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国和谈启动以来,她就再也不愿采用保守的方式休养,坚持决定接受针灸。目的不是治疗,而是寅吃卯粮似的,一次次透支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体力和清醒的思绪。
这不过像是贫家因维持生计而被逼出来的小聪明,虽可一时糊口,但长久下去,还是会走上绝路的。
但陈淑予没什么可在乎的。
这条命,能多活的每一天,都是捡来的。
与其浑浑噩噩地制造着麻烦,倒不如扎扎实实地清晰几天。在这些赶着过的日子里,她安排下的事,对后来的社稷能造成的影响,远远比她残烛一般的生命要重要得多。
她本来担心伊籍会阻止,但伊籍听了她的决定后,只是久久地沉默。
等待他回应的时刻,她心中的愧疚像青苔爬满了识海。忽然,男子温热的躯体贴紧了她身前的衣衫,两条手臂环住她的腰身。虽然极力稳下气息,但哽咽的嗓音,在她胸前闷闷地发潮:“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陈淑予尝到过很多切身的悔恨,但都没有此刻的滋味难熬。
她不禁疑问,若早知这心意要落在他的身上,为何不在昔日锦绣繁华之年,在宫中初遇,望着那个素淡衣衫的少年翰林,就有携手的冲动?
可是,若注定这情意终将逝去,又为何在行将就木之时,才忽然被这样无奈的两情相悦紧紧纠缠?
运命,情致,都如此无常,从不会给人称心如意。
无论女男老幼,贫富贵贱,它要来磨折,就能来磨折。
当事者,始终无法可想。
这份将要随着生命而消散的情思,像一堵早就漏了风的老旧土墙,只是被春雨轻轻润了润,便委顿,瓦解,坍塌满地,化成了废渣。
她只能将伊籍深深拥在怀里,以自己的臂膀做成束缚他的监牢。
可她心里明白,即便他自愿受缚,她也没有困住他的资格。
幸好,幸好这生命到了尽头。
便放纵得一刻心意,接下来,就给他永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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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短暂的剖白过后,半年时光,又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来了。
针灸时痛楚的清醒,病态下肆意的混沌,还在陈淑予识海中频繁地交替。
疼痛是什么?已经成为了常态。
和这心中的焦虑比起来,和未竟之事的遗憾比起来,自身的痛苦,这样微不足道,尽是可以忽略的。
到了如今,针灸的强度越来越大,陈淑予能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体力流失过多,让她变得嗜睡。梦中常见的,尽是故人容颜;一桩桩梦境,也尽是她生命中真实的过往。
一梦乍醒,在朱雀禁宫中温馨和暖的童年时代,在皇城街市上喧嚣恣意的少年时代,在边境属国间金戈铁马的青年时代,在贺翎大局里尽心竭虑的中年时代……都在北疆干燥的风中戛然而止,缩头缩脑地再次退回了内心遗忘的角落,盖上蛛网,落满尘灰。
她并不是迟暮之人。
但,只能到这了。
失明的双眼中,永远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元帅大帐中悄然变化的气息,在划分着昼夜,更提醒了她,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走向了尽头。
日间是黄沙泥土的味道,夜里是蜡烛灯油的味道。在这些气味中,永远有一丝墨香,有翻动纸张的娑娑轻响。
伊籍,一直在这里。
日夜不离元帅大帐,似乎是不需要睡眠的仙体,不知疲倦。忙不完的公案来了又去,他却毫无怨言。饶是如此,他还能腾出手来,于陈淑予接受针灸时,混沌的暴戾中,都默默地悉心照料。
陈淑予又闭上了双眼。
在这宁静的夜里,就连蜡烛燃烧的声响都这么清晰。伴着狼毫笔划过纸面那细微的律动,她仿佛可以看到伊籍笔下漂亮的字迹。
仅仅这一息间的安宁,已经足够。
她翻身坐了起来,来到桌案旁边。动作坚定,方向准确,毫不似个失明之人。
伊籍未抬头,右手执笔书写不停,仅把左手置于肩头。
果然,陈淑予轻轻的碰触,正落在他颈椎的突起。暖暖的,粗糙的手指,顺着衣领划到左肩,向下轻垂。
两手交握,互相摩挲几下,又默契地退开。
这已是两人自剖白的拥抱以来,最亲昵的日常接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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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陈淑予坐了下来,伊籍就暂时搁笔,开启桌案边的双层炭盒,拿出一直温着的药汤。陈淑予接过,一饮而尽,递还空碗,又接过他再次递过来茶盏,慢慢饮着温热的蜂蜜水。
伊籍似乎把个戎马一生的铁娘子看做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让陈淑予接受着近乎可怕的周到侍奉,算得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于是她循着这周到,日复一日地加重了对他的依赖,一直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奇快妏敩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谁是谁的囚牢,还真说不准了。
侍奉了陈淑予服药,伊籍就拿起军务要事摘抄来,简略通报小事,最后摆出了大事。
“我如今最忧虑的,还是在祥麟局势上。
“自从启动和谈以来,一切都很顺利,两国利益交换,足能给祥麟带来通过战争拿不到的好处。但高昶至今仍未令赫仁铁力退兵,只怕是拿了想要的利益,还要在前线反水的意思。
“大战还未结束,最终还要再有一场激烈交锋。祥麟已准备得很充分了,可我们这边一定会措手不及。
“我们可以严格要求,重申军令,加强防御。可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无论多么严格,兵士们总是血肉之躯。长期高强度的被动防卫,终会慢慢懈怠,使战意衰减,大不利。”
伊籍一面说,一面望着陈淑予一直未变的平静面容,心里没底。
待他止了声息,陈淑予才答道:“贺翎战局的变数还大着。不过,其变不在你,却要着落在雁骓身上。”
伊籍不解:“此话怎讲?”
几日前,混沌中的陈淑予无意中提起雁骓。查得她已经半年未应卯,当场勃然大怒,回帐便下了密令,命全国各处城防、岗哨严格搜查雁骓的行踪。可是待她针灸后清醒,得知这条密令已经发出,却不见追悔,反说了声:“这事做得倒好。”便再没了下文。
凭伊籍的灵巧,也实在想不出,雁骓潜逃躲避抓捕,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能影响到北疆的战局来?
既提起此事,陈淑予少不了一问:“她到哪了?长安那一带,有没有她的消息?”
伊籍道:“还没……”
可就这么巧,门外勤务兵通报:“元帅,长安急报!”
果然如陈淑予所言,雁骓已取道长安,暴露行踪,正往朱雀皇城方向赶去。
陈淑予屏退了勤务兵,又长长地出了口气。
“阿槿有灵,又帮了这么大的忙。”
伊籍更是一头雾水:“是殿下今日说得深,还是我平时想得浅,怎么完全没懂?”
陈淑予温和道:“是你不明其中之事。”
她便简短说了些前情,以及这些事在现今的作用。
雁家大火那天,雁槿将雁骓交给了云皇,给雁骓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听皇上的话。”
直到今日,这句话还扎根在雁骓心底。
若是雁骓缺兵,缺钱,或者前途受限,她第一想到的是和均懿交代。但若逢四面楚歌,生命受胁,她就如同再次落入幼时的绝境,第一想到的,定会是云皇。
云皇始终未明秋猎袭击的真相,一向认为自己对雁槿有亏。雁槿便利用这份愧疚之心,于临终时向她提出了狡猾的交易:将雁家自裁,定性为以满门性命换雁骓存活。
雁槿确信,云皇一定会在悲恸之下动情,应下这阴阳相隔的承诺。
果不其然,雁家大火之后,无论雁骓遇到什么事,云皇都会优先考虑到保全她的性命,不惜代价地弥补着心中的亏欠感。甚至于心生魔障,以偏差的行径,险些断送了她的前程。
放眼当下。自雁骓“请病假”以来,陈淑予也有探查过她的行踪。可是暗卫回报,都说一无所获。
陈淑予知道,并非无获,而是消息被拥有最高权限的暗卫封锁了。
是云皇手中的禁宫暗卫。
虽然不知道雁骓有什么经历,使她忽然感到危机,果断投入云皇的羽翼下,但如此一来,即便陈淑予在混沌中发出了意味过于危险的搜捕令,禁宫暗卫也会妥善安置雁骓,将她指引回朱雀禁宫,并再次把她的命运交给云皇决断。
陈淑予放任全军耳目,推开搜捕密令的用意,便是要利用已经造成的压迫感,再催一催雁骓,好让她快马加鞭早日投奔云皇。以此引起云皇的警觉,放弃犹豫,使用那藏匿多年的手段,来确保北疆防卫最终战役的胜利。
而陈淑予本人的决定,更是一招险棋。
“我也不能再在北疆主事。针灸起效的时间越来越短,即便在清醒时,我眼望西北,心中依然杀意升腾。如此下去,只怕赫仁铁力还未动,我却收不住冒进之心,率先打破和平。这样一来,正中高昶的下怀。
“不如我紧赶着回京,趁还能清醒时,和云皇、均懿谈一谈,调动那个最强的计划来北疆,逼着祥麟承认和谈成果,再不敢起出兵的心思。这样一来,既算是给你们驻守的将士撑腰,又免我后顾之忧。”
说到这里,她略顿了顿,平生第一次犹犹豫豫地撒了个谎。
“我觉得,如今除了心志不坚,体力倒还好。最近总是有些动摇,莫不是被误诊了?不若回京延请国手再看看。
“若是有机会,就留在京中,多治疗一段时日……说不定,可有回春之转机。
“你说,好吗?”
伊籍默默地闭上双眼,将头转到一边。
什么体力还好,什么误诊,这不着边的胡话,谁听了会信呢?
如今的殿下,形容一天一天地消瘦着,气息一天一天地衰微着。于无人之处尝试着立起、坐下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常常痛得全身僵硬。躺下无法入睡,可力气已流失到无法起身,常常在半梦半醒的模糊处,溢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人常说,狐死首丘。
殿下如今满心都是朱雀皇城,固然有这大业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不自觉想要回到故乡,回到熟悉、舒适的地方。
这口气一旦松了,人,也就差不多了。
可是,明知道她这么拙劣地编造着说辞,还这么小心翼翼地说给他听,他能不信吗?
他有车载斗量的道理,千百种拒绝的方式,那么多话都在喉头滚着,却一句也没能出口。
经了几番深深的吐纳,才平稳下气息,勉强压住喉间的哽咽,消弭在无声处。挺起身来,细细为她理过鬓发和衣衫。一面轻声地笑,一面柔和应答。
“那敢情好。早说要殿下配合着治疗,殿下总也不听。回京后,可不要任性了。
“若是有些起色,也不要着急回来,北疆有我呢。
“还有……”
他脸上泛起一点点红晕,凑在她脸颊近处,细声细气,带着些难为情。
“殿下痊愈归来,可不许耽误我,定要好生娶我过门。我是文人家出身,最讲规矩的。三媒六礼,什么都不能少。”
陈淑予抬手,轻轻抚过伊籍的脸颊。
亲亲热热的模样,手指却准确地寻到他眼下,刮去了湿冷的泪渍。
她不想如此误他。
可那“一别两宽”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劳烦……夫郎,为我准备行装,可好?”
“乐意效劳,妻主。”
灯影残红,烛泪初凝。帐中一人坐在案后,一人亲手打理行囊,忙碌不休。不时将日常的话拿来说得几句,再吩咐一番别后的公务。一句夹着一句,一事缠着一事,喁喁细语到天色微明。
及至陈淑予启程,伊籍相送到营门,又站在瞭望台上,目送一行轻骑绝尘而去,朱红的朱雀旗号渐渐变成一个小红点,终消失于飞扬的砂砾之后。
“永别了……”他想。
这是贺翎全军将士的永别。
从今往后,纵观贺翎上下,再无人似她名德重望,能扛起这朱雀旗,横扫塞北岭南,所向披靡。
这是他为自己道的永别。
再无人似她,能如此爱人,如此负人,只留下伤得空荡荡的男儿心思,埋葬在尘沙飞扬的北疆大营里,化作了秘而不宣的疤痕。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名将更新,第206章 说定的分别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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