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殿前蒲席上，面容纠结复杂。如此沉默良久，眉眼之间终是流露出浓烈的愧悔来。
“朕，朕是有错。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罔顾百姓疾苦。这些话，从未有人跟朕说过。你如此坦言相告，朕深感欣慰。”
“臣只是不愿以虚言来诓骗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朕这些年来听了太多虚妄之言，才使得太子蒙冤。朕喜欢说实话的人，你是这样，你父亲也是这样。
朕当年应你父亲所求，将冠军侯的爵位给了霍嬗。霍嬗死后，朕不得已只得将冠军侯爵除去。如今你也长大成人，朕可以破例复了冠军侯的爵位，由你承袭。你可愿承受？”
霍祁目色微动，淡道：“陛下抬爱，臣自然愿意。只是臣自知无能，无法与父亲比肩，又哪有资格继承冠军侯的爵位？臣唯愿陛下不弃，若来日再有国难，可以让臣为国效忠！”
皇帝并未多言，只是笑了笑。他摆了摆手，眼中似是挂着几分释然。霍祁这才起身行礼告退了。
冬去春来暖风漫天。乐正白染着一身纯白琉纱长裙，坐在房中细细擦拭着琴弦。丹蔻嫣然，素钗缀发。此番素净的装束，更显她眉心哀思愈发浓烈。
霍光轻轻推门而入，对乐正白染说道：“嫂嫂，马车已备好了。”
“不急，弟弟坐下吧，我与你单独说几句话。”乐正白染笑道。
霍光上前与她相对而坐。乐正白染这才放下琴，叹了口气。
“难得你我都没料到，祁儿竟劝皇上休戈止兵。虽没能拿到兵权，但总算没使生灵涂炭。皇上听祁儿一言，竟还发布了‘罪己诏’，也算替我们霍家建了一份功业了。日后弟弟定要专心辅政，使大汉国力再度昌盛起来。”
霍光赞叹道：“祁儿心怀坦荡，不贪功名实在难得。日后弟弟一定勤谨为政，也会好好提携祁儿。”wWw.xqikuaiwx.Com
乐正白染点了点头：“现朝中没有太子，且皇上年老，必定已开始思虑立储之事。二皇子刘闳早逝，三皇子四皇子奢靡嚣张，皇上不可能立为储君。
而刘髆也无甚才能，且朝中已没有他的依靠。如今皇上最有可能立为储君的，就是刘弗陵。你要握住这个机会，不可错过了。”
霍光皱眉道：“可是，刘弗陵毕竟才只有几岁。他若登基…”
乐正白染淡道：“我知道，自古以来幼主登基的事情屡见不鲜。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主少母壮，为祸朝纲。皇上是明君，不会没有思虑。
你闲来无事，与日磾还有田千秋等人多多与皇上提点当年吕后乱政之事。提得多了，皇上自然有所警醒。江山社稷，岂不比一个女子更重要？”
“谢嫂嫂提醒，弟弟明白了。”
乐正白染点了点头，抱着琴站起身来。“去叫上祁儿吧，今天是夫君的祭日，我去看看他。弟弟事务繁忙，就不必去了。”
霍光只得点头，转身让人去叫霍祁。
母子二人在茂陵前下了马车。如往年那般怀抱着筝和琴，走进绿树成荫的皇陵之中。迎面时而遇到当年征战漠北时的老兵，他们身着粗布衣裳，手里拿着香火纸钱。
“大司马夫人日安啊！”
乐正白染与他们一一点头回礼，走上墓陵前的石板台阶。
两丈之高的石碑赫然屹立，篆刻着霍去病的生卒和名讳。墓前一片整洁，鲜花瓜果整齐摆放着，香烛袅袅。移栽至此的那棵梨树，如今已枝繁叶茂。
梨花洁白如雪，芳香扑鼻。
霍祁一丝不苟地点燃香烛，插进碑前的香鼎中。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对着石碑叩了三个响头。
“祁儿，你今年多大了？”
“母亲怎么连我的年纪都忘了？孩儿已经二十二岁了，到七月底就二十三了。”
乐正白染扬唇淡笑：“二十三啊，你父亲一生也就二十三年。他虽功绩无数，但一生却十分短暂。如今想来，却好似还在昨日。”
她沉叹，将筝放在碑前，就地而坐。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妾无一日不在想着此番愿望，奈何夫君却要妾为夫君活下去。”
她哀然轻笑，望着眼前屹立的石碑。春风拂面好似爱人之手，却催得她抑于心中二十来年的泪水潸然而下。
“如今妾明白了，世上最难的不是如何为一个人去死，而是如何为一个人而活。如今大仇得报，诸事皆定，妾反而觉得余生不知该做什么好了。”
霍祁从未见乐正白染流泪。此时见她泪如泉涌，好似这二十多年来的所有悲痛，思念之情全数翻涌而出。他一时无措，只得赶紧安抚地替她拍着后背。
乐正白染擦了擦泪水，对霍祁摆了摆手，复又将带来的琴放在膝头。
“妾唯记得当年与君合奏，便觉世上再无人及君万中之一。而今琴筝犹在，君已不复。世上再无人能与妾合奏，心意相通了。夫君，可愿与妾再合奏一曲么？”
春日寂静无声，唯闻风过树梢时轻微声响。乐正白染阖目抚琴，潺潺流水之音一如往日那般清雅动听。琴声悠扬轻缓，环绕着墓陵边的绿树缓缓飘荡。
纵使款款深情，却难掩浓烈的孤寂之意。乐正白染十指翩然，泪水却不住地落在琴身上。
恍惚间似是有人替她拭去眼角泪痕。掌心粗茧如同烙铁一般炽热，叫她心中猛然震颤。她睁开眼，便见霍去病眉眼含笑立于她的眼前。
“都说了别哭了，你是存心让我如此不安么？”他笑问道。
乐正白染惊愕张口，却觉千言万语涌上唇边，不知应如何开口。春风阵阵，扬起霍去病的衣角。石碑崩碎如沙飞扬于空，唯闻梨花阵阵清香。
他与她相对而坐，抬手抚筝。落地有声的浩然之音跃然而出，与绵绵琴音相合。万千愁绪，万千豪情都于此时交汇。琴筝合鸣浑若一体，犹似当年他拥她入怀，策马山间，眺望万里河山。
此时无言，却更胜万语。
一曲毕，乐正白染只觉自己好似回到了当年临靳的小小乐坊。阳光正好，给霍去病身上晕染了一层淡淡的日曜光辉。
他对她伸出手来，脸上的笑意使得万千光辉都为之失色。
仅此一眼，就好似看尽这盛世浮沉，沧海变迁。
征和四年，李广利被杀。
后元元年，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
后元二年，汉武帝崩。托孤幼子刘弗陵于霍光，是为汉昭帝。
至此，霍家权倾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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