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么?慈周心庵正在筹谋向天道献祭新娘。”枫无眠说道,“我还当你如此关心木枝,一定将此处情况都了解透彻了。”
“那现在不是在了解么。”清禾语气稍显不耐。
如今她看枫无眠,已然没了第一眼时的惊艳。
为何不能体谅他人难处,自己千辛万苦做到,便也强求别人做到?
清禾心里如此想,只是木枝自己都没异议,她暂时不好开口,但语气却冷淡几分。
“将如此污秽之人献祭给天道,不是亵渎神灵之罪?”
清禾盯着枫无眠:“我观你也不似尊敬神灵之人。”
枫无眠回答道:“我虽未笃信天道,但路左相逢,总归会进庙供奉一二,感念当初对凡人之庇佑。如此,不能称作虔诚,却也是清清白白,从无伤天害理之行。”
这话说得冷漠,却是事实。
尽管对女性态度是隐含的偏见冷酷,但这位出身落魄名族的少年杀手,目前还真没干过伤天害理之行。
清禾去瞧祓神态度。
却见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盯着枫无眠瞧了,此时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似笑非笑地讥诮弧度。
神灵很少对某个人表现出如此态度。
他的嘲讽冷脸只会在清禾面前表露,在外人面前,神灵几乎从不会出现情绪波动。
但他同样没有动手,直接一劈了事。
枫无眠同样感受到了祓神冷漠的注视,他抬眼望去:“不知前辈对我这番言论有何指教?”
祓神仿佛意有所指:“你一言一行,影响皆是自身气数。”
化神期修士,修行时已然触碰到仙人众隐藏的秘密——天道,自然知道慈周心庵供奉的不是邪神,而是真正存在的神灵。
也是由此,不少人都连忙重新捡起天理,尝试感应天道,以减弱突破合道期时的天雷强度。
“我问心无愧。”枫无眠认真相对。
“如何问心无愧了?”清禾终于冷冷开口,“我与你态度相左,天道论迹更论心,倘若木枝心地清清白白,如何神灵与她碰触便是接触污秽?”
“出窍期便不要妄言天道了。”枫无眠微微摇头,“你如何有我了解天理?”
常理来论,化神当然比出窍接触天道机会更多。
清禾险些被逗乐。
“至于问心无愧,”枫无眠冷淡道,“自是因为,我枫氏相传二十三代,皆以清白正义传家,男不得作奸犯科,女不得为奴娼伶。即使家道中落,我们也从未堕落祖宗高洁之名。”
说到此处,枫无眠想起自家姐姐,与木枝更是形成鲜明对比,便又多说了几句,以示姐姐相比木枝的洁净无瑕。
他怎会感知不到清禾对他转冷甚至透着排斥的态度?
可这却是枫无眠最引以为傲的事物,是他与至亲阿姐共患难的过去。
“枫氏在南厌部洲,当年也算是大族,以炼器出名,炼出的法宝万金难求。”
曾经的天地兵器簿,天榜前十一度曾被枫氏包圆。
“我是枫氏长房嫡子,父亲是南厌排名第一的炼器大师。”
枫无眠注视着清禾,眼里燃烧着冰冷的怒意。
既然看不起他们,那便来听听吧。
落魄流离的姐弟二人,如何漂泊至另一块部洲,仍然坚守清白,不曾堕落声名的。
*
年仅三岁的枫无眠,已然展现出过人的天赋。
“只是我没能继承父亲的炼器天赋,相比炼制锻造,我更喜欢挥舞父亲炼制的武器。”
好在枫轻语对炼器颇有兴趣,倒也不至于家传就此落寞。
“我姐姐从小就是个优雅端庄的世家之女。”枫无眠愠怒的脸上终于显现出少许柔和,“外表温柔,但内心极其坚韧。”
灾难的预兆,显现于十三年前的某个傍晚。
在一次开山寻铁的行动中,枫氏在自家族地中发现了灵脉,如此珍贵之物,即便是枫氏也不能独占。
然而为了炼制传说中足以匹敌仙人的神器断水刃,痴迷炼器之道的枫无眠父亲决定推迟九日,再将灵脉讯息与其他人分享。
九日。
仅仅九日而已。
须知道,炼化灵脉这等融入天道血肉的庞大存在何其艰难,即使枫氏全族不吃不睡,通宵达旦的炼化,也绝无可能。
“可人心贪欲便是如此急不可待。”
南厌名门根脉相通,联姻诸多,皆是拔出萝卜带着泥的关系。
其他名门无法忍耐这九日枫氏对灵脉的占有。
而带头动手的——
“是与她定亲的未婚夫家。”
枫轻语的未婚夫,连同其他名门强者,将枫氏尽灭。
名门子女都是自小相识,哪怕年岁尚幼,也会知另一人便是自己日后的道侣。
枫轻语同那十五岁的天才公子,曾经也是般配的。
可在那个血色之夜,却也是那少年公子当着她的面,将她阿父亲手格杀。
“当时我尚且力弱……不,我就是个废物,只会躲在阿姐身后。”
尽管一朝剧变,但枫轻语并没有当场崩溃,她冷静地利用与未婚夫的旧情,带着枫无眠逃离。
之后借由在外的家仆,隐姓埋名,离开了南厌部洲。
如此方才暂且安稳。
“但阿姐彼时虚岁不过十一,我年仅三岁,生存下去谈何容易。”
清禾听到此处道:“你既然知道世道苛刻,你阿姐持身清白,又带着你这累赘,极为不易,又如何要以此来苛求别人?”
在她看来,枫轻语这弟弟几乎算是白养,有个对他这么好的姐姐,还对女性苦难如此冷漠偏见。
属实令人反感。
“苛求?肆意放.荡能被纵容理解,甚至视为常态,反倒我阿姐玉可碎而不可污其白的气节被视作偏执愚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枫无眠冷笑。
听到此处,清禾忽然明白枫无眠一直强调的根源在何处了。
——约半在他心底,也渴望姐姐能过得松快些,甚至用那些手段也无妨。
可偏偏被洗脑最严重的,其实是枫轻语。
而枫轻语再顽固、再偏执,其目的都是为了保护他这个弟弟。
所以作为姐姐苦难的受益者,枫无眠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他反而必须弘扬,维护这份“气节”。
清禾不由感叹:“某些话,说得多了,便连自己也信了。”
此时她进一步明白了,祓神刚才为何说“一言一行,影响皆是自身气数”。
“所以木枝自然有罪。”枫无眠冷冷道。
清禾瞧木枝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惨白,甚至目光闪烁,透着心虚慌乱之意,不禁有些奇怪。
从目前接触后的表现来看,木枝乃是颇为灵活的女子,不该听不出枫无眠言语中的漏洞。
十六岁的少年杀手,又笃信姐姐教授的死理,想要逆转局势,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点不难。
尤其自己还表现出,对木枝遭遇明显的同情。
木枝同样有优势,如何就慌张起来了?
木枝眼睫微颤。
稍稍沉默后,她道:“我出身贫……贫贱之家,自然没有名门少爷小姐那般讲究。”
枫无眠冷嗤:“不是名门教养,名门出身的渣滓便少么?”
木枝再度沉默:“那我便也说说,我的境遇吧,至于是否有罪……听完也便有定论了。”
“我也有个弟弟。”
“只是不如枫道友这般家世显赫,我与我弟弟,只是西岐游荡的孤儿罢了。”
“无父无母,弱小无依的孩童,在民间会遭到何等欺凌你们不难想象。有许多次,我与弟弟差点便死了。”
“直到某次,弟弟风邪入体,若无医者救治,必死无疑,为了钱,我出卖了身体,没了底线,之后便无所谓了。”
听到此处,枫无眠对木枝的厌恶表情,终于有所转圜。
“我当年也曾高烧不退,”说罢,他又明亮自豪起来,“是我姐姐一步一叩首,求至老君观,结果误打误撞打动了那日恰好前往进香的我师父。”
这便是枫无眠姐弟二人命运扭转的关键点了。
两对姐弟,相似的处境,却是截然相反的命运。
木枝为了救弟弟,自甘堕落出卖身体,自此再难回首。
枫轻语为了救弟弟,一步一叩首,坚守清白,打动了贵人,自此命运大不相同。
木枝神色越发黯然,说了几个字,便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就是撕心裂肺,怎么都止不住。
清禾甚至觉得,她快要将自己的心都呕出来了。
见木枝颤抖着手去抓床头丝帕,清禾连忙递上,木枝来不及感谢,就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半晌方才停息。
她咳完后,丝帕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血块,以及疑似器脏组织的浅红色碎沫。
“后来……师尊发现了我。”木枝道,“她说我与天道有缘,便将我收入慈周心庵,要我做神女。”
“你弟弟知道你如今成为了这样的人么?”枫无眠带了质问的口气。
他显然有些与木枝弟弟共情。
“他不知道。”木枝轻声道,“他当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此刻她说话情态已没了之前的温婉动人,只是平静陈述罢了。
她靠在床头。
像是朵干枯褪色的芍药。
原本洁白柔软的花瓣,此刻已泛着难看的污黄。
枫无眠原本想讽刺两句,可看木枝这般情状,终究闭上了嘴巴。
若是他姐姐当年这样,他想必也……不,他姐姐高洁端庄,如何会做这种事!
设想这种前提,乃是对她的侮辱。
“我的供词已说完了。”
木枝轻声道:“对弟弟不诚,持身不净,供奉天道大人不忠……这般污秽零落之身,如何做得神女?”
慈魄师太当年执意收她,道她与天道有缘,如今更是一力主持,要她成为神灵新娘。
“我不信天道,只是完成任务,一日捱一日罢了……我也不知师太为何如此信我。可我总觉着,若当真献祭了我,只怕便才是真正亵渎冒犯了天道大人。”
清禾心说未必。
那慈魄师太,大概真有几把刷子。
木枝确实有天命,否则祓神与她不会站在此处了。
“如今,二位前辈欲如何处置?”
木枝看得出,在场做主的人其实是那个小姑娘。
看似强横的枫无眠,实则为他们所压制。
“你既然从未害过无辜者,那自然无罪。”清禾斩钉截铁道,“为世态所逼,为保护家人而一时折节算不得屈辱。”
枫无眠目光登时转向清禾,只是想起自己与她师尊强大的实力差距……罢了。
真当清禾与他争论几句,他们此刻情势便是平等的么?
“但我于此世已生无可恋。”木枝望向清禾,如死水般的眼眸,终于露出淡淡感谢温和来。
她平和道:“虽然未有显赫家名,但我如今,自忖愧对祖宗,愧对天地,难面亲弟。”
木枝木枝。
她不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高洁之花,只是沉默忍耐寒风的黯淡花枝。
“这般苟且下去,活之并无意义,死了若能救一高洁女子性命,却也算有些贡献。”
清禾皱眉,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想。
“你不考虑你弟弟了?”
“这便是我与枫无眠的交换条件。”
“我平白予你性命,救你姐姐,却也不是无缘无故。”
“我弟弟羽翼已成,自立不难,可他青涩单纯,不通人心诡谲,我死之后,慈周心庵定会发疯,必然要报复我弟弟。”
“而过去,也是他们屡屡以我弟弟胁迫,使我做了许多不愿为之事。”
木枝平心静气道:“我要你以道心向天道起誓,在我死后,定会将我以下陈述之人尽数铲除。”
望着虚弱纤细的女子,不知为何,枫无眠原本准备回绝部分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
“我向天道起誓,若你将性命予我阿姐,那我定会杀尽负你之人,直至我殒命于此。”
“所以,木枝,你认为自己有罪么?”清禾郑重问道。
木枝从少女询问中,听出了鼓励的意味。
她怔怔抬眸。
“现在你还有重来的机会。”
“你为何如此对我?”
“嗯?”
“你我无缘无故,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清禾这才想起,原来她与木枝最开始还有段阴阳怪气(虽然对的是祓神)的前缘在。
不过那本就是玩闹之语,如今更是早就忘在脑后。
“因为怜惜与尊重。”清禾真心道,“我觉得你值得有更好的选择。”
木枝感受到了少女的真诚,她喉间微梗,随后哑声道。
“可我见到的女子,之间多是勾心斗角,难有真心。”
“那是你们慈周心庵风气不正。”清禾道,“我是觉得,女性之间倒更要互帮互助些……哎这些扯远了,而且是我个人想法,你是否认同都无所谓,且说正事吧。”
“选择的机会……”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而活。”
清禾像是无意陈述,又像是警醒提点。
干枯芍药般的女子倚靠在床上,平静眸光望向仍未被打开的窗户,仿佛借由穿过那层薄薄窗户纸,意图窥见天光。
她如此出神地望了片刻。
“那就让我,最后向天道大人冥想忏悔一次吧。”
她此生。
了却了与弟弟的因果。
了却了与仇家的因果。
唯独天道大人,却是白白予了她八年荣光,却从未向她索取任何事物的。
“我已无法向天道大人赎清罪孽,只好如此谢罪了。”
冥想祝祷需要静室,这是对神灵的敬畏。
枫无眠尚有不情愿,担心木枝是要进行天人感应,搞出幺蛾子来。
不过他反对无效,被清禾强硬地拉走了。
祓神也随着清禾走出房间。
外面的看守者,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他们只需在此处等候木枝便是。
*
木枝倚靠在床头,说是要祝祷,可她伤势过重,自己根本无法独立行动。
“天道大人……”
木枝轻声呢喃。
她从未虔诚信奉过神灵,只是因为表现出信奉天道,能够稳住她的一切,能够庇佑她的家人。
于是,她便一举一动,都已最虔诚,最恭敬要求自己。
她自问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比灵涅,与另外一人待天道大人更恭敬。
可本心……
她从未有过信仰。
只是因神灵缘故,她得以自淤泥中窥见天光。
而临终末路,最后一语,又是与神灵。
她轻叹一声,却不知从何言起。
便只竭尽全力直起身,不顾胸前剧烈的疼痛,忍着伤口的撕裂,向虚空处徐徐下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这一生,生如浮萍,死如浊泥,谈不上什么善不善的,临死之际,无以为报,只能虔诚信您一回。”
然而,就在她将要下拜之际。
一道微风托住了她的动作,避免她再一次撕裂伤口。
“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淡漠的男人声音在虚无的高处响起,空灵而冰冷。
“一切皆可重来。”
“……??”
身为神女,她相比常人,接触过不少天道当年遗留之物,也是因此,她知道天道存在,却又因其高渺,格外迷茫。
她瞬间认出这个似有若无的气息。m.xqikuaiwx.cOm
是?!
“天道大人!!”
这短促的一声,饱含了种种情绪。
如同一朵干枯芍药,残留的洁白。
是惊是惧。
是哀是恨。
是喜是悲。
“您为何,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你应有一次重来机会。”
“了解真相。”
“自决生死。”
那冷漠声音稍顿,最终,还是带了木枝听不懂的,仿佛人性般色彩。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而活。”
嗯……?
这句话有些熟悉。
是那个名叫清禾的女孩说的。
木枝先是微怔,随后眼里浮现出单纯的,浅淡艳羡。
那小姑娘说同为女性,便会对她心存怜惜,会对她由一开始听闻神灵新娘身份的少许尖锐,变得温柔体贴。
“确实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
清禾的情绪变化,木枝在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枫无眠没有讽刺错,阅历看人这方面,她确实比那单纯小姑娘强上许多。
正因此,清禾的态度转变,木枝也心知肚明,反而因此情绪格外复杂。
清禾和她……太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一样。
名叫清禾的小姑娘,是她平时最会远离的人,也是认为相处不来的人。
干净,善良,温柔。
零落成泥碾作尘,说得便是她。
或许她曾经,也是某人眼中的大家闺秀。
但如今,她这般难堪情状,不谈也罢。
木枝此刻已做好生死预想,念头通达,说话相较平时拘谨,大胆许多。
同为女性,对某些事情,她会更加敏锐。
于是,木枝轻声问道:“其实,清禾就是您属意的神灵新娘吧?”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被献祭后我成为神灵新娘更新,第 70 章 第七十章:神灵新娘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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