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一样呢?”
黑沉沉的屋子里,思琴忽闪着亮亮的眼睛,低声说道:“我听说,宫里有个地方,叫做浣衣局,每天要洗那么多的衣服,只要一进去,不出三个月,就会被活活累死……”
浣衣局,这还真听说过,离得不远,差不多就在训教司隔壁。吴音宽慰她道:“浣衣局是惩罚犯错宫女的地方,怎么会把好端端的人分进去?别多想了,快睡吧。”
思琴往被窝里缩了一缩,除了浣衣局,她还听说了几个可怕的地方,不过看到吴音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打住了话头,往被子里缩了一缩,却是怎么都睡不着的。
其他人也是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直到深夜,实在困得不行了,才闭上嘴巴睡觉。不止这一夜,从入宫开始,屋子里就夜谈不断。
父母,姐妹,亲戚,门外那条河,院子里那棵树,随便哪一个,都能说上一两个时辰。
算算,一直以来,就数她睡得最好。
又过了两日,从钱公公那里领了衣裳,就到了正式离开训教司的日子了。
钱公公前程未卜的叹着气,跟每个人都叮嘱了几句,轮到吴音,就更加语重心长起来:“慕婵呀,这在宫里当差,话少是好事。可你这话,也忒少了点。一个月就听你说了十几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哑巴。你呀,也别去伺候主子了,莳花局正好缺个人手,你就去那里听差吧。虽说苦了点,得不到主子们的脸,却也不容易招灾……”
挨个儿叮嘱完毕,又在石板铺成的院子里集合起来,上了最后一课:出了这个门儿,你们一言一行,都给我规规矩矩的,可不能再犯任何过错了,主子们不会给你们改错的机会。
还要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心里都要掂量掂量。
本公公就盼着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怎么进来的,还能怎么出去……
站在吴音前面听训的那个,不屑的切了一声:“这说的都是什么丧气话,咱这一去,自然是想着博主子关心,好步步高升的。说什么出去?我看,该是想办法留下才对。”
吴音记得,她好像是叫做婉秋。
站在婉秋的,正是身材娇小,说话都软软糯糯的思琴,思琴绞着衣角忐忑道:“你自是该高兴的,分去了性情和善的六殿下的昭阳宫。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要去雨花阁服侍惠嫔娘娘,听说……”
思琴声音极低,隔一个人,都听不见她说的什么。
而钱公公正忙着离愁别怨,也没发现有人在底下说悄悄话。
他的这一番叮嘱,并没有几个人听进去,吴音算是最认真的,一字一句,都听进了心里。
或许是她两世为人,长了看似同龄的人十来岁吧。很轻易就能明白,在这宫闱是非之地,平安离开,才最好的祝愿。
不到晌午,就有人来领着她们各自离开。这座院子里,分到莳花局的就只有吴音一个。
来领她的宫女二十上下,唤做秀莲,一双手甚为粗糙,鞋子上沾着些许泥土,衣裳也有些陈旧,不似其他宫院里的下人光鲜亮丽。
接了她,又到隔壁训教司里接了几个,这才沿着石板小路,避开喧嚣,往清净处走去。
莳花局并不远,这一路上却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避到道旁,让路给其他宫人。秀莲也趁机叮嘱她,莳花局做事的宫女没有主子罩着,自是比其他宫苑里当差矮了一头,与其他宫人走碰了头,都得主动避让。
这一点,无需旁人提点,她自己也能明白。不过,这并不耽误对秀莲能告诉她这些心存感激。
因为除夕时的一场大雪,露天栽培的花花草草死了大半。剩下的一半,因为春寒尚未完全褪去,也苟延残喘着,还没缓过气来。
不过这些都不上珍品,冻死也就冻死了,再种上就是。秀莲领她们各处转了一圈,吴音方知那些矜贵的花木,都是养在东西南北几处暖房里,由十几个宫人日夜侍候,一刻不得不可懈怠。奇快妏敩
自然,这暖房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吴音的工作,是将露天花圃里那些枯枝败叶清理出去,再在花盆里换上松软的新土,准备种些别的。那些半死不活的,也要留神照看,好让它们尽快恢复生机。
说起来,这跟种菜都差不多道理。自己一个新来的,只管心无旁骛的做事,至于上头谁喜欢什么花,送到哪个院子的花该当如何修剪,这些都是更高级的奴才要做的功课,跟自己没有半文钱关系。
四季轮回,春去秋来,有旧人以各种方式离开,也有新人以一成不变的方式进来。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与她同时来的宫女都升了一品。只有她,还是熟悉的工作,还是原来的品阶,还是一个人独居陋室,守着一大片花木,孤冷清寂。种得灿烂的花,被别人搬去主子面前邀功,自己却连莳花局的大门,都没迈出去过几回。
她少有机会出去,旁人也少有机会进来。思琴,婉秋,同年入宫的,住过同一个屋子的人,再也没有见过,只从旁人嘴里零星听来过几句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唯有钱公公来过一次,看到她的境况,又是摇头,又是欣慰,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苦是苦了些,不过,你们这一波宫女,若能有一个人平安离宫,也就是慕婵你了……”
吴音泡了花蜜茶给他,望着窗外流霞之下的满目芳菲,安然说道:“人各有志,我不过是生性懒散愚钝,自知没什么前途而已。也比不得旁人出息,无法给您老脸上增光添彩。”
“哎呦,我可不指望什么增光添彩。一把老骨头了,能留着这口气儿多活几年,就阿弥陀佛喽。”
钱公公端起茶碗来,撇去浮着花瓣,闻了一闻,登时神色一凛,呆了一呆,才低头抿了一口,回味一番,又喝了一大口,才道:“这……这茶……”
“闲来无事,我自己做来解闷的。”
吴音也陪着喝了半碗,将茶盏放下道:“您老放心,这茶,我从未拿来招待旁人,自然,我这里也无旁人可以招待。您老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去。”
“喜欢,喜欢,我当年服侍主子的时候,主子也没少赏下贡茶御酒,那贡茶比起你的手艺……说实话,那贡茶足足要逊色七八分呢。你的心意公公领了,至于带回去,就不必了。”
吴音晓得这茶便是带回去,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喝,失了品茶的从容恬静,便无甚乐趣。
钱公公不便带回,她也不强予:“那您常来坐坐。我这里还有别的,什么时候想喝,随时欢迎。”
“好,好。这宫里处处如履薄冰,难得有这么个清净的去处。慕婵就是不说,我也是要常来的叨扰的……”
钱公公说着说着,就神色一黯,叹了一声:其实我本也不是特意来的,就是顺道路过这里,想起来好久没听说你的消息,就进来看看。
婉秋那孩子,这回算是没得救了。昭阳宫里跑进去一只野猫,她怕吵了六殿下休息,就拿着竹竿去赶,猫是赶跑了,却也将那株盆栽的西府海棠打折了一枝……
唉,宫里谁不知道,那西府海棠是六殿下的心头肉,便是他的母妃,摸一下都摸不得。谁料想,却被她一棍子给打成两截,我这就是想找人为她说情,也……也找不上啊!
“什么时候的事?婉秋她……现在如何了?六殿下打算怎样处置?”
钱公公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就是今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啊。犯了这么大的错,还能怎样?眼下正在院子里跪着呢,到这会儿,都跪了整整一天了。什么时候那花枝活了,什么时候起身……唉……六殿下已算是仁至义尽了,换做别的主子,最轻也是乱杖打出,发落浣衣局了……”
宫中刑罚花样百出,虽然有宫规约束,具体实施起来,却全看主子当时的心情。
盛怒之下的一顿乱杖,说起来没那么血腥,其实并不比诸如剜目,拔舌,断手断脚之类来的仁慈。乱杖无定数,通常会打到骨折筋断才会肯作罢,这样的伤者扔到浣衣局,通常不出几日,便会不治而亡。
如今已快到三月,夜里虽有些轻寒,倒还不至于冻死,但跪上几日,至于腿残什么的,相对而言还是小事。
吴音跟婉秋没什么交情,在训教司的时候,都没说上过几句话,如今又是一年多没见,就更加谈不上情谊。
但毕竟是一条人命,倘若不曾听说,或者听说了也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偏偏这件事,是有法子可以帮上一把的,没有原则的一味置身事外,跟见死不救有有何异?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农家有余闲更新,第九十三章 深宫归隐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