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接受某个男孩的情书，跟同学一起探讨哪个爱豆，聊一聊八卦。
但在小麦身上，这个年纪，便有可能是生命的终点。
甚至很多人，都活不到这个年纪。
李简之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地上，靠在床边。
“你大伯跟叔叔他们跟着白莲王走了，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
小麦脑袋往后仰，靠在了墙上，闭上了眼睛。
这让她的脸似乎与这房间内的光线融为了一体，分不清彼此。
“因为我是个女孩，腿短，带着我，还要分我一份粮食。
其实不只是我，这次被抛弃的，有很多人。
但是男孩子，他们都带走了。
因为男孩长大之后，能扛刀拿枪。当然，还有大一些岁数的女人。
他们要造反，要去抢州府，像我这种女孩，只能是累赘。”
很残酷，很痛苦的领悟，这个女孩，看的很清楚。
“加上你这个倒霉蛋还在，我想着，如果你死在我前头，我还能挖个坑把你埋了。
埋的深一些，这样就算是野狗也扒不出来。
你们读书人最要脸面，我救不了你，只能做这么些。
所以我之前真的是在开玩笑，没打算吃你。
事实上是，我就算吃了你，顶多多活几天，最后一样是死。
凭借我一个人，根本走不出东阳府。
同样的，如果我死在了你前头，你也把我埋的深一点。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女孩子。
要是被野狗吃了，最后就变成了一坨狗屎，那也太惨了，我不想这样。”
李简之难以想象，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能够如此坦然的看待死亡。
兴许原主能够理解。
但现在的李简之，接受的教育，生存的环境，成长的经历，都不支持他去理解这些。
经历与想象终究不能混为一谈，就像有的人不敢想象一个月只有十万生活费该怎么活。
他现在只感觉有些心疼。
“你放心，从今天开始，有我在，不会让你饿死的。”
听了这话，小麦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这暗淡的光线下，竟似能发光一般。
“你？”带着三分好笑，七分不屑。
“你别逗我了，省点力气，多喘几口气吧。”
李简之并不跟她争辩，叹着气，站起身。
“家里有盛水的东西吗？”
小麦似乎连理他的力气都不想再浪费了，直接再次闭上眼，一动不动。
李简之没办法，出了茅屋。
入眼一片灰黄。
院子里的地面，犹如打碎的镜面，一条条裂口纵横交错互相勾连。
院子里，有两口大缸，里面出乎意料的干净，连青苔都没有一丝。
想想也是，如果真有青苔，恐怕早也被吃干净了吧？
李简之引出灵泉水，将水缸冲洗了一番，最后将水缸注满。
似乎听到了水声，小麦以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手足并用，冲了出来。
趴在水缸边，满眼的难以置信，然后一头栽了进去。
李简之没动，看着她整个人沉在水缸里，半天才窜出来，像疯了一样的笑着，眼里已经不知道是缸里的水，还是泪水。
“你，你是神仙吗？”
李简之抄起水，把她的脸洗干净，又把她的头发小心的破开。
“不是，我只是个要死的书生。
我说过，有我在，不会让你渴死，饿死。
以后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跟别人说，哪怕死了都不能说。
你能做到吗？”
“我能！你真的不是神仙吗？太好了，我不用死了。”
直到这个时候，小麦在李简之的眼里，才增添了一丝……活气儿。纵然再成熟，有活着的希望，都该表现出兴奋与期待。
选择在她面前暴露，是李简之的选择。
这样的一个女孩，他相信会保守秘密。
在这个世上，以后怕也只有这个女孩会跟他相依为命了。
至于原主的父母，他并不打算去认。
即便他们非常安生的活着。
他是死而复生，人生便重新开始，换个地方，换个身份，在这个世界，不再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
那些情感，在他心里是撕裂的，无法感同身受。
“这水，真甜。”
“你正泡在里面洗澡……”
“这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这么大口大口的喝过水吗？之前莫说是泥水，便是尿都没有一泡，多少人抢着喝。
之前我大伯他们，在后山找到了一个泉眼。
只是可惜，那泉眼在半个月前也干涸了。
一天一夜，便只能滴出这一小罐子水。
我们家总共活着的有八口人，除了我之外，我还有三个堂弟。
我爷爷当年藏在山里的粮食，被找了出来应急。
他们吃的多，我只能吃他们剩下的。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死不掉的话，一定要逃出去。以后我要努力挣钱，吃尽天下所有好吃的。”
李简之哑然失笑，这真是一个非常质朴的理想。
说起来，也是一个不错的理想。
“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嗯，白莲王把县太爷给砍了，县尉他们带着好多活不下去的，造反了。
围拢在江阳县外面的官兵，被他们杀出了一个缺口。下一站，他们会杀到东阳府，杀知府。
如果不是这个狗官，兴许很多人都不用死。
整个东阳府，已经乱了。这里山高皇帝远，知府就是整个东阳府的天，但我估计他也没几天了。
我大伯他们，现在估计已经在东阳府城内了。
白莲王说适逢乱世，白莲降世，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他是无生老母派来拯救大家的。
你也是神仙派来的吗？”
李简之把她的头发使劲揉搓了几遍，看着她把破旧的衣裳甩了出来，背过身去，摇了摇头。
“你见过哪个神仙派来的，会差点死在你家里？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你自己洗，我去给你找身干净的衣裳。
已经入秋了，天凉，别泡太久。”
李简之倒不担心她会泡出毛病来。
这是灵泉水，内服外用，增强体质。
看着李简之的背影，已经恢复本来面貌的小麦，两条皮包骨头的胳膊，趴在水缸沿上，咬着嘴唇，到现在依旧觉得跟做梦一样。
“肯定是神仙见我小麦活的太可怜了，才派神仙大哥哥来救我。”
见惯了世道残酷，她这是第一次有人帮她洗头，第一次有人表示关心。
有一件事，她没跟李简之说。
她们家原先不止八口人。
但最开始大娘离开了家，后来三婶，四婶，小花姐，都离开了家，进了山，再也没回来。家里便只剩下她一个年纪小的女孩。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被关心过了，这种感受……想哭。
似乎也挺好的。
日暮。
整个村子如同死寂一般，没有半点炊烟。
幸好小麦身上有一把生锈的匕首，不然肉都没法切。
没有调味料，但白米粥，里面加了猪肉沫，依旧成了这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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