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溪烈的眼里鼓着眼泪,但一滴都没有掉,就那样,除了还能动嘴说话之外,文溪烈根本没有力气起身。上下齿间放了舌头,用力合上双齿。血顺着文溪烈的嘴角流了下来,朦胧的视线里淳维岚还在费力地挥着手中的剑,城下的赵礼嘉不知道会不会看到她,反正都不重要了。
淳维岚抽空回看文溪烈时,文溪烈嘴角的血几乎已经呈现半干的状态了。淳维岚一把甩掉手中的剑,抓住文溪烈的肩膀,颤抖地探着她的鼻息,哪里还有温热的气息拂上手指,淳维岚不死心,手指几乎在鼻下放了半刻钟,才缓缓坐到地上,抱着文溪烈的腰。
逐渐拉近与城池距离的赵礼嘉本就时刻留意着城楼上的动静,后来被淳维岚挡住就转而集中兵力攻城。刚刚一抬头就看到那个挥剑的身影不见了,而是坐在了文溪烈的身边,头埋在文溪烈的腰间,似乎肩背还耸动着。而文溪烈则是动也不动,绝望冰冷的恐惧攫住赵礼嘉的心,抽搐的心脏跳动地节奏几乎是正常的一半,腿忽然没了力气,一个没站稳险些倒在地上,幸好身边的将士即使扶住。
疑惑自然不敢问出口,赵礼嘉抬头,目光穿过天际落在虚无地一点:“文将军,怕是已经死了。”字如千斤,压在胸口。翻身上马,孤身一人直冲向城门,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好在底下的将士及时跟上,掩护好这位主将。
城楼上的箭雨意外地停了,人渐渐撤下。赵礼嘉回身吩咐不要跟上来了,大家都往后撤吧。战死的弟兄带回去好好安葬,自己则头也不回骑着马冲向城楼。本来殊死一战又在半途中停下了,除了两个主将之外,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无奈主将的命令,不从不行,热闹的场面人走茶凉,寂寥非常。
赵礼嘉不知道城门如果不开,他会用怎样的办法冲进去。好在预先派出的骑兵正好折回,近身告诉赵礼嘉有一很小的洞。神情闪烁,欲言又止。
赵礼嘉很不耐烦,吼道:“快说,在哪?”第一次见到这个阴鸷的上司发怒,畏惧之下还是说出了位置,还不怕死地加了一句:“王爷如果想通过,怕只能用爬的了。”
不错,那就是传说中的狗洞!而从来都是俯视别人,衣角不沾世尘的人竟有一天为了一个人忍受这侮辱。
赵礼嘉没有任何迟疑:“狗洞就狗洞,只要能让我立刻进城。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快点。”示意身后的人赶紧带路,失了镇定的赵礼嘉倒显出些生气,原来不苟言笑的脸实在让人不能消化顺畅。
这一催,手下赶紧带路。刚走出没多远,就瞧到了一个宽50厘米的小洞张着口子。赵礼嘉下马,没有用任何思考的时间,趴在地上,向前爬去。众将士们都有些看不下去,又不敢上前阻挡。堂堂煌帝国六王爷如今屈尊降贵到要爬一个狗洞,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是滋味。眼见着卡在了半途中,进退不得的赵礼嘉不想耽搁时间,一个用力,几乎可以听到骨头相而产生的吱嘎声,那手因为用力已在干燥的沙砾划出道道血迹,手肘的衣料也蹭破了很多,丝丝缕缕显得很是落败,屈辱的姿势,比胯下之辱来得好多了。赵礼嘉在心里小小的安慰自己,一牵扯到文溪烈,赵礼嘉的心像被挖掉一块,钝钝地痛感没有那么强烈,只是如附骨之蛆般一刻不停持续击打着神经。鲜血蹭着面颊,平生出些壮烈的味道。进城之后,街道很空旷,撤退的柔然士兵未走尽,但也很难对付。虽然赵礼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点见到文溪烈,但是还没有失掉头脑。奇快妏敩
看着逐渐围拢过来的人,赵礼嘉冷静地开口:“我是煌帝国六王爷赵礼嘉,要见你们左贤王。”
没有半点身陷敌营该有的畏惧和妥协,好在那柔然国里还是有一些明事理的人。有人出来应答:“好,生擒敌方将领,这功劳可大了。来人啊,好生伺候着。”
赵礼嘉丝毫不领情,只反复一句话:“我要见淳维岚。”
淳维岚从城楼下来后直冲王府,花白胡子老头几乎是被拎过来的,脚不沾地也跟不上淳维岚的贴心部下。
“哎呦,我的老命丢了,谁还来救人啊?”老头弯腰喘着。
“您老还是快点吧,要是文少爷死了,您老的命估计也不会长久。”某部下很适时地提醒道。
“他,他小兔崽子还不得了了?”但是一想到左贤王看文溪烈的眼神,如果搞砸了,难保自己不会少掉点什么。心念一动,又问道:“那文溪烈那小家伙,怎么样了?”
“咬舌自尽,不知道有没有救了。”冰冷的声线,不含感情,“也是个烈性子的人。”难得左贤王的影卫也能发出如此感叹。
眼见着到了门口,轮到老头不敢上前了。门内的人焦急交换:“人怎么还没到?”不知又杂碎了第几个茶杯,清脆的碎裂声夹杂着低吼,竟是失态到如此地步。
老头摸摸头,踏进去,不发一语。敲敲打打,最后只有一句话:“节哀顺变。”抬脚就准备走,却在意料之内被一个大力往后拉。
老头头也不回,很残忍地开口骂道:“淳维岚,你这个混蛋,这孩子还不是给你折腾死的,你还有什么理由来迁怒别人,我看最该去陪她的人就是你。”吼完这句话,老头已经做好了关入大牢的准备,也不挣扎。倒是,身后的力气撤掉,屋内仅留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不敢想象左贤王的反应,倒是左贤王意外地没有反驳,抱着文溪烈冷却的身体,目光涣散:“我倒是想去陪她,但怕她烦我,不愿意见我。”
没有人,从来都没有人见过这个颓唐到极点的左贤王。此刻,门外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左贤王,那赵礼嘉要见你。”
“好,让他进来。”不顾堂下通报之人担忧的目光。
“淳维岚,你脑子没坏吧?”老头急得差点跳脚,“他要是过来杀你,你只有死的份。”老头胡子差点没气翘到天上去。
“人已死,我如果还占着她不让她和赵礼嘉见面,未免太过小气。如果这次,赵礼嘉要来寻仇,我死了,也算是应了你的话。死了倒好,估计文溪烈在奈何桥边还没走远吧!再追一追,文溪烈或许还能交代我几句话。”本是风华正茂的脸庞,一日下来像是老了十岁。凄凉的笑惨淡地挂在嘴角。
正僵着的场景随着门外走进来的人逐渐流动起来。门内的人对于久负盛名的煌帝国六王爷赵礼嘉的了解不多,只知道是文溪烈的好友,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好。好到那门外男子第一句开口的话竟是这样石破天惊:“你想逃婚都要逃到地府去了?”
众人脱线……
看着两个本应执戈相对的人完全没有要厮杀的迹象,提着心得众人才舒了一口气。只是画面诡异得很,两人都对着已经冰冷的文溪烈说着话,似乎那人只是简单地睡着了,稍一晃动就会睁开惺忪的睡眼,温温一笑。不是倾倒众生,是直达人心的那抹温暖。恰恰直击这两个从小拼到大,不识人间温暖的人的软肋。
说道逃婚一事,还得追溯到文溪烈没到这北方来,那夜赵礼嘉也不知怎么了,在榻上发疯地把文溪烈颠来倒去,不给文溪烈丝毫休息的机会。大口喘气呻吟的文溪烈撩动着赵礼嘉的心窝,忽然玩心大发,挑起文溪烈下巴,贴上她酡红的脸颊道:“阿烈,嫁过来,可好?”灼热的气息熏得文溪烈软了身子,但一听到这句话,身体重又绷紧起来。找不到舌头来回答这句话,因为嘴已被人给堵住,想要给出一个答案也不能。
之后,赵礼嘉再也没有提出此事,这件事虽然一直如鲠在喉,但当事人都没有出声,他就更拉不下脸来问。所以,这件事直到文溪烈离开,赵礼嘉都没有给出一个答复。
当赵礼嘉踏进门,文溪烈枯萎的生命勾起脑中的记忆,出口的话都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其实他怕,那日在榻上一时脑热脱口而出,一直惴惴不安,怕文溪烈再提。不是不想给文溪烈明确的身份,只是他胆怯,后退了,重重包裹住的内心有人已经慢慢挤开一个口子,而且这个口还在变大,变得难以控制。就算这个人是文溪烈,他也不情愿将自己整个心胸袒露。
所以,不能给答案,正是因为自己不够坦率,怕最爱的人受到一丁点伤害。但是,现在看来,那日没有答案却是最大的伤害。他紧紧握住文溪烈已然开始僵硬的手,眸子里还无光彩:“阿烈,我娶你,可好?”彷如商量征询的口吻。只是,震惊之后,所有人心里都泛出丝丝苦涩,更别说那跪坐的两人。老头最先看不下去,口里只一句,反复两次:“孽债啊,孽债!”言语间也是动容,招招手,把屋内的人都叫了出来,里面的场景,不识情事的人看不懂,看过的人也不尽完全了解个中滋味。这一切,还得让活着的两人承受。至于,能不能走出来,无人可以保证,就算心伤愈合,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或者那道伤永远都在流血,就算结痂,还是会被人硬生生撕扯开。
从文溪烈走进屋内,左贤王都没发一语,静静坐着,看着,听着。直到曲着的腿没了知觉,眼里的酸涩褪尽,才起身,很是冷静地开口:“我会好好安葬她的。”一句话就像夺回主动权,赵礼嘉显然不是吃素的。
悲伤归悲伤,理智还是在的。豁然起身,也不怒:“她至死忠于煌帝国,你若要安葬她,要她怎么回去?身前,她被你囚禁,死后也不能让她好好回家吗?”从来不说无用的话,这个时候更没必要客气,句句直击要害。
左贤王淳维岚当即扣紧手指,咬牙别开头。半晌才开口:“我退步,但不是示弱。她的死和我有脱不开的关系。我对她有愧,所以,放手。”
赵礼嘉听完,看也不看那人,直接抱起文溪烈就往门外走。
“你,等等。”哪怕有千般不愿,也不容左贤王此刻失态。他害死了那个最接近他内心的人,不能再害死他的国家了。
“还有事吗?”赵礼嘉没有回头,但脚步还是停了。
左贤王摸索了片刻,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手链,一根黑线上孤孤单单一颗小珠子。赵礼嘉认出那是他无意买回来送给文溪烈的小东西。她却一直收在身边,左贤王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残忍:“这本是在文溪烈手腕上的,在今早才被我褪下来的。以前,见她无事时,捏着这珠子摩挲一整日都不厌倦。”
赵礼嘉脑袋里哄地一声,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文溪烈一直带着,一直带着吗?一整天?在文溪烈最孤寂,绝望的时候,想到他时,摸不到,触不着,就凭着这颗珠子,隔空描绘他的容貌?
大脑的神经像是被高温灼烧过,断断续续,思绪不明晰,不连贯。仔细想来,对于文溪烈,有太多的话没说出口,有太多的爱没有表达。更别说什么信物?手掌里握着那颗珠子,攥紧时甚至都感受不到它的轮廓,淹没在手掌的缝隙里。一直以来却是被文溪烈戴在手腕上,体温熨烫,用细腻的皮肤养着,一腔情思悉数注入。如不是今日说开,赵礼嘉一辈子都不知道,也一辈子都不曾感受到文溪烈用情至深从来不比他浅半分。
多少事情是在回望时才看出端倪的。
那种冲鼻的酸胀感重新席卷全身,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怕一松手,怀中的人就被抢走。
赵礼嘉抱着文溪烈离开的那日,左贤王给他开的城门,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问为什么,更没有人有胆上前阻止。
赵礼嘉腰背笔直,文溪烈一袭青衣靠在她的胸口。左贤王淳维岚硬是拉开了那扇需要4人才能拉开的沉重的城门,汗水湿了额头,而后镇定地站在那门口,看着文溪烈被赵礼嘉抱在手中,心内咆哮得全是舍不得的情绪,但是面上却是平静。两道力量拉扯得淳维岚几乎疯掉,两眼血红,眼球上布满血丝的淳维岚像夜叉,努力压制着内心蓬勃的想要抢回文溪烈的欲望。
赵礼嘉似有感应地在走过淳维岚身边时,微微侧了侧身,文溪烈苍白宁静的面颊顿时就出现在左贤王淳维岚的视野里,没有那温暖到心底的笑容,文溪烈显得易碎,单薄。淳维岚一个没忍住,手颤抖地向文溪烈的脸伸去,赵礼嘉也不阻止,任由淳维岚冰冷的手在同样冰冷的另一张脸上抚摸,淳维岚的手自始至终都只停在文溪烈的嘴角边,回忆他勾起嘴角笑着的模样。心神恍惚,倾身上前,苦涩的一吻落在文溪烈的嘴边。
身前得不到,死后依旧得不到。就让他带着一丝回忆退出吧!
赵礼嘉等,不急,等淳维岚起身放他们走。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淳维岚才松开文溪烈。赵礼嘉脚步继续,不疾不徐,慢慢走出那厚厚的城门,门外就是草地,就是自家将士巴望的目光。
见者赵礼嘉毫发无伤地走出来,队伍里掀起一阵小声地欢呼。但时,目光触及赵礼嘉怀中那个消失很久的面孔时,都沉默了。深秋,几乎快要入冬的草原,冷风很是霸道,不仅撕扯人们的发丝,还撕扯着本就不完整的心。
“回营。”沙哑的嗓音,糙人的粗粝感把在场每个人的心头嫩生生的肉都磨掉了一层。城门还没有关,赵礼嘉知道大伙不肯舍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攻到底,多么痛快。但是,赵礼嘉丝毫没有这种念头,正当大伙们进退两难,踌躇不肯走的时候。赵礼嘉转过身,眸光扫视全场,骤然的冰冷金属感似乎在每人的喉尖划过。
“回营。”还是那句话,这次却没有一个人犹豫,跟着赵礼嘉的背影,咬咬牙,跟上去。秋草尽枯,脚步踏上去沙沙作响。长长的路,赵礼嘉并没有骑马,只靠着自己两条臂膀,抱着文溪烈走回了营地。终于体力不支,一口血喷在草丛里萎然倒下。鲜红夺目,映衬这枯草,说不出的萧瑟。
一盏灯,映着消瘦不少的身影,赵礼嘉在帐里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文溪烈在哪里。”即使在昏迷的两天里,依旧反复叫着文溪烈的名字不下数百遍。
众人忙扶着他带到文溪烈的身边,文溪烈头脸,血迹都擦拭干净。惨白的脸上没有色彩,赵礼嘉拖着绵软的身体走上前,俯身:“文溪烈,过几天,我们回家,可好?”温柔的语气,催的人只想落泪。
血性方刚的汗子都忍不住,纷纷出了帐篷。守在帐口,有的蹲着头埋在臂弯里;有部分则靠着支柱,看着京城的方向发着呆。共同的部分就是眼角湿润,憋着厚重的呼吸声掩饰着各自明显分泌出液体而呼吸不畅的鼻腔。
赵礼嘉抱着文溪烈没有体温的身躯,那只曾被他咬伤的手腕被赵礼嘉捂在怀里一晚上,那颗小小的夜明珠也重新带到了文溪烈的手上,灭了灯,帐无窗,所有的光源只是那夜明珠柔柔细小的光,遮盖在还未消散的疤痕上,像是从血污中诞生出的圣洁。
赵礼嘉把文溪烈环在怀中,一手握住文溪烈的手,另一只抚着文溪烈的背脊。闭上眼睛,想着不多的那些曾经。
幼时,文溪烈是第一个主动和他说话的人。
曾经,豫园楼里,春色旖旎过。
在王府众多下人面前为难她,笑着看她怎么解决,最后还是被拉到床笫之上这样那样,摆弄到第二天文溪烈根本无法站起来。想想就是甜蜜,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的感情远不像林嘉优和赵牧远,隔着那么近,几乎天天相见,相思不必寄,人本在眼前。他和文溪烈每次遇见都像是最后一次相见般,燃烧,撕咬,恨不得拆穿吞入腹中,不再隔着最无奈的距离。
第一次看到文溪烈脆弱是在文老将军的葬礼上,文溪烈折腾得形销骨立,瘦瘦的身板罩在宽大的孝服内更显单薄,整夜抱着他,不撒手,当时怀里是温暖的,眼下是一片再也不会回暖的冷意。文溪烈啊,文溪烈,你叫我去哪里寻你?
而后,文溪烈如同逃避一样来到了这北疆,准备马革裹尸还。但最后,并不是最荣耀的战死沙场,而是被最难缠的情字给害死。
赵礼嘉本以为泪已经干涸,但是滚滚的眼泪还是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渗进身边人的肩窝里,同样的悄无声息。
直到这个时候,赵礼嘉才哭出声,大声抽噎,幻想着身边的人能忽然爬起来对他摊手道:“不演了,不演了,看你哭成这样的份上,我复活了。”
可是,哭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来拂去脸上纵横的泪,再也没人来轻言细语地哄他。这世上最后一个他爱着也爱着他的人已经在那天朦胧的城楼上自尽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此生不怨更新,第三十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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