了,告诉她阿妈对不起她,等我死了就去找她……”
“这坠子是小时候你给她刻的,你带走吧,下面冷,有孩子陪你也好受些。”
格桑的声音很小,明显是记住了刘胜利的话,不能把梅朵的事情说出去,只有冯跃几人站的近才隐隐约约听见一些。
泥土满满覆盖着棺椁,格桑拉着央金看着丈夫被掩埋,脸上的悲伤让人不忍多看,等村民们都走了,格桑对着刘胜利说:“我想在旁边,给梅朵立一个坟,以后我想她了也能来说说话。”
刘胜利有些为难:“阿姨,梅朵已经下葬了,虽然是无名碑,但组织上会永远记得她的。”
“我老了,这辈子都出不去大山了,她在外面有碑,我又看不见。”格桑抓着刘胜利的手,说:“我也不写字,我就立个坟,知道那是我女儿的就行,好不好?”
冯跃虽然动容,但是并不了解他们内部的保密制度是怎么规定的,也不好冒然开口。
刘胜利纠结了一下,这真是大山沟里,估计也没人能找到这来,硬着头皮答应了,叮嘱说:“阿姨,千万不能写字啊,这是为了保护你和央金。”
格桑抹着眼泪,连连应下,对着冯跃恳求:“帮我挖个坑,不用太大,我给梅朵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带来了。”
摸着小衣服,已经洗的发白,领口泛起了毛边,可见这些年梅朵不在的时候,格桑也经常把它拿出来睹物思人。
从前思念着在大山外面的女儿,以后就只能对着这座衣冠冢,思念亡魂了。
把衣服放进去,格桑捧着土一下下回填,冯跃根本不敢去看她脸上的表情,白发人送黑发人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何况格桑误解了梅朵多年,昨天还在咒骂着女儿狼心狗肺,如今心里的情绪只会更加沉重。
格桑哼唱起藏语歌曲,悠扬的曲调随着土壤一起埋进衣冠,那是母亲对孩子最深沉的思念和愧疚,冯跃听不懂语言,但是能听懂格桑颤抖的嗓音。
格桑抱着央金站在梅朵的衣冠冢前,郑重的说:“这是你阿姐的坟,阿妈老了,以后你祭拜阿爸的时候要一起看看阿姐,她小时候最疼你了,要记得给她采山里最好看的花,要记着你阿姐的名字。”
拉姆梅朵。
冯跃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世上不止有央金记得她,我,我们,那些被她拯救过的动物生灵,都会记得,曾经有一个玫瑰一样的女子,那样热烈的出现在生命里,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扛起了莽莽原林上的和平,将最娇美的年华奉献给黑暗,却把光明带给众生。
刘胜利把抚恤金交给格桑之后就走了,她抱着那一袋子钱默默流泪,这是女儿的一条命啊。
这足够给她们家带来更好的生活,在县城里过上更好的日子,但格桑不愿意离开大山,这是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想守着丈夫和女儿的坟墓过完余生。
冯跃看着这个山谷里的村庄,与外面很少通讯,只有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才会有人带着积攒下来的粮食到县城里去售卖,买一些生活用品回来,出去的路要翻过一个山头,走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往返。
村子里信号不好,要爬到高高的土坡,才能搜索到一点信号,但是他们淳朴又善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意,靠山吃山,他们格外敬重自然给予的一切。
留在格桑家里吃饭,大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带着黑框眼镜,手里拎着一个黑包,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不像村子里的人。
央金放下饭碗跑过去,抱着男人的手臂往院子里拉:“顾老师,你怎么来了?”
男人看见院子里这么多人,有些局促的扶了扶眼镜:“你好几天没去上学,我来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阿爸死了,我在家陪陪阿妈。”
男人摸摸央金的头,有些歉意的对着格桑鞠躬:“抱歉,我之前不知道,没能帮上什么忙,您节哀。”
格桑有些慌乱,他们对于老师都是天然的尊敬,这是有知识的人,能把孩子带出大山的恩人。
“没有没有,快坐下一起吃点,从学校来肯定没顾上吃早饭。央金,去拿个碗筷给老师。”
“您别忙活了,我早上喝过粥的,就是来看看央金。”
顾老师看着冯跃几个人,这大山里很少有外人来,有些奇怪:“您好,我叫顾衬,是这里的乡村老师。”
冯跃握手:“你好,冯跃,是……央金姐姐的朋友。”
寒暄之后,顾衬坐在一起,他好像很长时间没接触到外面的人了,想跟冯跃他们说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些局促的一直去摸眼镜。
冯跃开口问道:“这里的学校离得很远?”
顾衬点点头:“要走一段山路,这些孩子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小孩,除了这还有旁边那个村子。”
说是旁边的村子,其实中间隔着一个小山头,要站在最高处才能相互看见,当时为了村子里的教育,两个村子就在折中的地方选址,盖了一个小学校,但是这里实在贫穷,没有老师愿意常驻,甚至分不出几个科目,这两年一直都只有顾衬自己教这些小孩子,除了他只有一个上过高中的中年人在学校里打杂,偶尔还得代代课。
“顾老师都教些什么?”
“叫我名字就好,我数学语文英语都教的,这里教育资源并不完善,正经老师就我自己,从四五岁开蒙的小孩,一直到十几岁要上初中的大孩子,都在那个学校上课。”
说起学校的事情,顾衬明显放得开了,侃侃而谈,对现在的环境很大不满,但是又能怎样呢,这里闭塞,经济上不去,教育就跟不上,一直在恶性循环。
冯跃给他倒了一杯水:“那你任务一定很重吧?”
顾衬无奈的摇摇头:“并没有几个学生,小孩子倒是多一些有九个,大一点的十三四岁的就两个,女孩子更少了,整个学校只有三个。”
“为什么啊?”周雨抱着扎西喂水,不理解两个村子就这么点学生。
“因为大一些的孩子已经能帮家里干活了,算是一个劳动力,所以很多家长就不会送孩子再读书,女孩子……就是没有那么重视,迟早要……嫁人的。”
宫智伟给周雨解释,他以前在其他地方也看见过这样的事情,教育排在温饱之后,大家连活下去都已经用尽全力了,哪会有时间去想教育这件事。
周雨的脸上有些忿忿不平,但也没有说出来。
顾衬摸着央金的头笑着说:“央金的姐姐我听说过,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以后央金也要跟姐姐一样,考上大学,离开大山啊。”
说起梅朵,大家都沉默了。
冯跃率先开口转移了话题,对顾衬说:“等吃完饭,能带我去学校看看嘛?”
“当然可以。”
顾衬早上穿过山路走过来,裤腿上都是泥泞,但身上的衣服一丝污渍都没有,笑起来干净清爽,就像山间的风,像当空的明月,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脸,但气质里带着恬淡。
往学校走的时候,冯跃问道:“你这个年纪在外面应该能找到不错的学校任教,怎么就想留在大山里?”
“我是毕业之后到这边支教的,一开始条件确实艰苦,但是看着那些孩子用懵懂的眼神看着我,我就心软,他们要是没有老师,这辈子很难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顾衬领着他们往前走,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轻车熟路的避开路上的坑,看来这条路已经非常熟悉了。
“上边不管吗?”
顾衬叹口气:“管,那所学校就是上边拨钱给建的,但是有了学校没有老师,总不能逼着人家来啊,所以到现在就我一个,还有德旺大哥,他是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村民,一直在学校帮忙,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给小孩子们讲讲算术题,认认生字。”
这里条件确实艰苦,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能有人家愿意送孩子上学就已经很不错了,能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对大山里的人来说就足够用。
还没走到学校,远远看见国旗飘扬,冯跃总觉得从村子走过来一路,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一时间又想不明白。
还没等开口问顾衬,就听学校那边有巨大的争吵声,顾衬无奈的摇摇头,快步跑过去。
冯跃在后面跟上,看见学校的时候那种心情有些复杂,他们从城市里来,大城市的学校动辄好几个教学楼,窗明几净,上课都是现代化教育,有的孩子四五岁就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外语,操场比这里村学校十几个都大。
可是这里呢,碎石铺路做操场,零散的扔着几个漏了气的篮球,窗框的木料有的已经长出了霉点,挂着国旗的木杆子摇摇晃晃,更别提教室里面了,今天是个多云天气,教室里更加暗沉,连灯都没开。
操场上,两个女人拉扯着一个女孩子,口中说着藏语,冯跃听不懂,但是中间有个男人一直把女孩子护在身后,脸上已经被两个女人挠的挂了彩。
顾衬跑过去,拉开女人,先回身看看女孩子有没有受伤,才有些无奈的对那两个女人开口。
“珠拉成绩很好的,又聪明,不上学可惜了,再说她年纪这么小,是不符合规定结婚的,让她多上几年学,以后也能走出大山去,不用在这里呆一辈子。”
那个叫珠拉的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顾衬身后,眼睛水汪汪的要哭出来,冯跃看她的年纪也就十四五岁,比周雨还小,就要被嫁人了。
“她上学没用,赶紧干活,要不就嫁人,她弟弟还小呢,念念书倒是有用,她以后终究是要嫁人的。”
顾衬在中间劝了很久,那些话翻来覆去的说,冯跃一看就知道这样的场景一定出现过很多次了。
“顾老师,以前我们来你就在中间拦着,这回你说什么都不行了,我们连人家都给找好了,就等着她嫁过去,对方听说她还念过书,还多给了一只羊,我们还得谢谢你呢。”
多了一只羊,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要把女儿送走,冯跃无法理解,但是看着女人脸上的光彩,知道这不是她们的错,真正的原罪是贫穷,但凡手上宽裕一些,也不会看重一只羊比女儿的前途还重要。
顾衬不能眼看着女孩子这么小就嫁人,从此在这座大山里过一辈子,让自己的后代再重蹈覆辙。
但是怎么劝都没有用,两个女人铁了心的要把珠拉带走,拉扯之间,顾衬的眼镜都被碰掉了。
周雨本来一直站在冯跃身后,但是看着那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麻木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就于心不忍,冲上去把珠拉带到身后。
“她不会嫁人的,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孩子不是你们的工具,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冯跃知道周雨情感迸发,是因为在珠拉身上看见了自己,被家人支配的人生,无力反抗的无奈,而珠拉比她还要小,全部是世界都围绕着这个大山,而念书出去上学,可能是她离开这里的唯一途径。
那些人根本不会听她讲道理,对周雨一个外人可没有对顾衬的尊敬,上来就撕扯着珠拉,周雨紧紧抱着珠拉不松手,胳膊上被捏了好几下。
冯跃赶紧上前拉住,挡在周雨前面,他知道跟村民说大道理是没用,只能先把人分开。
“姐姐,你放开我吧,我跟她们回去。”
珠拉的声音让周雨一愣,呆呆的看着怀里的小女孩。
“我不可能在学校住一辈子,也不可能再也不回家,只要回去就会被送走的,我逃不掉,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珠拉麻木的样子让周雨心里一颤,她认命了。
周雨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在学校里期盼着有人能救自己,结果到最后也只有被母亲一次次推回深渊的绝望。
“你……你知不知道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珠拉松开拉着周雨衣服的手,眼睛看向自己的阿妈:“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冯跃也知道自己其实改变不了什么,他们都是外地人,这些村民根本不会听自己的,那些道理顾衬都已经说过几百遍了,一样救不了珠拉。
珠拉走了,被阿妈强硬的带走,一步三回头的回望着学校,今天的离开,就再也没有机会踏进学校,那条通往山外的路,那些书上描绘的世界,终究被埋葬在了阿妈换来的一只羊身上。
周雨看着珠拉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那个小姑娘还没有自己年纪大,就已经看得清命运,知道反抗无效,即便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期待,也只能跟着阿妈回家,一只羊买定了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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